我站在水库的大坝,忽地起了异思,怎么能切开这浩淼的水面,看一下那下面的涵洞?
水听见了我的心跳,它知道我的意思了,它让谁一刀切出一条干净的道路,已是水泥打成的水底。是这两侧的水自己的叠起,水面陡直地升高,还是群水后退,向南折返,淹没了那南山的脚底,我不管它。
我踏上六十四级的台阶,几个涵洞都张口等我了。涵洞口本来没字,我一眨眼,就有了“1960、1961、1962”的石刻,工整地镶在洞口。我走向其中的一个,趴下,一眼看到对面那头的天,我断定那数字不是这洞的深度。转眼大悟,定是修造的年份了。
我进去,洞壁湿润而不滴水。方石的镶嵌,水泥的勾缝,归整而舒适。不像是当地人的手笔,壁上还有简笔的壁画,画着人劳动的姿态,朴拙而有力度,如我在南阳看到的汉画像。
出去,稍高的土岗。最顶尖,赫然有土丘和墓碑。近看,是任燕垒的名字。简短的碑文,是交待他因为引燃炸药来不及跑开的牺牲。他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了。我细看烈士的年龄,十七。
我怎能不惋惜呢?一棵紫花的藤蔓缠绕了那石碑,小小的几朵花盖住了“任”字,只剩“燕垒”了。有粗心的来者,会否只看这后面的两字,认为是燕子的垒窝,不值一顾呢?
那样的年龄。我心揪在一起了。
剩下的两个,何须一一的观看。虽然我估计前头也许会真的展示献身的青年,但和我的看到,总不该有大异的。
牺牲多壮志!这不大的山间水库,也含着活着的人的汗,浸着死了的人的血呢!
我回头想问国家的贴补和抚恤,没有一人在。三年的修造,除了当地的投入,也有远近山乡许多山民的贡献。他们只挣了工分,历史和现实就觉得对得起他们了。
我出来,水面复合,切路不见。两岸的山夹峙着这些水,几叶小舟在轻轻划动,音乐的播送却是《秦淮夜》和《烟花三月》。苍古的北野竟回荡这柔肠百折的断肠词,后山的雄奇大开该怎么解释起来才能和这歌曲对应?
一棹碧涛春水路吗?
我拿着拍的照片,很快寻到了任燕垒的家,近百岁的老妪,是她还在世的母亲。而他如果活着也七十六七岁了。
母亲不悲伤了。一个甲子,有多少泪经得起流淌,再大的伤痕也早已愈合。我问着,她轻轻地说着,仿佛别人的故事。我忽然感到她的心狠,她好像没有生过这个孩子,母子的情分好像经不过六十年的冲涤。
我走。走出大门,到院墙边上那棵大枣树下,她让人喊住了我。三寸金莲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向我,缓缓从大襟布衫里掏出一封信来。
我看,一字一顿。这是燕垒的遗书,写他不能和邻村一个女孩子好的绝望,自己决意自杀了。那天,他上工前,去找五叔,五叔听了却没有阻止他的自绝,却建议他争取去放雷管,填炸药,……
这样的叔叔……
燕垒出事后,自然享受着人们的记念和歌颂,他不知多少次进入村里小学生的作文,它是名实相符的家乡的骄傲。
老人说我是六十年来真正来访燕垒的第一人。她不想隐瞒了,她觉得儿子似乎是故意不跑才被石头炸死的,不能算什么英雄,她们全家是不是一起欺骗了世人半个多世纪?如今,她感觉自己也没有多久了,想把这个心结了断……
如许的幕后真实,我打了个颤。
又想,到这个份上,这母亲真是伟大的母亲了。
我撕了任燕垒的遗书,那悠久的纸成了碎片。不一会儿下雨了,雨水奔流,碎片不知怎么就消失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