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在经历了大半个月的倒春寒之后,气温开始回升。虽然三年来所撒播的韭菜种子全都化作了春泥,我还是又买了来,准备第四次尝试。
我于是想起了莫玉,一个在法国度过了大半生的香港女人。
图片来自网络那一年我住在法国东南的格勒诺布尔市附近。在那个一万人口的镇子上,因为没有中国饭店,我无处下手,所以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才大海捞针一般找到了这个唯一的中国人。
第一次去她家里,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子在法国人家里闻不到的油烟味儿,她正炸好了满满一竹篮有大有小的春卷,开始装袋。窗户微开着散味儿,窗框上飘着一张纸,她一边装一边不时地瞟一眼那张纸,在袋子上做上标记。小巧的身影微微伛偻着。
纸上一长溜写着:
XXX:10小,6大,共计XX欧元
XXX:20小,10大,共计XX欧元
……
她说,她不太会做中国菜,但春卷做得很拿手,深受邻居们喜欢,她便偶尔做了四周卖卖赚个零花。
在法国,说起中国饮食的代表,春卷一定进前三甲,而且还一定要蘸了鱼露汁配了生菜叶子吃。也难怪,在没有像样的中餐馆的地方,春卷无疑是异域风味的典型代表。
最后一袋她没有写名字,递给我,说,送你,带回去尝尝。
她泛着油光的手上血管暴突,关节肿大——是操劳过的印记。
莫玉瘦小敏捷,大眼睛,高颧骨,短发齐耳,典型的南方女子模样。微有几道皱纹,面相和善。穿着普通,和周围法国女人别无二致。一开口跟我说的是普通话,让我很诧异她这个年龄的香港人竟然会讲普通话,因为她已经六十出头了,而普通话,是在香港回归之后才兴起的。
六十出头的莫玉到法国已经四十多年了,确切地说,是到这个法国镇子上四十多年了。她先生自到了法国到退休都在同一个工厂里做同一份工,所以他们从来没有搬出过这个镇子。
像颗蒲公英的种子,随一阵风飘飘摇摇到了这里,落了脚就扎了根。
三分之二的生命融入这片曾经陌生的土地,我暗暗想,他们应该已经如同一滴水落入大海就完全染上了大海的气息一样,仅仅是有着亚洲面孔,会做代表性的春卷,其它就完全是法国的了吧,比如生活习惯,比如思维方式。
说话间她把我引到院子里,问我认不认得一样东西。
从客厅穿过的时候,我匆匆打量了一下,几样简单的老式家具,桌面和墙角立着三五个中式彩釉的花瓶,墙上挂的是毛笔山水画。
进到院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一畦绿莹莹细长的叶子,几步冲到跟前,我呆住了:满满一畦韭菜!
图片来自网络法国当地并没有韭菜,只有在亚洲超市里才能觅得芳踪。
十来根碧绿的韭菜干净整齐地装在细长的透明袋子中,躺在冷鲜货架明亮的灯光下,像是凭空而生的仙草。
它们都是空运进口来的,稀少而昂贵。我每次买上那么三两袋,给白菜馅儿的饺子提提味儿,以解我作为一个山东人的味蕾之欲。
我不知道多少次做梦梦到在菜市场上不停地找韭菜,终于找到了,刚要去拿却一转眼都消失了,或者,眼前有一盘韭菜饺子,刚要吃,还没到嘴里就醒了。
激动未平,我又看到韭菜旁边是半垄香菜半垄中国葱,我可真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要热泪盈眶了。
我恍惚身在中国的一个农家小院里。
莫玉看到我的反应笑得脸上堆起了皱纹。
她来这里的时候,不要说中国餐馆,连中国超市也没有,可是自小培养起来的口味十分执着,泛滥起来还十分折磨,就自己动手,把乡味踏踏实实地种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那天走的时候,我不光带回家一袋新出锅的春卷,还带了一捆刚从地里割下来的韭菜和一大把香菜,第二天我就包了韭菜盒子,又包了全韭菜猪肉的饺子,冷冻了起来。
那顿韭菜盒子我跟莫玉分享了,她一边吃,一边不停地用港味普通话赞叹,好好吃哦!还是中国饭好吃!
再一次去,是一个傍晚,我从阿姨家接了还不到两岁的女儿一同去。
莫玉也是做阿姨的,但只照顾3岁以上上了学的孩子。她把他们从学校接回来,给吃加餐,等他们父母来接回去。
女儿看到那么多大孩子,兴奋地急忙坐到小饭桌旁,迫切地盯着莫玉也要加餐,“阿姨,要goûter,goûter”,法语汉语混着往外蹦词儿。
莫玉照顾着一桌子黄色褐色黑色头发的小家伙,竟然有本事一旦转向女儿就说汉语。
我自叹不如,孩子一个法语词就能把我拐走,她却正色跟我说,“你说这么标准的普通话,好难得,一定要坚持跟孩子说!你知道我当年要把孩子送到格勒(附近的大城市)去,请人教他们汉语的,我也要跟着学,回来才能同他们复习功课。不说中国话,以后他们怎么回去?!”
我无比惊诧,她这普通话竟然是在法国学的。
她拿出三个儿子幼时学习汉语的课本,厚厚的三大摞,练习册上的汉字从歪歪扭扭到整整齐齐,是下过功夫的。
她告诉我,儿子们会说粤语,普通话能说能读,而且二儿子的工作是和中国相关的,三儿子去了上海学习,并选择留在了那里。
她提出把这些汉语学习的资料送给我女儿,我以女儿还太小为由,婉拒了。我很心虚,我怕辜负了那上面所承载的一家母子在汉语上的努力。我连坚持对孩子说汉语都做不到。
图片来自网络中秋节很快到了,莫玉叫我一起去格勒过节。
她开了一辆老爷车载我去,车子破旧到锁都不用锁,她下了车连头都不回地说,“这样的车子不用费心的啦,没人打它主意,因为偷去了只能卖破烂”。
这是个异乡中国人的聚会,是格勒的中国人协会组织的。小小的厅里挂上了灯笼,中国结和中国书法;来来去去大都是中国人,穿着传统的唐装旗袍,说着各式方言。小孩子们打扮得像是年华里的娃娃,提着小灯笼跑来跑去。桌子上摆着各色月饼和时令水果。
像个简易的联欢晚会一样,有人表演武术,有人弹奏古筝,有人唱“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有人背诵“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气氛热闹又温馨,甚至,让人有点儿想落泪,因为这气氛更加催发了一种望极天涯,惺惺相惜的心情。也可能正是这种心情的促使,让大家聚到一起,隆重地、极尽中国特色地,过家乡团圆的节日,让这一年的乡愁有个着落。
莫玉并没有闲着,忙着给大家斟茶倒水,收拾桌子。
结束的时候,她把我介绍给了协会的主办人,我于是也领了一张表格填了,加入了格勒的大家庭。
可惜几个月后我就离开了那里,再也没能参加其它的活动,但还是偶尔收到他们活动的通知。有一次,在一封年终致谢的信里,协会的主席感谢诸多志愿者许多年来无私的帮助,我看到莫玉的名字赫然在列。
图片来自网络离开那个镇子后,我跟莫玉的联系渐渐淡了下来,直到四年前冬天里的一天,莫玉不期而至,她说她去跟二儿子一家过了春节,回来路过这里,就拐个弯进来拜个年。我蓦然记起春节刚过,因为上班,我们家就完全没庆祝这个节日。
莫玉拿出一个红包,“给孩子的,图个吉利嘛”,又用粤语加上,“恭喜发财”!
我一下子百感交集,不是为红包里的钱,而是为了红包,为了我从小到大的习俗。
可能我也会像莫玉一样,在这异乡的某个角落,平平淡淡地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从韶华到白头,一如街心晒太阳的那些法国老人。
只是,我们是带着烙印的。我和莫玉出生、成长的故乡,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以至于不论我们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多少年,都不能够抹去曾经的那些印记。
故乡,无论离得多远,隔得多久,都不会变得淡薄。哪怕少小离家,它也在你的血液里留下了一个密码,这个密码,唯有故乡的味道,故乡的话语,故乡的习俗,故乡的人情,所有与故乡息息相关的一切,才能解开。
解开了,就能略慰藉一下那些漂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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