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

作者: ScorpioCancer | 来源:发表于2016-05-25 20:40 被阅读183次

    我离开那片雪白的芦苇荡,脑中全是那飘摇的芦苇花,明知道山头遥遥难越,我却越发的想要离开这里。

    河边窜出一丛丛芦苇花,雪白雪白的挤入眼眶,少女看着感觉心要跳出来般欢愉,白色的柔光打着旋的像少女招手,柔软的芒草互相撩拨着,你碰我我碰你,温柔的像要漾出滴滴露水互相浇灌,初冬的寒风从河口吹来,白色的芦苇花随风飘摇着。

    每当这时,少女都会想起一首诗:

    浅水之中潮湿地,婀娜芦苇一丛丛;

    迎风摇曳多姿态,质朴无华野趣浓

    好想扑在水里,顺着风和芦苇指的方向疯狂的嬉闹,少女心想。那么柔软的芦苇摘回家,铺在床上一定很舒服,向阳地方的芦苇一定都吸满了阳光软软的味道,可以温暖一下自己被寒风冻透骨的身体,擦擦头发上被风戏弄的凌乱的厚厚尘土,抚摸因为农活而长满厚茧不再像少女应有年龄的手指。每当风来时,都能听到自己骨头之间嘎吱嘎吱摇摇欲坠的声音,是紧绷的生锈的铁索骤然被重物挤压的声音,嘎吱——嘎吱——快要断掉了。

    “春儿!春儿!”

    少女抬起被寒风冻得近乎麻木的脸,朝向了那个走来的人,眼神中带着对大片雪白芦苇的欢喜余韵瞬间被终止,剩下欢喜的尾巴,逃之夭夭。看到来人是谁后,本来带着点点笑容的脸逐渐僵硬,最终与天地融为一体,成了背景的一部分。

    “你妈妈她……她!”

    “嘭!”

    少女把一上午的辛苦成果扔在了雪地里,少的可怜的干树枝被狂风裹挟着吹往了天际中的某个遥远的地方,逃离了被少女带回家中与火焰亲吻的命运。清晰的大雪中少女单薄的身影渐渐隐去,剩下来人的叹息还未出口,就化成了一口热气,被贪婪的风哄抢殆尽。

    昏暗的屋里看不清楚人的表情,蜘蛛丝与尘土暗自勾结,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上演了一场饕餮盛宴,把所有希望与生机都焚毁一空。所有人的脸上仿佛都蒙上了一层面纱,脸上夹着释然与轻松的悲伤,在却少女进门时一转而空。每个人即使贫穷,却也高明的掌握了演戏的本能,没有学习便已经了然于心。未等少女进门,仅就是听到了门口细细簌簌的摩擦声,高手们便即刻把悲伤发挥到淋漓尽致,此前的释然,好像真的是因为昏暗的灯光而导致的错觉。

    伏在床上的少女发出低低呜咽,瘦弱的胳膊支撑不住沉重的心情,松松垮垮的倚靠在一边,一滴滴形状饱满的眼泪畏畏缩缩的掉落在手上,不敢放声哭泣,眼泪又止不住的倾泻,从眼眶中积蓄着直到承载不了,一滴又一滴顺着消瘦的颧骨滑下,在下巴汇合。

    床上躺着的僵冷的母亲的尸体,孤零零的,孤零零的是少女和亡母。父亲和嫂子站在一角,吧嗒吧嗒抽烟的是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和满是烟垢的牙齿,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坐着的嫂子开了腔:“好了,春儿,哭完这就把妈送下吧,外面还有人等着呢。”还未从悲伤中挣脱的少女就要面临与母亲的再度分别,前者是心里上的,后者则是事实上的,但是已经没有能够说出“不要”的勇气了。一旁的嫂子伫立睥睨,父亲对于母亲的病逝连一声叹息也吝啬的没有作为临别的礼物。

    “那……好吧”少女的话语还未说完,嫂子就动手招呼外面的人将母亲的尸体抬了出去,至于母亲生前想的什么,死后又会去哪个地方,少女都不得而知了。

    少了一个人后,家里确实也没有冷清多少,因为这漏风的屋子,本就是无孔不入的寒风的温床。只是少女的每一天都更加忙碌起来,身影也更加消瘦,皴裂的手常常裂开小口,露出鲜红的肉干巴巴的坚守在那里数月,因痒痛难忍不住的挠,手上附着永远好不了的疤,下一个冬天来临前,手上还全是上一年的遗留物。就那么一条条静默的在那里,却永远提醒着你他们的存在。

    没有血色的脸带着贫穷的菜色,穿着年年都会再缝补的旧衣服,松散的针眼把几块破布连接起来,根本不足以抵挡寒冷。少女只感到呼哧哧的冷风往心口里灌,心口里冷风的重要越发沉重。

    “那不是她吗?”

    “嘘——小声点,别理她!”

    “你看她穿的脏死了,离她远点。”

    一群挤作一团的年轻少女嘻嘻笑笑着走过来,白里透着红的健康脸色与暖和漂亮的衣服都是春儿没有的,春儿看了看自己的发着黑如同铁一样的衣服。

    “自惭形秽!”这四个字完全没有防备的一下子袭来,以至于少女眼眶热热的以后才注意到自己刚才的情绪,只能低着头,给她们一个倔强又绝望的后脑勺。

    “哎哟哟,这么冷的天,你还要在这干活吗?”带着嘲讽语气的字眼如此自然的从与春儿同龄的少女嘴中倾泻出来,一盆冷水一样寒彻骨。

    春儿不想理会她,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本身就不想得知真正的答案是什么,而只是借用调侃讥讽别人显示自己的不同而已。低着头,路旁地埂上的蒿柴没有人割,家里的柴火没有多少了,要快点了。少女加快了速度,想一块把刚才悄然出现的自卑感埋藏。

    见春儿没有反应,被其他人簇拥的少女也不尴尬,笑了笑。“走罢,跟我回家吃点姜饼。”

    人群呼呼啦啦来了,又呼呼啦啦走了。留给她们的,还是少女倔强又绝望的后脑勺。

    “哎,听说她母亲前段时间去世了。”叽叽喳喳着。

    “哦,是嘛”被簇拥着的少女淡淡的说了一句,回头看了看还在艰难捡拾柴火的春儿。

    “不提那个了,回家吃姜饼去了”

    鲜亮的颜色来了又去了,最终消失在弯弯曲曲的道路尽头。

    至于人群中有没有人心中浮上丝丝同情与愧疚,这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回头看少女,站在杂草乱步的冻土上,风无孔不入的钻进身体的每个角落

    这是时间里的清明上河图,百态人生的河流交汇,少女所在的也许是船上,也许是两岸人家中的一幢。她或许在看别人的戏,但同时也在被别人看戏。人们总是面对相似的悲伤与痛,大部分的结果是“死亡”,“分离”二者的混合搭配。但即使是一样的,少女此刻也没有人能与之分享。

    自从认识到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父母乃至自己终究只是一抔黄土后,少女就认为自己应该是那戏台子下面看戏的人,空出双手,带着手绢,动情处擦擦眼泪,动人处拍拍手掌,这台戏自己的任务就足矣。但是今天才真真切切的认识到,一双莫名的大手,猝不及防的就将自己一下子推上那高高的台上,看戏的人带着假意的可怜与真实的嘲讽,自己就那么赤裸裸的被扒开伤口,仅仅因为母亲的去世。

    那臭鸡蛋的蛋液,那烂西红柿的浆汁,谁来挡?

    没有人了……

    已经再也没有人能帮自己挡了。

    少女恍然中,意识到了这些。

    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了。

    在外面冻了一天,拖着僵直的腿挪到了屋门口,放下背着的柴火,堆在了后院的柴火垛上,未等休息便要继续做饭。父亲还在屋里抽烟,一根又一根的大前门,是附近卖的最便宜的烟,嫂子没有回来,自从哥哥因工伤不治身亡去世后,年轻的嫂子就一直没有改嫁。虽然邻居对嫂子的风言风语从没间断,但她也一直在维持着家庭的生计,所以母亲去世后,也算倚靠着嫂子才能勉强度日。

    少女叹了口气,走上冷冰冰的灶台,人,还要吃饭啊

    终于嫂子也回来了,三个人,一盏灯,一菜一汤,就着窝窝头。屋里只有勺子碰碗的声音。

    “春儿,下学期你就待在家里干农活吧,别去上学了。”一边继续吃着,一边说着的嫂子一副这只是在茶余饭后可以随便提起来的话题般轻松,可事实上,少女也希望那个“扑通扑通!”沉重跳动的心脏不是自己的,跳动的声音是那么大。

    “可是……可是老师说我成绩很好,如果坚持下去学校可能会免除一部分学费的!”很久没有说“不要”的少女耗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段话。嫂子和少女都将目光转向父亲,父亲哆嗦的手用火柴“噗嗤”一声,点燃一根大前门,嘬了一小口烟,

    “春儿,你还是别去了,开春之后还有一堆农活你要干呢。”

    “父亲!”

    父亲摆了摆手,又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弹了弹烟灰。

    意思是,这个事情就这样子办了。

    又一番沉默后,每个人都吃完了饭昏暗的吊灯下坐着的是孤零零的少女,孤零零的是少女和一地的狼藉。

    这学校,估计是再也去不了了。

    少女空荡荡的内心,已经哭不出来了罢。

    第二天,少女并没有出门,锁着的房门告诉来者房间主人紧锁的内心对你的拒绝。

    屋外,因为没有吃上早饭气急败坏的声音传入屋内。

    “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只读到了初中,你能读到现在就已经不错了。别给你个杆子就顺杆爬,真拿自己多委屈似的!”尖锐的女高音刺破了家里的屋顶,惊得房梁上的蜘蛛都险些织错了网。

    咒骂还没有停止。

    “你一个女孩子非要上什么学,回来去地里干点活。现在整个家就靠我一个人养活你们两个人,那个老东西除了整天躺在床上使劲抽烟还会干什么,我可不会像你妈一样让你吃白饭的!”

    “吱扭”一声,门框来不及拒绝就狠狠的跟大门装了满怀,屋里又恢复了安静。父亲房间里传来一声叹息,而后又死一般的寂静。

    少女房间里一直没有声音。不知是十分钟、一小时还是两个小时后,少女的屋门打开,低着头的少女背着竹篓,又消失在白茫茫的芦苇丛中。

    整个冬天,路边,田间,芦苇丛中,都是少女低垂着头,孤零零的身影。

    漫长的冬日最终也这样子过去了。

    时间的钟,像乌龟一样爬行着,在时光的屋檐上爬出千年的蜘蛛网,缠绕,缠绕,直到从蜘蛛丝的一端看到了春天。透过家里的透明水杯,水杯折射出的光影之间,晃悠悠的摇着一部长长的彩色默片,每个人都是彩色的,飘扬的,这个城市都在逐渐苏醒。

    第一根变绿的芦苇悄悄的出现,羞羞答答的立在田间一边,像一种欣喜的情绪,在芦苇荡中蔓延开。那芦苇花都羞羞答答的隐去了,在春天发芽,等着秋天再次一夜怒放。

    没有办法上学的少女每天把时间都倾注到了自家的田地里,春天是最忙的时候。年年缝补的衣服依旧那么穿着,冻疮留下的疤反反复复好不了,细小的伤口在每次劳动时都会挣破。

    望着天边的火烧云,红尘掠过一样的沉重,是要清明了。

    细雨蒙蒙,近几年很久没有在清明的时候下雨了,少女静静站立在葬着母亲的土丘前,没有墓碑,没有题字,或许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步履匆匆的行人踏过,不知这里还埋藏着一位重要的人。

    没有语言和表情,我们看不到少女的脸,霏霏小雨沾湿了她的发梢,一撮不听话的头发顽固的翘在那里,任凭被雨打湿。

    如果仔细倾听的话,除了雨水滋润万物,小草卡嚓嚓生长的声音,还有可怜如小兽呼唤母亲般微小的哭泣声。少女已经很久没哭了,自从母亲死后,少女就不再提起母亲这两个字,她以为只要装作很坚强的样子不哭,就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她的了。

    可是,清明的小雨密密的下着,像母亲还在时缝的细密的针脚,一针一针带着关爱的深情,是少女能感知到的温暖。脸上的是混着细雨的眼泪,所有堵塞在冬日的对母亲的思念,今天都决堤了。土丘周围长着一簇簇小草,紧紧依偎着.

    “你去哪?”

    “我要去城里”

    “什么……你怎么敢!”

    “我不会再放弃学习的机会了,而且,妈妈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春儿!春儿!你回来,春儿!”

    少女离开了这个村子,她知道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但春天已经到了,离开这片芦苇荡又何妨呢?

    也许她明天回来,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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