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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21年，1932年农历壬申猴年，全年366天，无立春。
这一年，大清的末代皇帝溥仪在东北满洲登基，青岛开了一家水族馆。
同年，刘长春参加了奥运会，烈士刘胡兰和我的祖父都出生了。
历史的卷轴总是半遮半掩，我尽力尝试各种姿势去窥看，记忆却像是生锈的锁，将我牢牢的拒之门外，我只能回到故乡，在断壁残垣的故居，在耄耋之年老人的乡音中，在世代耕种的土地上片片拾忆，一位穿着古朴的老人，从历史的迷雾中慢慢走来，蹲坐在逼仄的胡同口，沉默不语。
我竟把我的意识赋予给一个启智不久的孩童，他从朦朦的烟雾中醒来，踩着板凳爬下炕，迷迷瞪瞪的在院子里两株椿树下哗啦啦的撒了一泡尿，回首看见一个扎着头巾，穿着藏青色衣服的女人，在灶台上“咕哒、咕哒”的拉着风箱，锅台上冒起腾腾热气，一盏带着油黑灯罩的电灯在烟气中恍恍惚惚。
他匆匆推开栅栏门，向胡同口跑去，记忆选择了静音，见他嘴巴张合，三言两语后他双手挎起爷爷手臂，老人一手撑起拐杖，在孩童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孩童顺手拿起马扎，二人一步一踱地向家走去。我看到爷爷的双脚虚肿，拖沓着半边身子，一身藏青色的衣服，脸色黝黑消瘦，一段短短的路断断续续，烟火气萦萦绕绕，始终不到尽头。
回到院子里，两株椿树像互相较劲的兄弟，也像互相搀扶的夫妻，在院子里比肩而立，郁郁葱葱，他们的命运也许早已跟爷爷的生命紧紧的交织在一起。母羊把头扎进装满青草的筐里，两只乳羊自顾的吮吸着乳汁，像淘气的孩子冲撞着母羊的乳房。
搀扶爷爷坐下，奶奶端来早饭，三碗玉米碴粥和着菠菜叶，一碗白萝卜条咸菜，一个咸鸡蛋，一篦子白馒头，孩童坐在一旁似有不悦的埋怨着粥里略带咸味的菠菜，自顾的啃着馒头和腌的流油的鸡蛋，爷爷一双糙手捧起粗碗，溜边儿喝着粥，动作迟钝且滑稽，奶奶用筷子挑出孩童碗里的菠菜，从橱子里拿出一块桃酥泡在孩童粥碗里，气氛似乎欢乐起来，爷孙在比赛谁先喝完粥，不出所料的孩童赢了，他坐在板凳上微微眯着眼睛身体微微晃动，我在窗外早已洞察了孩童的心思，无非是假装瞌睡，换得几分疼爱，我的眼角几分湿润，尼古丁的戒断反应让我些许不自在，我从兜里掏出香烟，想从窗户里递给爷爷，只是手伸的很长，永远触摸不到，我靠在窗外，歪头向窗内瞧去，爷爷用力的在窗台上敲了敲烟袋，又把烟袋塞进装满烟丝的匣子里使劲转动，顺手拿起火柴点燃，一缕的烟气顺着窗口拍面而来，我丝毫闻不到味道，不知当年的烟丝是否一样令人沉迷。
再从夏日的午后醒来，我紧步向胡同口走去，爷爷坐在他的柳树旁，母羊带着他的羊羔自顾的在树林里捡食树叶，我仿佛听见爷爷在呼喊着，孩童拔腿向爷爷跑去，爷爷手里握着一只蝉，似乎不屈的扑棱着翅膀，孩童满心欢喜，我拿起手机拍下这一幕，相册里却只留下一段空白的路，我尽量退后，目送他们搀扶着慢慢向远处走去。
在邻居家的炕头上，爷孙并坐在一起，电视机播放着《新白娘子传奇》，白娘子依旧，雷峰塔未倒，爷爷似乎不是许仙，他没有1700年前的因果，也没有几世轮回，甚至不过三十年就已被忘却。爷爷起身要求回家，孩童依旧搀扶，我情难却的想遮住这个记忆，因为爷爷尿了裤子，他不过60几岁已经不堪到此。我跟在后面叹息，不过一种常见疾病，那时却疼到要了命的地步，然而我束手无策。
除夕夜的素饺子还是为爷爷包的，他笔挺的躺在床上，躺了很久，我坐在沙发上，孩童仍旧在院子里进进出出，时不时传来几声鞭炮声，院内的积雪炸开了花，我朝窗外喊了声“出去玩去，安静一点”，他不为所动，我意识到他并不是我的孩子霖，那就是我自己，我苦笑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伯父依然年轻，父亲也如我一般，只是没人告诉他，他们终将失去父亲，只有我此时看到了一切，该来的人都来了，伯父用一张黄纸盖在爷爷的脸上，他确实走了，伯父在院子里向着西方大喊:“爹，爹家来吃饭了！”我啜泣起来。
黄土垫道，我跑到胡同口对着孩童大喊:“你爷爷没了，赶快回家”，他似乎听到了，又似乎已经察觉，他跑回家痛哭，爷爷穿上了厚厚的寿衣，安静的躺在门厅的床上，一张白布盖在身上，只露出未踩过泥土的鞋底，看起来那般死寂，一盏微弱的长明灯发出恍惚的亮光，孩童跪在草席上盯着灵前的香，总在快熄尽前跑去点香，那年他10岁，最后一次点香，人们告诉他:“别点了，你爷爷已经走了，升仙了”。出殡前夜，他追赶者人们吃着辞灵的饺子，我赶紧想制止他，因为父亲的脚就要踢过来了。出殡了，人们把爷爷的骨灰盒放在一定红色的轿子上，抬着向墓地走去，孩童哭的最凶，我知道他情真意切，他走的最快十步一回头的送别爷爷，我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又一次送别了爷爷。
多年后，我常常跟随伯父、父亲去给爷爷上坟，也渐渐的对爷爷的样子变得模糊，他没有一张遗像，越是想接近越是丢失的越多，后来从户籍科借到1988年第一代身份证的档案，时隔二十年我又一次见到爷爷的面容，虽然无法再跟记忆去核实照片的客观性，但总算些许慰藉，从照片上我发现了父亲的影子，也发现了自己的影子，这便是传承吧。
我看到一个慈祥的老人，他很长寿，我觉得他可能像你，他朗诵了一首夜校学来的诗，我念给你听:“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叫明月送将来。”
1988年身份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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