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日出

我是一个善于陪伴黑夜的人，观察它，欣赏它，轻抚它甚至习惯它。

在混沌与困倦袭扰的凌晨时分，我将自己浸泡在这夜色摇荡的巨池之中，聆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远望着城市街灯倔强的延伸，垂柳腰肢细摆，晃晃悠悠宛如歌姬轻舞长袖，窈窕多姿，白杨叶子像被巨人捏住树干一般抖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是谁？

——又在身在何处呢？

这重要吗？

                          不重要吗?

        重要吗？

                                            不重要吗？

——不重要了。

-01-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不知道。

如果有一个人不喜好与众人觥筹交错、犬马声色，只愿意一个人自由自在，不受束缚，不管是来自内心还是他人。

如果有一个人藏身在这日渐苍老星球的偏僻角落，隔绝于这世上所有肤浅的快乐与夜半不熄的灯火。

又或者他不是喜欢冷清，也非厌恶轻而易举的快乐，而是在自己的狭隘世界蒸腾而起的大雾里迷失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所需何物，所为何事，所思何人，只是站在原地，抱头痛哭。

那么这样一个人就是我，我是一尊沉默无言的陶俑，脸上凝固着对抗时间的僵硬表情，光从不同地方打来，我就化身斜躺在地上的不同模样。

-02-    那你又身在何处呢?

我身处一个阴雨连绵、烟囱遍地的地方，四面的大山环绕，中间是辽阔的丘陵和平原。一条大河从山谷之间穿过，泻向沃野平原。

我又身在一个夜色多于日光的地方，在匆匆行走的夜里，天空不时有雨滴落下，就像屋檐上接连不断滑下的雨水一般，滴答——滴答，敲击着庭前的青灰色石板。

我穿行其中，暗色的雨衣在昏暗路灯下反射着微弱的亮光。我从夜色凝聚的马路上走过，一会儿淹没在无边黑暗中，一会又从黑暗里踩着泥泞挣脱而出，水洼被黑色长筒雨鞋踩的剧烈摇晃，就像一片宁静的大海被风暴搅得天翻地覆，大浪滔天。水波的愤怒还没有平息，我的背影便又一次隐没在夜色朦胧之中。

-03-    守候夜晚

而此时此刻，我在城市边缘的公路上，倚着车窗，欣赏这连接城市和乡村的细长街灯铺就的光带，倾听强劲晚风伴奏下树木的低唱，至于鸟儿，还没有起床，但是她们马上就会醒的，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会像清晨骤响的闹钟一般，将你从美梦中毫不客气的摇醒。

拿起矿泉水瓶，喝了一口，因为迷糊，竟然用力过度，瓶身扬的太高，导致许多水从嘴角漏出，浇在了我的身上。真是一副尴尬的场景，草草收拾之后，我随手把纸巾扔在袋里，便不去管它。

再度远望，夜色被光线一滴滴的稀释，莺雀如期歌唱。眼前的城市和远处的高山大概有了轮廓，只不过犹抱琵琶半遮面，还是不叫人看的真切。

我将目光抬起，等待旭日初升那光芒万丈的一刻，就像古代的先民，跪拜在巨大神像脚下，虔诚祷告，期盼福祉的降临。

有人说，夜色渐渐消退，城市与生活一同热闹起来，你为何不让目光多驻足一会儿呢？

是啊，夜色的撤退让人们纷纷苏醒，从温暖的床边起身，到狭窄的街巷穿行，最后挤上无言的地铁，赶赴各自的喧嚣生活。

这样的景色，我闭着眼睛，捂上耳朵都能看见，都能听见，我受够了这令人厌恶的画面和声响，受够了从人们鼻孔冒出的浑浊气息。一想到这里我就心生厌恶，又怎么希求眼睛忍受，目光自然匆匆移开，寻找属于自己的风景。

-04-    太阳悄悄升起

那烟囱一日不拔，这里的空气就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那些或粗或细的烟囱生命力顽强，依旧肆意的伫立在大地之上，似乎要强奸整个天空。

由此，清晨的微光还不足以穿透漂浮在空气中的烟雾，远方的大山尽管棱角分明，却藏在一片迷蒙之后，模糊了形状。

太阳还在山坡背面奋力攀爬，汗水不断流淌，天色也渐渐透亮。

凡是美好的事物均需经过漫长的孕育。

美丽的晨光似乎在等待一声能够撕裂天空的呐喊，就像河边的纤夫一般，要有整齐划一的号子才能拉动大船破开似已凝固的平静河面。

地面上的城市早已经如期复活，就像筹备已旧的一场大戏终于开拍，每个人都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行走着属于各自的路线上，无数的背影交织成一幅美丽的画卷，人们在各自的生活里快速进入剧情。

只有我是多余的看客，躲在荒凉的山边公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偷窥着本来属于自己的故事。这种长看世人梦未醒的怡然自得，在一个没有他人目光袭扰的清晨在我心中悄然绽放。

正在这时，一阵清风划过，身后杨树上散发着金黄色光晕的叶子不停震颤，如同清明时分无数坟茔之上插着的金钱树，在风中使劲抖动。

这比喻如此突兀且不合理，可我当时就是想到这幅场景，风从大地扫过，他们一同摇摆。多么美好，多么安详。

一眨眼间，光线大亮，我回首望去，旭日已然升起，从绵延不绝的山肩腾空，从依依不舍的地面分离。盘踞大地的烟雾消散了，开始有车辆从我身边摁着喇叭飞过，卷起尘土飞扬。

-05-    回到现实

我一刹那间的神游，就错失了守候已久的日出。那初升的磅礴气势，那微微探头的娇羞，那万般不舍的分离，全在我一时疏忽之中与我走散，我怅然站在山坡之上，对着眼前的大地和天空，城市和农田，无声呐喊。

懊悔与愤恨一同登场，我看着他们在我心房互相冲撞，大脑却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身边的车流越来越密集，喇叭声也开始不停打断我的沉思、我的木讷。我从这种怅然中清醒过来，似乎听见生活又在召唤我回家。

喇叭声不停催促，我烦躁异常，再看眼前，旭日已然冷漠的越升越高，像个气球一般朝天空飞去。不过不同的是，气球会轻易的随风流浪，而太阳绝不会如此，不会兼顾每一个人的欣喜与失落。它坚定的向上攀爬，虽然缓慢，却坚毅无比、无可阻挡。

等候已久的日出就这样消失在渐渐冰冷的过去，我低头踢飞拦路的石子，回到了车上。车子启动，我一拧方向盘，混入身边越来越密集的车流之中。

车子沿着那条细长的马路驶向城市，驶向我所逃离、所追寻的美好生活。

故事在这里划上了句点。翻滚上岸的浪花又一次被拉扯进喧嚣的大海，我们一路逃离，一路追寻，最终却回到原点。

生活了无生趣，却无法抗拒，也因此衍生出一股宿命的味道。

在城乡交际的十字路口，我停车等候绿灯，看着那不断缩小的数字在眼前闪烁，我心中泛起最后一次躁动

——我是谁？

——我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