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北岛《波兰来客》

“天空灰的像死了妈一样”。
杨庆望着网吧的门想着,他把脚摆在显示器两旁,干裂的嘴唇叼着香烟,身上盖着一件风衣,上半身瘫软在红色沙发椅上,下半身穿着浅蓝色短裤,脚上套着棉袜,让人怀疑他到底是冷还是热。
事实上,那件卡其色的风衣从冬天以来就没洗过,都成土黄色了,它松松垮垮,比杨庆还要无精打采。短裤和内裤倒是洗,这是他和孙晨达成的强制协议。
“如果再有客户抱怨在网吧闻到一股腐臭味,我就把袜子塞进你嘴里一起扔出去。”
除了偶尔抱怨一下,大部分时间孙晨是个非常“真诚和善”的人。
他是这间网吧的老板,比杨庆年长几岁,前额毛发已有褪去的迹象,体型瘦小,两眼无神,贪财好色,一无所长。为了庆祝上周刚刚结婚,他搞起了活动,充50送50,充100送80,几天后发现没人充100,都他妈充50,就把活动取消了。
杨庆扣着指甲里的污垢,开始计算时间,当他把小拇指甲里不知道是鼻屎还是泥巴的玩意儿扣掉后,朝门的方向喊到。
“大肠,我日妈算了一下,老子半年没出去了,你敢信?”
大肠当然相信,但准确的说,是198天。那一天,杨庆拖着一个黑色行李箱,走进了这间网吧,开始了他在这里的故事,大肠正如饥似渴地盯着小说,听到行李箱轮子的“咯吱”声,以为他从外地刚回来,但转念一想,年都快过完了,谁会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行李箱只是个象征,就像流浪不分地点,等待不分时间,难道坐在办公室里就不是流浪了?”某个深夜里,杨庆对大肠说到。
大肠的眼镜片厚的可以抵挡子弹。
他盯着那本比民法还要厚的网络小说,听到杨庆的话头也不抬一下,如果说小说是大肠的精神财产,那浅绿色的水杯就是他永恒的物质财产,杨庆推断那水杯跟了他大约有一万年,水杯外层的漆隐约脱落,放在他的手边。大肠是这间网吧的网管,从技校毕业后去了南方的工厂,和12个人住在一间15平米的水泥房,早上在尿声中醒来,晚上伴随着屎臭味睡觉,一天工作12个小时,每天反复做同样的事,吃着同样的菜,后来他离开了工厂,倒不是工作太累,他从小下地干活,十三岁就能挑着牛粪走十里地,累对他来说根本是小意思,但他实在没办法一边组装零件一边看小说。后来他来到了这间网吧,一直做到现在,他对工作很满意,包吃包住,除了给别人上机以外就是看书,每天的卫生有阿姨负责打扫,除了早上和晚上检查一下有没有人死在网吧以外,也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我们都在流浪,只是我累了,到这里休息,欣赏城市的衰老,而你太年轻,还在书里徘徊,等待青春的绽放,我迷途的小羔羊。”杨庆在大肠正聚精会神的看书时,贴到他的耳边说到,然后猛吸一口烟,轻轻吐到大肠脸上。
大肠把眼镜取下擦了擦,然后又把刘海往旁边捋了捋,继续看书。
杨庆眉毛上扬,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向厕所。
网吧分两层,两排各摆放十五台电脑,中间容得下两人并肩行走,墙壁春天刚刷过,但角落的黄皮还是暴露了。网吧的门由两扇带玻璃的木门组成,那玻璃上贴着彩色的花纹,像夏天海面上的波纹,隐约能看到外面。走廊的另一头是水泥楼梯,水泥楼梯的中间有一扇窗户,外面用四根铁柱拦着,铁柱早已生了锈,厕所就在楼梯下面。
“别打墙上,阿姨会生气。”
杨庆回过头竖起了中指,大肠还是没有抬头。
“我不会做这么不尊敬生命的事情。”
杨庆确实尊敬生命,尤其是自己的。两年前,他还是置业顾问,那时他人模人样,穿戴整齐,在大街小巷拉拢客户,虽然流浪着但远不如现在这么流氓。这样的生活,让他感到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了,因为长期的压力和加班,他的身体出现了很多问题,直到有次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后,他决定辞去工作,好好休息一下。后来在家闲的发慌,就来了网吧,没想到一待就是半年多。
孙晨每次来查账都要叮嘱大肠注意杨庆的状况。
“看到他脸色发暗就扔出去,千万不能让他死在网吧里,我还指着这个网吧过下半辈子呢。”
大肠点了点头,继续看书。
“还有,叮嘱他去厕所洗澡,要是再也人投诉,我要扣你工资的。”
大肠轻轻嗯了一声。
孙晨走到杨庆旁边,嘴角突然漾起了微笑,谄媚地说:“杨总,今天怎么样啊?”
杨庆正抠着脚趾,看了一眼时间,离十二点还差一分钟。
“放心,我脸色很好,暂时死不了”
孙晨一听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没有没有,杨总说笑了,您是我们的顾客,我巴不得您把这里当家呢。”
“当家是不可能喽,家里有人洗衣做饭,这里差远了,一日三餐盖浇饭,打炮都要靠手动,我们这种流浪汉苦啊,哪像孙老板,大生意做着,小轿车开着,回家饭菜伺候着,你是在外开手动,回家裤子一脱,自动。”
杨庆把自己逗乐了,心想自己真他妈是个机灵鬼,就这口才,不干传销真是世界的损失。
就在这时,网吧的门缓缓打开了。
来了,杨庆心里突然明亮起来。
“盖浇...有吃吗?”
说话的是隔壁小饭店老板的女儿,名叫小玉,她患有先天的脑瘫,脑袋始终搭在右肩上,嘴巴则向另一侧撇着,滴着口水,走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你都以为她准备鱼跃。
“行啦行啦!说多少次了,门口喊下就行了。”孙晨一看到她,迅速抬起右手,像触了电一样摆动。
“干嘛啦!进…进来下…提醒…大家…按时吃饭。”小玉边说边靠近孙晨。
“哎呀,你的口水喷我脸上啦,跟你爸说多少次了,买个口罩带着,搞餐饮的连点卫生都不注意。”孙晨近乎要吼起来。
杨庆笑的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拉着孙晨的左臂。
“孙老板,别戴了,戴着人家姑娘不舒服,话说你老婆在家戴吗?”
“我家都是我做饭,我老婆不让我戴我都要戴,为了干净,别说口水了,有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行,快出去啦!”孙晨挣开他的手,把小玉往外推。
“别推..别推啦,喊非礼...”小玉的眼耷拉着,撇向一边的嘴嘟着。
网吧像点燃了炸药,瞬间沸腾,一阵哄笑。
“老板非礼啦!”
“孙老板好福气啊!”
“孙总要悔婚了!”
“孙老板强行让少女戴罩啦。”
起哄声此起彼伏,这是网吧最欢乐的时刻,在这两层加起来不到100平的空间里,大部分时间是昏暗和压抑混杂,咒骂和沉默并存,能让整个网吧的浪人们同时提起精神的,就是孙晨和小玉的对话。
在声浪中,杨庆望向大肠,他依然低头看书,但嘴角似有些扬起。
日子飞速跑着,网吧的人沉默坐着,杨庆的乐趣从打游戏变成了看社会新闻,他每天唏嘘着,向大肠诉说这个新闻里各种奇葩事。
“难啊,难啊。”杨庆摇着头
在这半年多的时间,大肠一直是个倾听者,或者说他看起来是在倾听。除了自己在工厂的事,关于他的家乡,关于他的一切杨庆一无所知。
“没什么可说的。”大肠总是用这句话敷衍过去。
“咋没说的,说说你爸妈,你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多年,他们没催你回家娶媳妇吗?你这年纪了,也该抱个大姑娘困困觉了。”杨庆心不在焉地说着。
“没有。”大肠把低着的头又往下靠了靠,显然不在看书。
杨庆转过头突然狂笑,把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都是男人,你害羞啥,下次带你去保健一下。”说完杨庆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哎呀,哥是不行啦,在这坐了半年多,全身他妈的是越来越硬,只有一个地方是越来越软喽!”
大肠抿着嘴忍着笑,发出了“哼”声。
杨庆看到之后笑的更放肆了,那笑声震耳欲聋,像是要冲破网吧的迷雾,回荡在空气里。有些人转头看一下,然而继续盯着屏幕,有些躺在椅上睡觉的,抬起头来一下,翻个身子继续睡去。
又过了几个月,时间走到了阳历的最后一天。
那几天下着大雪,疾风的呼啸声像妖怪巡游般肆虐着,风把门撞得“吱吱”响,杨庆慵懒地躺在座椅上,透过门上的玻璃隐约看到外面雪白的世界。
“侧身舞蹈的北国歌女,在冰冷的呼喊中,悄然踱步,她眺望远方的心上人,像融化的冰山,坠入无尽的深海。”
杨庆醉醺醺的朗诵着,差不多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杨庆和大肠坐在前台,吃着小菜喝着啤酒,庆祝一年的结束。
网吧已经没什么人了,为了省钱,孙晨规定晚上九点以后就要把空调关了,使得网吧原本沉重的空气变得有点混沌。
“你喝多了。”大肠的脸红润着,但语气依然平缓。
“不,你没见过我喝多,我真正喝多了不说话。”杨庆发出了一声讥笑。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站起来说:“老子喝多了不说话,所以老子才一事无成!”说完他开始挥动自己的双手,边挥边走向走廊中间。
“一事无成啊一事无成,谁有我更厉害,一事无成啊一事无成,网吧一躺大半年。”
“请叫我杨无成!请叫我杨销售!我是销售专家,专门销售一事无成!”
“请拨打我的电话,135713571357,一事无成一事无成一事无成!”
大肠看着杨庆一会手舞足蹈,一会趴在椅子上,一会又跟仅剩的顾客插科打诨,不禁无奈的笑了笑。
“我才是真的一事无成,我跟我爸妈都一年多没联系了。”大肠停止了微笑说着。
杨庆摇摇晃晃地走到大肠身边。
“你跟父母一年没联系了?我跟父母两年没联系了!你有我牛逼?我叫杨牛逼!”
“我爸妈叫我回家养猪,还给我相中了媳妇,我不干,我不想回到那里了,一秒钟都不想,我不想一辈子在那里,天天过着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这大概是大肠跟杨庆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但是由于情绪激动,加上有些醉,杨庆根本没在意。
“你那算个屁,你以为你他妈的在这里天天坐着,盯着你那本霍格沃兹魔法书一样厚的玩意,就望不到头了?我他娘的才是一眼望到头!”
“不,你不明白,我做了错事。”大肠说着眼泪快流了下来。
“不!你不明白!我他娘的在外面就是个害人害己的玩意,只有待在这我才人畜无害。”孙晨拽着大肠的衣领说着。
“我完了,我一年多前把村里女孩的肚子搞大了,我不想结婚,直接跑了出来。”
“他奶奶的这算什么,老子还搞出人命了你知道吗?我害得客户跳楼,你这算完个屁,老子才是完了!”杨庆眼神迷离着,口水都甩到了嘴边。
“我完了!!”
突然网吧的门被一脚踹开,伴随着凛冽的冬风,一个身影出现了。
“什么都没啦!老婆没啦!家没啦!车没啦!什么都没啦!”孙晨站在门口,从他身后吹进来的风飘荡着浓烈的酒味。
大肠和杨庆呆呆地望着他,孙晨冲进来,抓着椅子开始乱砸,吓得顾客全跑了出去。
“妈的,都没啦!都没啦!下半辈子完了!什么都没啦!”
他把椅子扔到地上,一脚踹开网吧的大门,双膝跪地,双手朝天大喊着。
“老天爷!你他娘的下屌吧!操死我吧!”说完后蜷曲着身体在雪地里打起了滚。
本来醉醺醺的杨庆和大肠,这下酒醒了,他们怔怔地看着眼前像是发疯的孙晨,不知道该说什么。
隔壁饭店的小玉看到了,走了出来,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看着孙晨的样子,兴奋地喊到。
“我也…雪…打雪…玩雪!”她在孙晨旁边左右摆动着身体,边跳边笑着。
孙晨滚了半天,终于体力不支,躺在了地上,他粗重地喘气声,像是在抽泣,小玉依然笑着在他身边跳跃,杨庆和大肠坐在门口,他们张着嘴呼吸着空气,呆呆地望着被雪装点过的天空,那黑色的夜像一道屏风,阻隔了他们与宇宙的沟通。
空气越来越厚实,像要把人压扁,小玉还在跳跃着,孙晨双膝跪地的趴在地上,大肠和杨庆依然坐在门口,目光停留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
就在这时,一阵婴儿的哭泣声穿越了这凝重的空气,划破了黑夜的屏障,传到了他们耳边。
孙晨身上积满了雪,那雪看起来正要吞噬着他,他耷拉着脑袋朝着马路,像在忏悔似的一动不动。小玉欢快地在孙晨后背上玩着雪,口水直流。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杨庆盯着大肠问到。
“听到了。”大肠把目光投向马路,他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可除了一间间黑漆漆的商铺,只有漫天飞舞地大雪。
“是不是马路对面传来的?”杨庆疑惑地问。
“不,那边是大学食堂。”大肠摇头说。
“幻听,是幻听,你看孙晨一动不动,他是不是死了?”杨庆小声说。
“把他拉进来吧,太冷了。”杨庆听了大肠的话点了点头,两人站了起来,朝孙晨走去时。
婴儿地哭声再次传来。
孙晨像触了电一样,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那力量反馈到雪地发出“吱”地一声,他背上的雪瞬间掉落,被冷风吹散。小玉吓地摔倒在地上,被飞舞的雪打中了脸,还没等她抱怨,孙晨便冲向马路边,四处张望着,他左右摆动着脑袋,像一只正在寻找猎物的鹰。
杨庆和大肠再一次呆住,他们觉得孙晨疯了,他正打开垃圾桶,不一会儿,他定住了,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十秒,接着他缓缓伸出了手,当他转过身以后,手上抱着一盒有他半个身子那么大的纸箱。
小玉气愤地骂着,孙晨毫不理睬地朝网吧走来,伴随着他一步步靠近,那婴儿的哭泣声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孙晨把纸箱放在了网吧的走廊上,杨庆和大肠围了过去,小玉在后面一边骂着孙晨一边跟着他们。
杨庆擦了擦眼睛,大肠则把眼镜摘了下来,小玉刚刚还骂骂咧咧,但是看到了纸箱里的东西,开心地笑了。千真万确,那纸箱里,正躺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
四个人盯着他,那婴儿裹着粉色的被子,头上套着同样颜色的针织帽,只露出了脸和手指。
正当孙晨想要开口,婴儿发出了尖锐地哭声。
“天哪!我耳朵要炸了。”杨庆捂着耳朵说到。
大肠彻底愣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婴儿。
“这是...婴儿吗?”他从嘴里含糊地吐出几个字,那声音小的像是在问自己。
“小婴儿!”小玉开心地举起手,正当她伸手想去抱婴儿时,孙晨拍走了她的手。
“别碰!他可能受伤了,还有注意你的口水,都他妈快流一米长了!”孙晨指着小玉的口水吼道。
“你…混蛋…打你。”小玉扑向孙晨,那姿势像极了一条濒死的鲶鱼。
孙晨一把将小玉按在了沙发椅上。
“听着!你给我安静一点,再乱动我就把你锁起来!”
小玉听完气的在椅子上哭。
这原本冰窟一样的网吧荡起了热气,两个巨大的声响汇集在上空,冲向四面的墙,感觉油漆都快震裂了。
孙晨叹了口气,掏出手机走向门外。
为了耳朵好受点,杨庆捂住了小玉的嘴,示意她安静一些。
“小玉,你这样婴儿会哭的更大声的,你安静点。”杨庆说着。
小玉听后点了点头,慢慢地不哭了,而就在此时,那婴儿的哭声也停止了。
当杨庆正准备转头看看婴儿时,孙晨一边盯着手机一边走了进来。
“警察说今天雪太大了,路上还结冰,警车没办法开过来,他们可能过一会……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孙晨讲到一半抬起头,突然指着大肠喊到。
杨庆迅速转过头,只见大肠正抱着婴儿坐在沙发椅上,他一边轻轻地抖动肩膀,一边发出“哦哦”声,婴儿的小眼睛此刻睁得大大的,他着魔似的盯着大肠的刘海,那个被杨庆嘲笑致敬“八神”的斜刘海此刻像一根绳子,栓住了他们俩。
“你在干什么?”孙晨压低了声音再次说到。
“他只是受到了惊吓,现在没事了。”大肠看着婴儿回答到。
“我是说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嘛?”孙晨快压不住怒火了。
“这个小孩可能有病,他可能快死了!在警察来之前你这样的举动会导致我们受连累的!”孙晨提高了音量,他的表情像扔在铁板上的面团,慢慢地向四面撑开。
“不会的,他很健康,你看看。”大肠说着把婴儿递给孙晨。
“别,别别别,你疯了吧,别让他靠近我。”孙晨摆着手往后退了几步。
小玉悄悄地靠近婴儿,她轻轻地捏着婴儿的手指,那手指只有一块橡皮大,而他的脸颊像熟透的苹果一样红润。
杨庆也靠了过去,他仔细观察着,婴儿正反复抿着嘴巴,嘴边流出了一些口水,那小脸光滑的像一块浇了奶油的布丁,杨庆看着他,内心竟感到了一丝平静。
“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啊?”杨庆问到。
“应该是女孩,你看都是粉色的。”大肠轻声说着。
小玉伸手擦去婴儿嘴边的口水,脸上充满着幸福。
“好了,你们要干嘛随你们,出事了与我无关。”孙晨投降般的坐在了椅子上。
突然,婴儿又哭了起来。
“哇,好臭啊!”杨庆捏住了鼻子。
“糟了,她是不是拉了?”大肠抱着婴儿,想要放下,但是又不知道往哪放。
“别…别怕…小玉…会换尿布。”小玉站起来接过婴儿说。
“这他娘的鬼地方哪有尿布啊,只有比我鸡巴还长的老鼠。”杨庆又被自己逗乐了,他一边笑着一边捏着鼻子。
“恶心…啊…不是你…小宝贝。”小玉的五官快挤在了一起,歪着的嘴角向下扯着。
“完了,这下她肯定要哭个没完了。”大肠说着。
“楼上有。”孙晨突然蹦出来一句话。他背着身,手指着楼梯。
“仓库里,左边抽屉第二层,里面有。”
小玉抱着婴儿走上了楼梯,杨庆和大肠坐在了网吧两侧的椅子上,他们盯着孙晨的后背,显得有些精疲力尽。
“为什么仓库里有尿布。”大肠还是打破了沉默。
“这不重要了。”孙晨缓缓抬起头,他的后脑勺还挂着丁点白雪,隐约看去像是几根白发,他看着木门说着。
“那他妈说点重要的,你刚刚冲进来说“我完了”是什么意思?”杨庆紧接着问到。
孙晨一动不动地背对他们。
“明天,这间网吧就不是我的了,但你们可以留下,大肠可以继续当网管,杨庆还是可以以很优惠的价格上网。”
“那你呢?你去哪?”大肠紧接着问到。
孙晨抬起了头,看着破旧的天花板说到:“五年前,我从对面的大学毕业,那时的我浑浑噩噩,常来这间网吧,当时我就想,毕业了我就把这间网吧买了,这样我就可以一辈子在这里浑浑噩噩了,我运气不错,当时老板急着出手,我用很低的价格把这里盘下来了,而且生意一直不错。”
孙晨突然转过头,他的眼眶此时积满了泪水,声音也变得沙哑:“可我再也没有浑浑噩噩的过,我每天都拼了命,起早贪黑,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活的更好。”
他站起来对着我们,双手紧紧握住拳头,我仿佛听到了那骨头间的碰撞声。
“可是啊,人是不会满足的,你越是顺利,你就越是贪婪,你越是贪婪,你就会觉得自己一定还会那么顺利,直到被贪婪所吞噬。”
“我欠了一屁股债,而这笔债足以把我得人生判处死刑了。”
他缓缓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册子。
“这是我刚刚从箱子里找到的,上面写着这个婴儿被抛弃的原因。”
杨庆和大肠接过那本册子,那是医院的病历本,上面写着关于这个婴儿的残酷未来。
“我竟然没有责怪她父母的想法。”孙晨的眼神变得柔弱了起来。
“因为这就是人的命运,人生只有好运和坏运,你需要在正确的环境,遇到正确的事,碰到正确的人,还需要正确的机会,这一切都需要运气。”
他指着楼上说:“可是这个婴儿的人生从开始就是坏运,她的人生根本没有选择,既然人活着本身就是为了死,对于她来说早死晚死的区别在哪?为什么让她以这样的状态去面对这个世界?去遭受为了让自己活的更体面的人的挤压?”
“上帝让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让她像个真正的傻逼一样被嘲弄?还是被这个世界残忍的逼迫到死?”
“她真的应该死在外面。”孙晨捂住脸摇着头,他头上的雪此时已经融化,那雪水混杂着眼泪从他手上划过。
“可你救了她。”大肠突然说到。
杨庆转头盯着大肠,孙晨依然捂着脸,却停止发出了声音。
“你听到了她的声音,却没有充耳不闻,你把她带了进来,却没有选择放回去,你并不想让她死。”大肠站了起来,走到孙晨旁边,他的手搭在孙晨身上。
“你没有逃避,我不同,我逃避了一切,我抛弃了一切,你比我强大的多。你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而努力,这没有错,你为了生存去伤害别人,这也没有错,这是自然的法则,只要你还活着,就必须面对。”
大肠说完,小玉一边发出憨笑声,一边高兴地走下楼梯,她把婴儿抱到了沙发椅上,此时婴儿已经熟睡,小玉小心翼翼的看护着她。
“其实,你们俩个都不用太沮丧,钱没了可以再赚,老婆没了可以再找,逃避了现实,回去面对就行了,你们都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可我不同,我害死了一个人,一个信任我得人,他相信我,所以把棺材本的钱都用来投资,最后亏得底朝天,他并没有责怪我,却不堪家人和外人的压力而自杀。”
杨庆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地面说。
“而那个人他妈的不会再复活了,他永远不会给我机会赎罪了。”
杨庆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伸出双手。
“我哪里有勇气面对这个社会,用这双沾满血的手吗?”
他们的眼神聚集在了婴儿身上,那个可怜的婴儿,此时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会遇到什么。
“想想都觉得苦。”杨庆说到。
“她会被欺骗,被伤害,被嘲笑。”孙晨摇着头说。
“或许她会遇到一个同样有缺陷的男生,但那个男生最终还是抛弃了她。” 大肠用力推了一下眼镜,缓缓把头望向天花板。
三个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在这逼仄的过道里,两排的电脑此时如教徒一般,正为他们低头默哀。
就在这时,小玉抱起婴儿,走到了他们中间坐下。
“小玉…喜欢…这个小宝贝。”小玉的表情还是那么挣扎,但眼神却很温柔。
“小玉,你觉得活着痛苦吗?”孙晨试探性地问到。
“小玉很开心。”小玉轻声回答到。
“可你从小到大都被人欺负,现在也是,不是吗?”孙晨追问到。
小玉沉默了一会,她仿佛并没有听到。
“你有想过去死吗?”杨庆问她。
小玉摇了摇头“没有…小玉不想死。”
“为什么?”大肠问到。
“因为阿爸阿妈说,我死了…他们也会去死。”
这句话犹如一道闪电,从他们的头顶穿过了身体,三个人突然屏住了呼吸。
“是羁绊吗?”杨庆自言自语到。
“小玉因为有父母在牵挂着,所以并不孤独,并不痛苦,可这个婴儿呢?她被自己唯一的羁绊抛弃了。”孙晨说到。
小玉听到后突然狠狠地瞪着孙晨,她压着声音,带着怒气说:“不许你…说这种话…小玉牵挂她,你们…也…牵挂,对吗?”
杨庆听到了断断续续地抽泣声,他转头看到大肠正抿着嘴,泪水竟布满了脸庞。
“原来我…把自己的牵挂…都割断了”大肠说着。
此时,网吧的门打开了,一个身披军大衣,里面穿着制服的警察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他身上已经披满了雪,耳朵被冻得通红,手上戴着黑色的手套,虽然披着外套却依然看起来很瘦弱。
“是你们报的警吧,路面都结冰了,雪还巨他妈大,我先过来看看,等天亮了看看车子能不能开过来,现在出去要冻死婴儿的,话说婴儿呢?”他把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了平头和稚气的脸庞,他的眉毛很锋利,眼神散发着锐利的光芒,左眼角下有一颗痣。
孙晨站起身让开,警察看到了小玉抱着的婴儿,他走过去,把军大衣和手套脱掉扔在了旁边,脸上露出了笑容。
“哎呀,你们把空调打开啊,屋里这么冷,婴儿会生病的。”他从小玉手中抱起婴儿,小玉先是警觉的往后退了一下,看到了警察的笑容和轻微地点头,慢慢把小婴儿交到了他手上。
“我家那个跟她差不多大,这么可爱的婴儿怎么会有人忍心丢弃呢,现在的人啊...”警察一边轻声说着,一边用手指调整婴儿的被子。
“这个孩子的智力有点问题。”孙晨缓缓说到。
警察听到后先是看看了孙晨,又盯着婴儿说。
“是吗?那真是可怜呢,不过,这不能成为被抛弃的理由吧。”他停顿了一下。
“只要活着来到这个世界,就有权利享受爱与被爱,我想,当一个父母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时,会觉得那微小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你抱在手里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那一刻,每一个父母都会希望,无论这个孩子未来的人生怎么样,自己都一定要让他幸福吧。”
他笑着把婴儿又交到了小玉手上,小玉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好的人生也好,坏的人生也好,只有活着,人才会经历这一切,也只有好好活着,才会有“人生”吧。”
他突然笑着摸了摸后脑勺,那冻得发红的脸颊此时显得更红了。
“哈哈,办公室那帮同事说,当了父亲的人就特别喜欢感慨,其实我以前也很讨厌小孩,觉得小孩好麻烦啊,但是现在却觉得,我得人生好像因为孩子才有了更多的意义啊。”
“哥几个有孩子吗?”警察问到。
大家都摇了摇头。
“那得抓紧啊,当了父亲才是真正的男人,好啦,有没有什么喝的,我真的冷的不行了,让我们把空调打开,然后喝点热的吧。”
第二天,警车开了过来,孙晨和警察一起走出网吧,小玉不舍地看着婴儿,警察走出门的刹那间,突然想起什么的说:“对了,新年快乐啊。”他回头看了看大肠和杨庆,又微笑的看了看抱在孙晨手中的婴儿。
当孙晨正准备进入警车时,大肠喊住了他。
“老板,我不干了,我准备回家了。”
孙晨看着他,笑了笑说:“好啊,祝你好运。”
躺在沙发椅上的杨庆也站了起来,他走出了门外,站在雪地上伸了伸懒腰,叹了口气说:“妈的都快一年没出来啦,外面的空气真不错啊,老板啊,你这小网吧的空气我闻腻了,我也要出去透透气了。”
孙晨点了点头,像他们挥手告别,坐上警车走了。
小玉跟着警车走了一会,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杨庆拿起雪球砸在小玉脸上,小玉气的捡起雪反击,杨庆灵巧的躲了过去,雪砸到了大肠的头发上,他的眼镜被雪给覆盖上了,小玉看到哈哈大笑。
“可恶啊,别跑。”大肠捏起了雪球。三个人在网吧门前打起了雪仗,他们笑着,叫着,那声音传遍了这条街的每一个角落,回荡在雪地里,又回荡在了网吧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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