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像是永远停留在一个日薄西山的镜头下，昏黄而又开阔的柏油路，两边尽是那些记忆中的老店铺，骑着那吱呀作响的自行车，从马路中间肆无忌惮地经过，迎着那火红的落日，向着有些破旧筒子楼歪歪扭扭地骑过去。
一
其实这算是一座不是那么吸引人的城市。就好像被历史遗忘在了哪个角落里落着灰一样，整座城像是一副上世纪的插画，暖暖地，泛着那个时代独有的颜色。
这不是一座复杂的城市。面积不大，甚至说有些不同寻常得小。小到城西和城东间的家长里短就像是邻里之间；近到一家人分开吃饭走两步都能随便碰到一起。高楼也不多。在整个中国的城市都在像病毒一样快速侵蚀着高度的时候，这里抬头还是那样寻常的天空。甚至说物价都便宜得惊人，在济南和苏州都在以十元作为基本计数的市场下，这里的糖盖儿和豆沫都还能用毛来要价。
就像是印象中父母那个时代一样。
简单，宜居。
但不要忘了，这曾经可是一座辉煌得让史书留下过一笔的古城。“富庶甲齐郡，繁华压两京”，这里的齐郡可是整个齐鲁，两京则是大名鼎鼎的西安和洛阳。京杭运河的恩赐着实让这里赚得金钵满盆。
现在，京杭运河早就变成小溪，而唯一留存的记忆，就是那在河边的那座舍利宝塔。每次去的时候都没什么人，就是简单站在那里，没什么禁忌。塔里的过道也只能容一人侧身而过，每层都矮得很。窗口很小，但足够俯瞰整个临清城。因为没什么游客，有的时候能安安静静地靠着窗口坐一会儿，天气炎热得没什么风，但却比那中外闻名的大雁塔多了几分慵懒。那里永远是人挤人，叨叨着玄奘法师和地宫里的佛祖舍利。
城市很小，也没啥旅游业，所以每次出来转也都会来一次这里。当然还有一座不是那么整装的清真寺。更像是寺庙一样的院落，牌匾上写着看不懂的穆斯林文字。院里有些清真教徒做着该做的仪式，中央虬着一棵有些年头的松柏，上面的针叶也绿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地砖不是那么平整，高高低低地像鹅卵石路。尽管不是那么修整，但进过那么多佛堂寺院，这里终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可能是当时的天气吧，三四点的阳光暖得让人乏力，有些泛红的颜色染在灰得发白的砖墙上，像是火红的烙铁烙在心尖上，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说到天气，这座城在印象里，像是永远停留在一个日薄西山的镜头下，昏黄而又开阔的柏油路，两边尽是那些记忆中的老店铺，骑着那吱呀作响的自行车，从马路中间肆无忌惮地经过，迎着那火红的落日，向着有些破旧筒子楼歪歪扭扭地骑过去。
美得让人说不出理由。
二
要不是母亲在这里长大，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样一座城市。
就像是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无论走到多远，那血液都会一路畅通地灌输到身体里，牵动着生命最本质的内层，不能逃离，也不会想要逃离。这，就是我们中国人最看重的乡土情怀。再远，再疏，也终归是根。
据说，当时举家搬到济南前，请客的人足足排满了一个整月，从早到晚，不带重样。想想那也是一种再也不可能出现的奇迹。那时还是大院，谁家有好吃的全院一起分着，谁家的人要走了，全院不管是不是认识都跑到院子里来拍张合影。那是那个时代独有的淳朴和简单，就像是这座城市一样。
那个大院现在还有，黄土地，石砖墙。矮矮的一层，没有三进三出那么气派，但也不失为一个简单的生活空间。墙角有的时候能看见一两株破土而出的嫩草，路口还有有些斜斜歪歪的电线杆。有的时候，因为可能城市保存得实在是太过于真实，竟会有一瞬间的晃神。门口喊叫着过去的孩童和幼时的母亲叠在一起，仿佛亲眼看到了经转的流年。旧时王谢，如今早已另一幅面孔，但时间依旧还是那时间。
谁说我没有死过?
出生以前，太阳
已无数次起落
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吞并
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卷土重来
这不是我说的，是史铁生先生。
人类就在这一代代的传承中得以永存。回溯历史，并不是说沉溺其中，更多的是能知道自己祖先的模样。这是一种无以伦比的身份认同，像是激活体内那从不需要意识但终究在骨髓中的密码，更好地成为新一代继承者，继续这段漫无终点的旅程。
母亲当时最好的几个姐妹聚在一起，尽管不复当初，但依稀还是记忆当中的那副模样。家里的老相册里，竟是些她们在一起的照片，当时的年少轻狂，早就溶进了生活这杯陈酿，成了苦在喉头甘入心脾的味道。几个孩子坐在一起，早就没有那么多的共同话题，说得多的还是她们。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誓言都是瞬时的产品，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中的分量。尽管时间和空间没有给她们更多的相处，每个人也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但那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还是留在那里，像是躲过了岁月的无情打磨，未经风霜。
彼时的他们就像是我们，可能我们并不能一起走完所有的路，但我们终究共享过一段人生，早已成为彼此身体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时间再强大，也无可奈何。
三
感觉每次回去，都不觉这里有什么过人之处。这里的一切都是平常如斯，缓慢如斯。但每次选一日游，还是会下意识地来这里。
大概就是因为在这里，看到了家人以前的模样，也隐约看到了自己今后的模样。
像是在挖掘自己。
在这个层面，这座城市堪称完美。
四
回家的时候，基本都是黄昏，从没什么车辆的路上，迎着火红的落日踏上归途。这座城市在后视镜中愈来愈小，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下，落日的余辉中。
被轻而易举地抛在狂奔的生活之后。
但从未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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