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手中的垃圾袋里除了空啤酒瓶和烟头别无他物,它们随我下楼去。公寓路边,我看到满得要溢出的垃圾桶,就像昨天晚上和前天晚上的情形一样,我的心很堵。这帮负责收垃圾的孙子们天天在干嘛?滚你妈的,我大声地骂出来,一脚踢在垃圾桶上。
入行,我就发现自己经常骂人,可能因为身体里沉积了一夜夜的阴晦气无从排解。我把啤酒瓶扔在垃圾桶旁边,抬头看看天,今晚的月亮很大。我就着道边坐下,点上一根烟,吐着云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灰色的烟雾即刻融进黑夜里。我爱写东西,但是爸妈希望让我考公职,为这事,我跟他们闹翻了,自己租住进这个鸟不拉屎,除了房租少没有其他优点的公寓。因为附近有一家杂志社,一家唯一要我的杂志社,虽然没几个人看,但他们准许我写恐怖题材的连载文。我还荣幸地做了自己的板块编辑,后来同事坦言,我来应聘的当时,杂志社真的找不到其他愿意留下来的人了。即便稿费加月薪滋养下的生活也是捉襟见肘的,所以找老婆的想法,上次冒出来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了,今夜看见这月亮,我竟寂寞得难受。
我笑笑自己,把抽到一半的烟扔地上,踩一脚,该回去了。坐回电脑桌前,码够今天的字数,痛快点击右上角的红叉。纯黑的壁纸就着微光映出了我的脸,拉碴的胡渣从下巴爬到耳根,白了一半的头发挣扎得像梵高的向日葵。我双手掩面。这种审视每天晚上都会发生。我照旧关掉电脑,于是整个世界彻底地归于黑暗,我该上床了。
砰砰砰,突然,黑暗里我听到敲门声。
谁?我问。没有回答,敲门声顿了顿又继续。
热水器没水,我大声说。我他妈自己都好几天不洗澡了,我小声嘀咕。可敲门声在继续。
我已经有点生气,起身去开灯。门是不存在猫眼的,我直接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位女子,笑魇如花。她一袭绿群,耳坠是绿色,鞋子是绿色,我甚至能看见,连内衣也是绿色。她的皮肤好白,几无血色,这样优秀的身材我也只在书里才见过。此刻我凝视着她,觉得很熟悉,却又想不出。
她先开了口:于璟,我都不认识了?她还是笑得那么好看,娇声如铃。
我像中了一记霹雳,一个想法浮现在脑海中,我却又不敢相信这个想法。一时无法作声,疑虑,震惊和恐惧在心里交错。
可她一眼就看穿了我。
哈,没错,我是青衣。她笑容灿烂。怎么样,不让我进去吗?
没错了。但我反而不害怕了,人们怕一件坏事,往往是在忧惧它会不会发生,而当它确定会发生的时候,也真没什么好怕的了。我侧身示意她进去,然后关上了门。神神鬼鬼的,写惯了也就习惯了,习惯也就不会再怕了——更何况是来自自己。青衣自己找了位子坐下来,毫不见外,手撑着脑袋看着我,很可爱。我任凭她看着,却躲闪了她的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走到她身旁挨着坐下。我不想喝水,但我倒了一杯水,虽然我不知道她喝不喝水。
你怎么来了,我是说,你怎么从电脑里出来了,我问她。
她端起水杯,害羞地低下头。谁说我只能在电脑里,我在你脑海里,在你心里呀。她俏皮地冲我眨眨眼。在你强烈地牵念我、需要我的时候,我就能出来。
我很容易地接受了这个设定。那你能变成青蜂么,就像我写的那样?
可以呀,她爽快回答。她放下杯子,幻化成一只漂亮的青蜂,通体莹绿,振动翅膀的同时发出温柔的嗡嗡声,盘旋上升,绕过昏黄的吊顶灯,划过黑洞洞的电视机屏幕和下坠的窗帘,在屋里环绕一圈,然后落回到椅子上,变回美丽的姑娘,端起水杯,害羞地低下头,然后说: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可以一直是蜜蜂的样子。
不用,你这样很好,我说。
她闻言,歪着脑袋冲我坏笑了一下,一只手将杯送至口边,抿一口水,另一只手落在我的腿上:你是主人,我来陪你。她的手白皙修长,指甲染成了绿色。
卧室里,她站在我面前,我坐在床上,心跳很快。她把手伸张背后,不一会儿,绿色的裙子落在地上,露出她淡绿色的纤薄内衣和美妙绝伦的躯体。她将双脚抽离坠叠在地上的衣物,伸手去推我的胸膛,那种触感和温度极具蛊惑性,她的体香随鼻息涌入我的身体,就像吸食了大麻或者海洛因,仿佛连黑夜都变得妩媚,让我没有拒绝的可能。我也解释不了为什么鬼的体温不是冰冷的,只能顺从地躺下来,闭上眼睛,等待她的降临。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毕竟这与深夜一个人趴在屏幕前看色情录像带完全不同。鬼就鬼吧,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二天,睁开眼,没有青衣,但是一条毯子盖在我半截身上,一道阳光打在毯子上。我穿好衣服来到客厅,早饭已经好了,很精致。离开家以后,就再没正经地吃过早饭。
青衣可能走了吧,还是根本就是场梦。如果是梦,那这眼前的早饭呢?我这样想着,拿起了筷子。还没吃一口,青衣从卧室走了出来,头发蓬松,仍是一脸睡相。她披着一件绿色的睡袍,穿着一双绿色的拖鞋,我的家里没有这些东西。
我放下筷子,有点戒备地看着她。因为起床的时候是没有看到她的。
很显然她又一次轻易地看穿了我。因为刚刚你又想我了呀。青衣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走过来坐在一旁,揉揉惺忪的眼睛望着我。
不知为何,夜晚使人冲动,白昼永远令人胆怯。于是,昨晚的欲火已经过去,现在的我不太敢直视她。我说:早饭你只做了一人份。
她伏过来依偎在我身上,轻声说:我是不需要食物的,主人的心里有我,我就在。说完,她的红唇在我脸颊啄了一下,然后迅速缩回去。我扭头看她,看到那张绝美无比的、使我不忍移开视线的面庞,她也在凝望我,眼神无限温柔。她抬手摩挲我的脸颊和上面张狂凌乱的胡须,衣袖滑下,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臂: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吃过早饭,我找出一块不用的手机,连同充电器一起给了青衣,她便开始独自摆弄。而我,洗了脸,刷了牙,从抽屉深处翻出剃须刀,擦去上面的积尘,换一块电池,清理了胡须;然后进浴室洗了澡;从翻出剃须刀的地方找出梳子,整理了头发;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这些事我很久没做了,现在,镜子里这个于璟好陌生,我都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
可我现在很快乐。青衣还在探索她的新玩具,我过去问她,尝试一种很久没用过的温柔嗓音:学会了吗?
她抬起头,怔了一下,开心地说:你这样真好看。
我打电话跟杂志社老板请了一天假。今天周六,街上人多,我带青衣去逛街。今天的阳光比以往任何一个晴天的阳光都好看,就连路边烧烤摊的味道也比平时香。小拉面馆的服务生见了我,用他一贯嘲讽的口气招呼我老于,可当他看见我身边性感的绿衣女郎,便惊讶得合不拢嘴,也作不了声,而我牵着青衣的手,打他脸前带风地走过,走进前面的牛排店。青衣不需要吃东西,可我想带她来尝尝这些好吃的,哪怕贵一些也好。我们去了女装店,她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得蹦蹦跳跳,还挑选了一双罕见的纯绿色款高跟鞋。当我们走出电影院,已近黄昏,我教她如何将我的手同她的手挽在一起。
夕阳尚未西下,小区门口,我和青衣拥吻在一起,晚风拂过,她绿袂飘飘,来往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向我们投来诧异又羡慕的目光。
主人,今天很开心。
其实我不叫主人。你可以叫我,男朋友。
男……朋友,我会了。
聪明姑娘。我不会再让你消失了。
从那天起,我便脱离了一个人的生活,尽管伴侣是个鬼。可那又怎样,她很善良,比大多数的人都要善良,她会每天按时给楼下的流浪猫狗送吃的;碰到街头的卖艺者,她会驻足欣赏很久,丢下钱才离开。她很美,毫无悬念,她是我所见过最漂亮的女子,每个深夜,我都将自己拥入她的温柔乡。她很贤惠,有她在,我上班前有精致的早餐,回家后有美味的晚饭,衣物不再杂乱,地面不再覆满积尘。最重要的是,没人知道这样一位完美得让人羡慕的女朋友是个女鬼,而且,自从青衣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似乎就不曾骂过脏话。
转眼,青衣已经陪伴我一个月的时间了,有她的这一个月里,我活成了人人羡慕的样子,眼下这部连载,也即将收尾。这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伏在电脑桌前工作,青衣端着刚刚调好的咖啡进来。她身上挂着那件不知何处来的轻薄的淡绿色睡袍,美好的身材被勾勒毕现。
我伸手去抚她的发:青衣,我就要完成了。
她依偎在我肩头:是写我的那个故事吗?
对呀,写你的那篇故事。而且,以后我不想再写鬼故事了。
她有点哀伤:那我怎么办,我喜欢——男朋友,你。我喜欢这里,我不想消失。
只要我心里有你,想你,你就不会消失。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她离开了我的肩膀,将散发撩至耳后,嘟起了小嘴:那谁会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还需要我。你写其他故事,说不定就有了其他姑娘,忘掉青衣了。青衣不想结束,青衣想要你继续写下去。
我捏捏她气鼓鼓的脸蛋,说:如果我不要你,为什么要等到写新的故事,现在不去想你就好了。
显然这句不经意的假设的严重性被我低估了,这句话让青衣的神态有了奇怪的变化,她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推开我的手,大声说道:于璟,你不要太过分。你现在不可能忘掉我的,不管你需要我,厌恶我,还是畏惧我,只要你心里有我,我都会存在!我可是鬼,我可不止会洗衣做饭,如果你胆敢不再写我,我就,我就吃掉你!
咆哮过后,空气足足凝结了十秒钟,我愣得说不出话。我从未见过青衣这样愤怒,她的发梢开始悬空,脸颊慢慢浮现出绿色。凝固的空气中只有她爆发过后重重的喘息声。
旋即青衣完全地颓软了。她蜷缩在椅子上,开始抽泣,脸上可怕的绿斑褪去,头发再次柔顺,落回肩头。
对不起、男朋友,青衣、不想、消失……她止不住地流泪,声音颤抖。
我没有说话,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拂去她脸上的泪珠。我将她抱起,走进卧室,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我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发光的电脑屏幕,慢慢关上了卧室的门。
青衣 (改编自《聊斋•绿衣女》)
第二天一大早,我告诉青衣,老板打来电话,来不及吃早饭了,而且今晚要加班。她不情愿地点点头,我吻了她的额头,然后我们微笑告别。
出了门我一路奔跑,没有等公交车,拦住一辆计程车赶去杂志社。当我跑进办公室,只有邻桌的小张在,一个很勤奋的小伙子,上个星期刚交了女朋友。我们简单打过招呼,我便打开电脑开始写。同事们一个个来到,看到我忙碌的样子,疑惑地互相耳语,然后终于去忙他们各自的事情。我就这样拼命写,从早晨写到中午,大家去吃饭,又回来,我还在写。我又从中午写到晚上,同事们一个个下班,有一个临走时调侃我:怎么老于,今晚不早点回家陪姑娘了?我的答复是,赶紧给老子滚蛋。我听到他小声回敬了几句,离开了。我继续写。下班时间是六点,现在已经七点,终于小张也要走了。我麻烦他帮我把灯打开,我好继续写。我出去上一趟洗手间,这是我今天第一次休息,整层楼只有我的办公室的灯在开着。
我还在拼命地写,手指开始抽筋,我把右手朝桌角狠狠甩过去。我痛得咧嘴,然后继续将手放在键盘上。已经九点了,我的眼睛干得要出血,不过我就快要构画完了,一个全新的、更可怕的厉鬼。我给青衣的手机发了一条消息,说今天任务很重,回去要晚一点了。她会这么笨吗?我边写边想。管她呢,就要好了,我的蜘蛛女。
砰砰砰,敲门声乍起,就像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我听到的那样。我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然后继续写。我既恐惧,又兴奋,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敲门声变成了咣咣的撞门声,我仍旧不理,瞪大了眼睛盯着屏幕。我的眼睛已经生理地流泪了,但是我继续拼命地写。
敲门声消失了,门口传来嗡嗡的声音。一只绿色的蜜蜂飞来,落在离我不远的一个椅子上。
我停下来,转头看向青衣。我在想,使劲儿想,拼命地想。
青衣已是人形。她慢慢向我走来,面无表情。她走得越来越近,当她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中的文字上面,她妩媚的脸庞变得幽怨而愤怒,绿色的斑块在她的脸上凝结,扩延,连接,直到整张面孔已经变成狰狞的绿色。她的头发飞起,延伸,盘旋,交织在半空。她张开双手向我走来,喉咙里发出呜咽粗哑的声音,绿色的指甲已经变得修长而尖利。
我的头都要想炸了!我在心底祈祷,浑身颤抖。青衣的头发已经如同一大片厚厚的墨绿色的积云,张牙舞爪地压过来。
我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忙不迭往后退,被小张的椅子绊倒,慌乱中我向小张的桌子抓去,什么都抓不到,却把他工作时爱听的播放器拨落在地,我也跌坐在地上。这时天花板上掉下来一头紫黑色的蜘蛛,足有樱桃那么大,蜘蛛幻化成身穿黑衣的女子,挡在了青衣面前。青衣恐惧得厉声尖叫。
我情不自禁狂笑起来,身子往后挪了几寸。不知压到了哪里,那块可爱的播放器的屏幕亮了起来,然后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在小小的办公室里面轰然回荡。
两只女鬼撕扭在一起,她们的长发在办公室上空蔓延,翻卷,缠绕,天花板已经被黑绿色覆盖。蜘蛛在嘶吼,青衣在尖叫,与高分贝的交响曲嘈杂在一起。办公室灯光下,两道修长的黑影在一侧墙壁上投出变幻莫测的动画,狂狷而扭曲。片刻过,青衣显然不是对手,她想挣脱,却被蜘蛛喷出的黑色蛛丝捆缚住了身体,她不断挣扎,却只得被越缠越紧。黑色在膨胀,绿色在蜷缩。丝线,叫喊,一切都在收束,慢慢地,青衣的尖叫声变成呻吟,接着,呻吟也听不到了。最后,只能看见一团黑乎乎的蜜蜂大小的茧,绿色于细密的黑丝缝隙中隐现。
我把小张的播放器关掉,站起来,放回他的桌上。办公室安静如初。蜘蛛的乱发已经收起,倚在我的桌旁轻轻喘息,刚才的争斗似乎让她疲惫不堪。她拥有着与青衣媲美的容貌和身形。
你是我的……主人吗?蜘蛛看着我。
我微笑着点点头:过来吧,我们回家去。
她向我走来,张开双臂。我接受了她的拥抱。她的身后,小张的桌上,有一瓶杀虫剂。我抄起那个瓶子,然后推开她的额头,对准她的眼睛狠狠地按下去。
她捂住眼睛痛苦地尖叫,不一会儿,她就萎缩成那头蜘蛛,然后一动不动。
我长吁一口气,找来清洁工具,把那团茧和蜘蛛收起来,倒进垃圾桶。洗过手,保存我的文稿,关掉电脑,关上灯,一切如常。
我该回家了,明天还要上班。
青衣 (改编自《聊斋•绿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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