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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学
孟郊
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
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
万事须己运,他得非我贤。
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东汉历史学家班固编撰的《汉书·郦食其传》中,有“民以食为天”之语。时至今日,这一古代名句仍有极高的引用率与现实意义。然而,除了大地出产的天下芸芸不可一日无此君的五谷,是否还应该包括书籍这一同样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粮呢?
孟郊的《劝学》,可以视为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先秦时荀况以博喻的手法作《劝学》一文,列为《荀子》首篇,可见他对学习的看重。孟郊同题而赋诗,首先也出之以“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的比喻。“元”同“原”,即原来、本来之意。继之他认为只有努力学习,才能知“道”,而大至万事万物的客观规律,小至个人主观的修身养性,均不可能自然而得,不学而能。同时,他还进一步发挥说,学习与实践必须自己躬行,如此才有属于自己的领悟与创获,别人的成果不能代替自己的努力。“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孟郊这一结句也是语重心长的箴言,今日应该成为莘莘学子的座右之铭。
少年应该勤学,李白的故里四川江油有一条“磨针溪”,相传李白于此见一老妇铁杵磨成针而发愤读书。杜甫虽然具有很高的天赋,但他同样有后天的深厚的学力,他的经验之谈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后人仿此名言,讽刺读书甚少而又要摇笔为文者,是“读书破零卷,下笔如有鬼”。钱锺书是当代横通纵贯中外古今的大学者,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他在香港《广角镜》开设专栏,其稿费都用来购置西方典籍以供研读。大师尚且如此,何况我们?
当前的社会越来越商业化、功利化与世俗化,钱潮动地,欲浪拍天,娱乐至死,众生对“物”的追求远远胜过对“美”的向往。古希腊的哲人苏格拉底的箴言是“自知己无知”,他最早张扬人的精神生活的神圣性。罗马帝国时代的著名演说家西塞罗说:“没有书的房间,就是没有灵魂的躯壳。”在“众生熙熙,皆为利来;众生攘攘,皆为利往”(《史记·货殖列传》)的万丈红尘里,在一去不回的时间之流中,好读书,读好书,读书好,让我们与中外古今的典籍相近相亲相守,让我们努力充实和提升自己的灵魂吧!
昌谷读书示巴童
李贺
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
君怜垂翅客,辛苦尚相从。
在中国诗歌史上,任何一位诗人二十七岁前的作品,都无法与只活了二十七年的李贺论一日之短长。李贺最主要最优秀的作品,是继承中有创新的乐府诗,但他的绝句所创造的奇崛幽峭浓丽凄清的艺术世界,至今也仍召唤我们千载之后的神游。
唐宪宗元和二年(807),年方十八的李贺诗名远播。三年后进京应进士试,因“进士”之“进”与其父“晋肃”之“晋”谐音,遭到嫉妒他的举子的攻讦(jié),连考场都未能进入便因落第。上述之人诗,便是他落第东归昌谷(今河南宜阳)家居后所作。另有针对此诗拟巴童口吻而作的《巴童答》:“巨鼻宜山褐,庞眉入苦吟。非君唱乐府,谁识怨秋深?”
“巴童”,古“童”、“僮”通用,是李贺之父李晋肃任陕县(今河南陕州)县令时所雇之巴渝小佣人,即李商隐在《李贺小传》中所说李贺外出进行采风活动时,总是跟从他的那位“小奚奴”。巴童巨鼻粗衣,李贺自幼与他相处,没有主仆之分,从诗中李贺称其为“君”与拟答诗中他称李贺为“君”,以及家计艰难李贺又仕途失意而如鸟之垂翅,他却不离不弃,可见李贺和他的亲密关系。《李贺小传》说“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巴童答》中之“庞眉入苦吟”是诗人的自证,合而观之,这两首诗是李贺生活与写作的自画像。
李贺属于韩愈、孟郊的“苦吟”派,用词造句力求新创奇诡,此诗中“灯光薄”之“薄”字便是。至于那些奇瑰的名篇名句,如“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天上谣》),“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雁门太守行》),“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秦王饮酒》),“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苦昼短》),等等,大约都是在灯光薄暗的秋夜药气香浓的寒宵苦读苦吟而成的吧?
五代王定保《唐摭言》曾经记载,李贺七岁时即名动京师,韩愈和皇甫湜读其诗文而惊奇不已,联袂造访其家,“既而总角荷衣而出,二公不之信,贺就试一篇,承命欣然,操觚染翰,旁若无人,乃目曰《高轩过》。……二公大惊,以所乘马命连鏕而还所居,亲为束发”。李贺集中确有《高轩过》一首,下有自注为“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因而命作”,诗中的名句是“笔补造化天无功”。说此诗乃李贺七岁时作,当为稗官野乘之谈。欧阳修、宋祁等人撰写《新唐书》虽说李贺“七岁能辞章”,北宋李昉等人编纂之《太平广记》也说“贺年七岁,以长短之歌名动京师”,但均未说此诗乃小小李贺七岁时的大作。当代学者钱仲联《李贺年谱会笺》将其系于元和四年(809),乃李贺弱冠之年的作品,应该可信。总之,天赋加苦读,联手打造了李贺这位诗国年轻的奇才杰士。
读书
皮日休
家资是何物?积帙列梁梠。
高斋晓开卷,独共圣人语。
英贤虽异世,自古心相许。
案头见蠹鱼,犹胜凡俦侣。
现代人心目中的“家资”,大都与物质生活的物质有关,富者如宝马香车、别墅豪宅、银行存款、海外洋钱,总之是动产与不动产,穷者则家徒四壁,或者四壁也无,在出租屋或廉租房聊避风雨。而在唐诗人皮日休的心目中呢?他的家资首选就是书,而且是那些叠床架屋的书。
皮日休说他家别无长物,好东西就是满屋的书。“帙”(zhì),书函,即布帛制成之书套,书一套为一帙。“梁梠”(lǚ),房梁,屋檐。“高斋”,书籍堆积很高的书斋,高雅的书房。“蠹鱼”,蛀书虫。“俦侣”,伴侣、朋友。诗的中间两联说先贤往哲虽与自己异代而不同时,但读其书就是和他们交流与对话。可见有品位的读书人,他们崇尚与“圣人”、“英贤”的灵魂沟通,所读的是书中经典,而非快餐文化与泡沫文化。我曾在随笔《上有天堂下有书房》中说:“我有明窗一扇图书三壁的书房,多的是中西典籍,其中栖息着许多优秀的崇高的甚至是伟大的灵魂,一灯独对的长夜,众声喧哗的白天,我常常和他们对话,向他们请益,享受他们曾经享受过的感情,体悟他们曾经体悟过的思想,作隔代与隔洋的交流。”读皮日休诗,我才知道此意他在千年前早已言之谆谆了。
但我未想到的是,他见到书中的蛀书虫蠹鱼,竟然都感到十分亲切,认为胜过普通的同伴和朋友。读诗至此,我不禁想到台湾名诗人痖弦《短歌集》中的小诗《晒书》:“一条美丽的银蠹鱼/从《水经注》里游出来。”而同是台湾名诗人的张默,20世纪90年代之初我访台时曾到过他的家居,这位创世纪诗社的干将与功臣,家中的书籍报刊可谓汗牛充栋。而他以庄子的笔意写读庄子的《夜读》,则别是一种意趣和境界:“夜 渐渐地 静了/凉了/深又深了/案头上横躺着一具大字足本线装的《庄子》/眯着惺忪的双眼/向四壁频频追问/你要 逍/还是 遥?”
题弟侄书堂
杜荀鹤
何事居穷道不穷,
乱时还与静时同。
家山虽在干戈地,
弟侄常修礼乐风。
窗竹影摇书案上,
野泉声入砚池中。
少年辛苦终身事,
莫向光阴惰寸功!
杜荀鹤不仅是一位诗人,而且是一位学人。他家境孤寒,但从小苦读,年既老而不衰,“鬓白只应秋炼句,眼昏多为夜抄书”,有他的《闲居书事》中的上述诗句出示证明。
出示证明的,还有他的《书斋即事》一诗:“时清只合力为儒,不可家贫与善疏。卖却屋边三亩地,添成窗下一床书。沿溪摘果霜晴后,出竹吟诗月上初。乡里老农多见笑,不知稽古胜耕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论“独善”与“兼济”,都需要通过读书来充实、丰富和提高自己的精神世界。诗人卖地而买书,使一介书生也同有嗜书之癖的我读来分外感动。在《戏题王处士书斋》中,他说“欺春只爱和醅酒,讳老犹看夹注书。莫道无金空有寿,有金无寿欲何如”,指的虽是王处士老来还耽读蝇头小字作的夹注之书,说的何尝不是诗人自己?他的一位从弟冒风顶雪远来他的山居,他欣然赠之以诗,有道是“无酒御寒虽寡况,有书供读且资身”,劝勉他“昼短夜长须强学,学成贫亦胜他贫”(《喜从弟雪中远至有作》)。同是贫穷者,精神富有的贫穷者毕竟也胜过物质与精神两大皆空的贫穷者,这话说得真好!不过,要是温饱无虞不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发愁,而又如苏东坡所说腹有诗书气自华,精神上十分富有,那当然更是两全其美了。
“弟侄”,弟弟之子。“书堂”,书屋。《题弟侄书堂》是写给子侄辈的诗,更是为学的劝勉书。“居穷道不穷”,人穷而志不坠。《后汉书·马援传》:“尝谓宾客曰: 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乱时”,唐末军阀混战之乱世。“寸功”,寸阴,短暂的时间,即寸阴是竞。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著之《淮南子·原道训》说:“故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本是家徒四壁的贫穷,又逢干戈满地的乱世,“居穷”而“道不穷”,“乱时”而与“静时同”。前人尚且如此以书为伴,以书为乐,享受“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的书香生活,何况我们大体已臻温饱未逢战乱而处在太平时世的现代人?特别是青青少年,莘莘学子,更要以“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为自己的座右之铭!
白鹿洞二首(其一)
王贞白
读书不觉已春深,
一寸光阴一寸金。
不是道人来引笑,
周情孔思正追寻。
“一寸光阴一寸金”,是多年来流行于世的俗谚口碑。然而,有多少人知道它竟然是一句唐诗,又有多少人知道它的作者呢?
王贞白,生卒年不详,信州永丰(今江西广丰)人,乾宁二年(895)登进士第,七年后始调校书郎。不久即退居著书,不复仕进,与罗隐、郑谷、方干、贯休诸人唱和。他的“晓鼓人已行,暮鼓人未息。梯航万国来,争先贡金帛。不问贤与愚,但论官与职。如何贫书生,只献安边策”(《长安道》),“白烟昼起丹灶,红叶秋书篆文。二十四岩天上,一鸡啼破晴云”(《仙岩二首》(其一))都是可读之作。古典诗歌中“一字师”之佳话不少,与他有关系的是,他所作《御沟水》诗有句云“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诗僧贯休认为要改一字,他拂袖而去。贯休说“此公思敏,当即来”,取笔书“中”字于掌中。不久,贞白返而欣然曰:“已得一字,云‘此中涵帝泽’。”贯休以掌中字相示,遂成莫逆之交。“五百首新诗,缄封寄去时。只凭夫子鉴,不要俗人知”,王贞白在《寄郑谷》中曾如是说。他恐怕做梦都想不到,除了郑谷,千年后还有我主动来鉴赏他的大作。
白鹿洞,在今江西九江庐山五老峰南麓,相传唐李渤与其兄李涉曾读隐于此,李渤养白鹿自娱,人称“白鹿先生”,故得此名。宋初置为书院,与睢阳、石鼓、岳麓并称四大书院。“周情孔思”,指《诗经》、《论语》等经典。“引笑”,逗引,搞笑。全诗抒写自己如醉如痴
不觉春光流逝的读书情状,颇能引起读书人的共鸣。“一寸光阴一寸金”本是他所创造的金不换的名言警句,不知何人何时续以“寸金难买寸光阴”,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古今中外的典籍,是珍贵的精神食粮,是任何高档筵席甚至豪华国宴都无法比并的精神盛宴。有天下的好书而不读,或者藏书仅是为了装潢摆设,书也会感到寂寞的。台湾名诗人痖弦大约是有感于此吧,他的《短歌集》中有《寂寞》一诗,颇有反讽之趣:“一队队的书籍们/从书斋里跳出来/抖一抖身上的灰尘/自己吟哦给自己听起来了。”当代文史专家金文明,家居名“省庐”,是上海十大藏书家之一,名刊《咬文嚼字》之资深编委,著作丰赡,有独力编撰而成不与他人重复的长达四百万字之《中华古汉语字典》行世。本世纪之初他作《自述》三首有云:“平生碌碌成何事?嚼字咬文三十春。涉足雕虫君莫笑,词田语苑要耕耘。”“三千弟子舍身去,二万雄兵伴晓昏。多少华堂豪饮夜,省庐唯有月临门。”“不图青史留名姓,只为斯文惜寸阴。妆点江山凭圣手,春来甘做护花人。”
书斋漫兴二首
翁承赞
池塘四五尺深水,
篱落两三般样花。
过客不须频问姓,
读书声里是吾家。
官事归来衣雪埋,
儿童灯火小茅斋。
人家不必论贫富,
唯有读书声最佳。
当今之世,权位与金钱几乎成了普世的人生取向与价值标准,因此,我特别要赞美晚唐诗人翁承赞的《书斋漫兴二首》。
翁承赞,字文尧,籍贯福唐(今福建福清),生卒年不详。乾宁三年(896)登进士第,次年复登博学鸿词科,后梁时官至左散骑常侍、御史大夫。“漫兴”,为兴之所至随手而作之意。《书斋漫兴》的第一首诗重在写诗礼传家,前二句描画居家的清雅脱俗的环境,后二句自诩读书声里便是吾家,欣悦与自豪之情跃然纸上。今日无论城乡,国人大都热衷于方城之战,许多人对此大约要改成“麻将声里是吾家”了。第二首重在表现诗人的贫富观,他说“唯有读书声最佳”。
“唯有”,即排他。“最佳”,表程度,他认为无论贫穷和富有,读书声是最动听的,精神财富才是最重要最可贵的。“过客不须频问姓,读书声里是吾家”,“人家不必论贫富,唯有读书声最佳”,这位古代的高官能如是说,真令人油然而生敬意。
人生天地之间,除了物质食粮,还有精神食粮,除了物质生活,还有精神生活,尤其是对正在求学的莘莘学子而言,书声应是美妙的音乐。传为唐人颜真卿所作但却难查实据的《劝学》诗就曾写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2010年端午,湖北秭归祭祀屈原,台湾余光中、四川流沙河与湖南的我应邀参加,归途余光中在位于长江边宜昌市之三峡大学演讲,我们陪同题词并诵诗。余光中题的是:“问君那得清如许,为有大江活水来。”流沙河题的是他自撰的联语:“正当花朵年龄,君须有志;又见课堂灯火,我已无缘。”他是诗人而兼书法家,其书法婉秀而劲健,自成一体。我的题词中有翁承赞所说的最佳之读书声:“大学与三峡同壮丽,书声和江韵共悠长。”
唐诗人关于书和读书的诗,除了以上所引,《全唐诗》中所在多有,各有境界。王梵志有“黄金未是宝,学问胜珠珍”之语,李白有“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之辞,杜甫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题柏学士茅屋》)之句,刘禹锡有“数间茅屋闲临水,一盏秋灯夜读书”(《送曹璩归越中旧隐诗》)之诗。读书之风盛于中原,边地亦是如此,1959年在新疆婼羌县米兰古城遗址,发现唐代回纥族民间诗人坎曼尔以汉文所写之诗,其《教子诗》竟然是:“小子读书不用心,不知书中有黄金。早知书中黄金贵,高照明灯念五更。”可惜的是,今日已不知在那位坎曼尔老大爷的谆谆教诫之下,其子后来读书用心与否?造化如何?
(摘自李元洛新著《唐诗分类品赏》,中华书局2019年1月版,文章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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