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寿

作者: 烟雨柔0981 | 来源:发表于2024-04-22 17:0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大奶奶走了,大家都说她是被人求走的。

    认识大奶奶时,我六岁,她六十。别人都敬畏她,唯独我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她,也可能是喜欢她兜里的糕点、果子和糖。

    第一次见到大奶奶,是她刚回家。外婆说她做好事回来了,我明白,她一定是给人家做法事去了。外婆熟络地跟她打招呼,还介绍我,说:“这是我小女儿的大女儿。”

    “小挠头,快过来。”大奶奶咧嘴,露出一颗银牙,手还在胸前的布兜里掏找,我畏畏缩缩地走了过去。

    一颗又红又大的苹果挤出来,大奶奶把苹果按在我胸脯上,我忙接住。苹果是温热的,我想一定很甜。外婆赶紧道谢,告诉我:“妹儿啊,快吃了,这是供果,吃了好。”

    我想都没想,“啊呜”一口咬下,清甜的汁液在舌头上荡开。大奶奶满意地看着我,说我将来一定穿金戴银,外婆的眼睛立刻和皱纹挤在了一起。我不明白,但知道她是说我的好。

    阳光肆意洒落,泥巴路被晒干,青草露了芽。一大早,陆青就来找大奶奶,红色的塑料袋子里装满了吃食。有我最爱的鹌鹑蛋罐头,橘子罐头,还有一包粑粑。我目送他进了隔壁的大奶奶家,还想今天大奶奶会赏我点什么呢?

    晚上吃饭,我故意只吃一点点,外婆摸摸我的头,嘀咕了一句:“没病啊。”我放下碗筷,坐在门口,看着天空数星星。星星多了还是少了,我不知道,也不关心,眼睛一直盯着大奶奶的门口。

    “啊……”一声惨叫,吓得我从小板凳上摔下,拍拍屁股就往大奶奶家里跑。

    “出,出,出,头发丝里出,耳朵眼儿里出……”大奶奶一边挤陆青的脸,一边念咒。陆青的脸上流着一股细小的黑血,我害怕,又很想看到最后。

    血流了很久,终于变了颜色,从黑红变成了鲜红。大奶奶放开手,点燃一张符,放在一碗水里,“噗”一声,一碗蓝色火焰燃起,我才知道那是酒。大奶奶拿起一块白布,蘸了燃烧的酒就往陆青脸上擦,火焰在陆青脸上滚动,然后熄灭,他的五官也渐渐舒展开来。

    “好了好了。”大奶奶抬手拭去额头的汗水,身形摇晃,我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她低头看我,微微一笑。又嘱咐陆青,家里务必忌人三天,吃素三天。陆青捂着脸点头,谢过大奶奶便走了。

    “小挠头,舀瓢水给我吃吃。”大奶奶虚弱地吩咐我,我小跑去水桶边,舀来了一大瓢水。大奶奶咕嘟咕嘟喝下,喉咙那的皮肤一上一下地拉锯,就像生和死的极限拉扯。几滴水顺着大奶奶的嘴角落下,掉在她干枯的手上。她放下瓢,抬起手,舔掉手上的水。

    “这个给你。”大奶奶递给我那瓶鹌鹑蛋罐头,我摇头,咽下口水,说:“大奶奶,还是你吃吧。”

    “傻丫头哦,奶奶吃不了这个,今天功德用完了,要吃素积功德啦。”大奶奶把鹌鹑蛋塞到我怀里。

    我捧着鹌鹑蛋就回了外婆家,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大奶奶艰难喘息的样子,手里的鹌鹑蛋也不香了。外婆打开罐子,给我倒了几个。我对外婆说:“大奶奶今天很不好,都站不稳了。”

    “肯定嘛,她今天帮人家驱灾避病,得罪了神明,要消耗自己的功德。”外婆神情严肃。

    我问外婆什么是功德,外婆说就是每个人一生的运气,用完了就没有了。别人求大奶奶办事为啥那么灵验?那可是她用自己的功德换来的呢,功德用多了还会损阴德,被神明惩罚,所以她有时候会很虚弱。

    外婆的话,我似懂非懂。直到那天,大奶奶拼着最后的功德救回自己的孙子。

    知了在树上躁动,“啾啾啾”的声音如紧箍咒般勒着我的头,我甚至想把手里来之不易的冰棍砸上树梢,冻死那些发声的讨厌鬼。太阳无情的炙烤,把云朵都化作一丝飘渺,风冷漠地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坐在外婆家门口,使劲吮吸正在融化的冰棍。大奶奶也坐在门口,笑说:“小挠头,冰棒越吃越热,少吃点,招呼(小心)肚子疼。”

    我乖巧地应了一声,大奶奶背对太阳,整个人都被裹上了金光,像要飞天的神仙,光线刺得我不能直视大奶奶。外婆说神仙都是凡人得道后变的,我想大奶奶一生都为别人做好事,肯定得了不少道,她就是神仙的化身。

    “大奶奶,快去你儿子家,你小孙子不好啦。”陆青火急火燎地跑来。

    大奶奶来不及细问,抄起拐杖就跑,跑得颠簸不稳。我跑上去扶着大奶奶快速走到了她儿子家里。

    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皮肤暗黄,嘴唇上皮屑卷起,看得我忍不住想伸手去帮他撕下来。他双眼紧闭,头还微微晃动。大奶奶一看,伸手就拉住孙子的小手,朝男孩手上呵气,嘴里念着我听不懂的咒语。不一会儿,大奶奶起身,擦擦额头的汗,拿出三只碗,分别倒了一碗水、酒、茶,拉过两个凳子并排放好,吩咐儿子去端一小盆米、点三炷香过来。大奶奶走来走去间,一个简易的供桌就做好了。

    三炷香插在米里,青烟扭曲地升起,向四面八方散去,大奶奶看了看,小声叹了一句:“咋不行啊?”

    “妈,什么不行?你想想法子,医院我们也去了,人家也说没办法了。”大奶奶的儿子快哭了,儿媳妇呆滞地坐着不动。

    “快,去讨百家米来。”大奶奶像是下了狠心。她儿子一听,不敢耽搁,拉起地上的媳妇儿,塞个盆给媳妇儿,媳妇儿也抹了把脸,端起盆子就往外跑。

    大奶奶跪倒在三炷香前,时而磕头,时而双手合十,时而口中念念有词。根本没有去看床上的孙子,眼睛一直紧盯那三炷香。

    时间在大奶奶的跪拜中渐渐流逝,床上的男孩始终没有睁开眼,外婆过来叫了我好几次,我不想回去,我知道大奶奶一定能救回她的孙子,她可是神仙呢。但是外婆似乎不相信大奶奶,叹口气就走了,陆青也摇摇头,立在原地。大奶奶的儿子一直跪在她身后,不停磕头。

    三炷香燃尽,又添了三炷香,不知添了几次。我也坚持不住要准备回家。转身就看到大奶奶的儿媳妇端着米匆匆赶来,我能感受到大家看到希望的眼神。我的精神头又足了,站回原地,我想看大奶奶怎么救命,也想等一个奇迹。

    “快,换长香来,拿黄纸。”大奶奶撤下原来的米,换上百家米。一切进行的那么顺利,长香点燃,三缕青烟各行其道,直直地飘散。大奶奶一看,嘴角轻轻抖动,立刻拨弄手上的珠串,闭着眼睛念经。她儿子跪在一旁烧黄纸,她儿媳妇烧白纸。我看着床上的男孩,默默催促他赶快醒来。

    “妈,烟散啦。”大奶奶的儿子突然喊了一声。大奶奶睁开眼,又闭上眼。手上拨弄珠串的速度也快了不少,我在一边搓着手,手心细细的汗水露在空气中,生出丝丝凉意。

    “妈,纸烧不着啦。”儿媳妇那边也出了状况。大奶奶放下手串,艰难地起身,从她的布袋里掏出木鱼,还有一串红绳子串好的铜钱。

    儿子看到铜钱,“咻”地站了起来,拉住大奶奶的手臂,说:“妈,使不得,不行我们就上医院去。”大奶奶推开儿子,说:“医院不是说没办法了么,我再试一试,不行我去陪他。”

    陆青也来劝说大奶奶,但她坚持。我不懂,一串铜钱为啥能让他们那么紧张,但我也明白现在不是发问的时候。大奶奶把铜钱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会儿,对着铜钱念完咒,就把铜钱埋在了米里。说来也奇怪,埋上铜钱后,烟又直直地冒。大奶奶儿媳妇点燃的纸钱也没有再熄灭,大奶奶脸上的汗水却如下雨一样一直流。

    大约过了一小时,长香燃了一半,烟一直都是耸立直上。可是盆里的米变黑了不少,大奶奶放下木鱼,又是一阵跪拜。起身时摇晃了几下,我扶住她,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看着我笑一笑。她挪到孙子床边,摸摸孙子的额头,又拉拉他的手,这才点点头。

    “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香烧完了来喊我。”大奶奶说完,扶着我的手就回家了。

    我把她送回家,她躺到自己的床上,闭着眼睛喘大气,她很累,那种累我很多年以后才再次见到,在外公病重时,临走前的一个晚上见到。

    回到外婆家,她已经做好饭菜了。我扒拉了几口,忍不住问:“外婆,大奶奶今天拿铜钱埋在米里。”

    外婆顿了一下,说:“哎,前世的债啊。”

    “大奶奶会死吗?”我不知道外婆的意思,但是一定比我想象的要糟糕。

    “不知道喽,一个人一辈子要还多少债,走多少运都是定了的,用完了就走,你大奶奶把自己的寿元过给子孙啦,前世欠他们的啊。”外婆塞了口饭,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嚼了起来。我心疼大奶奶,谁不愿意活着呢,大奶奶那么好的人,更应该好好活着才对。

    傍晚,大奶奶的儿子来了,外婆问他孩子怎么样了,他笑笑说醒了,能吃稀饭了。与早上那副天塌了的样子相比,现在的他如释负重。外婆拉着我进门,我想去看大奶奶,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可外婆不让我多管闲事。

    半夜,隔壁的大奶奶家安静地令我心慌,我想喊又喊不出声,只能凝神静气地听着隔壁的动静,算算时间,这个时候大奶奶应该起夜了。可是,我等了一晚上,就连掀动被褥那“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没有传来。朦胧中我睡了过去,梦里我喊了大奶奶,她应了我,让我好好睡觉,我这才安心地睡了。

    清晨的亮光无孔不入,就像死亡一样令人无法逃脱。隔壁的楼板上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我一骨碌爬起,外婆已经起床了。待我套上鞋子下楼,就见外婆拿着纸钱和香出门了。

    “外婆。”我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

    “走嘛,去给你大奶奶烧点纸。”外婆嗓子干哑。

    我跟着外婆又走到了大奶奶的儿子家,她的儿子跪在她的遗体边,眼睛肿得像猴屁股,她的儿媳妇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什么。外婆让我跪下烧纸,我一张一张往火盆里扔纸钱,余光一直瞅着大奶奶的遗体,她已经被穿戴整齐,脸上盖着一块布。她的孙子昨天还躺在床上起不来,今天居然可以在家人的帮助下,跪下给她烧纸钱了。只是,他起来了,大奶奶却永远地躺下了。

    回到外婆家,我看着桌子上剩下的那一罐鹌鹑蛋,突然厌恶至极。我和她的孙子一样,都霸占了原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三天后,唢呐声传遍后山。人们声泪俱下地送她上山,回来的路上轻描淡写地歌颂着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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