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家村的赵运年过三十了还没有讨上一房媳妇，不是他人品不好，也不是长得歪瓜裂枣，而是他家太穷了。除了两间暗鸦鸦的瓦房能看得过眼，屋子里再没什么值当的东西。
别人家已经买入新式摩托车，他还踩着一部老旧的黑色凤凰牌自行车，那部自行车骑上去，总能发出一连串哐锒哐锒的声音。在村子里，也是一个奇景。赵运上还有个六十多岁的老爹，身体非常孱弱，常年生病，不仅帮衬不了他，还把他在外打短工赚来的钱都花掉了。这样的家庭，自然没有哪个人家肯把女儿嫁进来。
赵老爹愁啊，眼见儿子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媒人肯上门来提亲，那满是褶皱的额头沟壑更深了。他觉得是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把儿子给耽搁了，如果没有他的拖累，估计儿子早已成家，也不会成为村里人的闲谈话题人物。这个念头生起来后，内心越来越觉得有槐于儿子，本来就孱弱不堪的身体，在这样强烈的自责下吃的药越发没有药效了。他心下一横，默默地做了个决定。
那日，趁赵运外出做工时，一个人拖着那颤巍巍的身子，慢步度到村子外不远的河堤上，从河堤往下望，一片碧绿深遂，那河底下的水有几丈深，河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是十分湍急，人要掉下去，十有八九都会没命。
赵老爹心存了死念，毫不犹豫跳了下去，只留下那双草绿色的解放鞋在岸上。这个老人终究为了儿子，结束了自己的苦难人生。
2
赵老爹一死，那两间瓦房更显得毫无人气，一股颓败的气息让人远远便感觉得到。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第二年，赵运一个远房亲戚给赵运说了一个老婆阿朵。阿朵年龄跟赵运差不多，人长得周正，但她会犯疯病。阿朵犯病的时候完全不认人，一会哭闹不休，一会见人便骂，骂人的时候眼神十分凶狠，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一副要袭击对方的样子，让人不敢靠近，很是吓人。正是这个原因，阿朵也成了没人要的女人。
三十岁的赵运不嫌阿朵这毛病，能讨上老婆他已经非常满足了。何况阿朵不犯病的时候就是个正常人。
她手脚很勤快，那间暗沉的屋子经过阿朵一捣鼓，衣物叠得齐齐整整，锅碗瓢盆洗得干干净净，泥地面扫得没有一点垃圾，房子虽然老旧，却已是一翻新气象，那股灰败之气已然消失不见。村子里的人在阿朵不发病的时候，也愿意来家里聊天了。
赵运很高兴，家里有个女主人的样子了。
但是阿朵疯起来也是要命的，好不容易收拾好的屋子在她发病的时候总被扔得满地都是。
村里的土郎中告诉赵运，城里有一种药，吃了可以让疯的人安静，但价格不便宜。赵运自从他爸走了后，也攒了一些钱下来。听说有这种药卖，急忙拿着压厢底的钱托人买了回来。
那药也是神奇，小小一颗吃了后，犯病的阿朵没多大功夫便安静下来了。自从有了这种药后，赵运家总算是跟别人家一样了，夫妻和瑟。赵运在外做短工赚钱，阿朵在家里种些农物，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倒也十分和美。
这年春天，阿朵怀孕了。赵运高兴坏了，为了让阿朵能安安静静地生下孩子，他还是偷偷哄着阿朵吃药。大字不识的赵运，并不知道孕妇是不可以随便吃药的，更何况是治神经系统方面的药，弄不好，孩子要出问题的。
果真，整个孕期，阿朵都是安静地。但是她的肚子却比旁人小许多。有人说，阿朵太瘦了，所以肚子不起眼，只有个别明白人心里估量着孩子的健康。但这种猜测却不好说出来。
3
阿朵生了个女儿，瘦瘦地，整个样子就像只老鼠，小得可怜。
女儿出生瘦小，好在能吃能睡，看不出有异常。赵运第一回当爹，可高兴了。虽然是个女娃娃，但他打心坎里疼着。在村里，大伙时常能看到赵运抱着女儿到处溜达。
女儿八个月时，慢慢出现了异常。眼瞅着同龄的娃娃能坐能爬，而他的女儿整个身体都是软粑粑的，别说爬，坐都费劲。赵运着急了。
村里人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是遗传，有的说，定是给赵运给阿朵吃的药害了孩子。众说纷纭，都有道理。
这些言论听到耳里，赵运又是难受又是悔恨，但是他还有几分期望，期待着有奇迹发生。听说站不起来的人吃了钙片就能让骨头变有力。他买了一包又一包的七彩儿童钙片，每天抓出一大把给女儿当糖吃，那又甜略带酸味的儿童钙片，小家伙吃得十分欢欣。
大半年后在他这死马当活马医的喂法下，女儿腿脚总算有力了。只是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地，平衡力略差。
在同龄的孩子又蹦又跳的时候，他的女儿就呆呆地站在一旁，不懂跟大伙玩。当然，孩子们也不肯跟她玩，觉得她连走路都走不好，脑袋也不灵光，凡要跟她玩的人都会被视为同她那样的人，招人笑话。有些人甚至以欺负她来显示自己的能耐，那群捣蛋的孩子给她取了个绰号：笨丫。
人类总有凌弱的劣根性，于是笨丫竟被叫开了。从此成了她的代名。
4
七岁上学了，赵运送她到学校。但没人肯跟她同桌，觉得她笨死了，最简单10以内的加减法都闹不明白，还常常流着一脸哈喇子，弄得满下巴都是一大片湿润，坐的凳子时常被她尿湿。大伙都嫌她脏，离她远远地，老师看着也发愁。
生活自理能力差，跟不上学习进度。不得已，赵运只得把笨丫领回家。
从那以后，笨丫失去了上学的机会。一个人常常呆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没人唤她，她能坐一个上午。热不懂减衣，冷不知添衣。笨丫虽然呆，但是认得人，但凡从家门口经过的熟人，她都叫声伯伯婶子。
她这声叫唤，倒升起了村里乡亲的几分同情心，大家常常教导自家的娃对笨丫好些，不许恶意欺负。
即便如此，还是有些顽皮的孩子趁大人不注意，常常吓唬笨丫。笨丫也只顾得哭泣，完全不懂得反抗，当然她反抗的后果更严重，大家吓她就更厉害了。
不得已，赵运去地里干活时就把笨丫带上，笨丫不会干活，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田头上，看着她爹干活。待赵运忙完地里的活，又带着笨丫一道回家。
赵运挑着簸箕往回走，笨丫在后头慢慢跟着，她的腿很细，走不快。头很大，脸却很瘦小。眼珠黄黄的，眼神有几分呆性。
遇到熟人，赵运会教笨丫叫人，笨丫虽然脑子不灵光，却挺听话的。她唤人的时候，让人觉得还是有几分清醒的。
5
转眼间，笨丫二十岁出头了。这些年，家里发生了许多事，当然，喜事居多。也许是赵运的好运来了。老婆阿朵竟然慢慢变清醒了，不用吃药，跟个常人差不多。就是偶尔会变迷糊，但是完全不影响生活了。
在笨丫快十岁的时候，阿朵还给赵运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儿子生得很齐整，只是人有些憨。这在农村算不得毛病，憨的孩子才老实本分哪。
所以，笨丫成了赵运唯一的心病。养了这么些年，脑子没有几分明白的，二十多岁的年龄却还是几岁孩子的心智。那腿脚再怎么努力吃，还是像圆规的两只脚一样，又细又长，风一吹都要倒下，看着就像无法支撑上半身一样。
这样的笨丫简直愁坏了赵运。
村里有人给他出主意，早点把她卖了罢，还能换些钱给儿子读书用。
赵运沉默了，这些年，照顾笨丫已然让他筋疲力尽，他无数次想过，如果没有这个女儿，他的家庭多么美好。
当有一个外县的人找上门来要买笨丫时，他便松动了。看着那一大踏的百元大钞，那是他三个月的收入啊。拥有一大笔钱还能甩掉这个包袱，他觉得整个肩都是轻松的。
笨丫一向很听赵运的话，赵运让她坐上对方开来的摩托车上，她很听话便照做了。走的时候还笑着跟赵运挥挥手，因为赵运告诉她跟着这部车走，能吃好多好吃的东西，住漂亮的房子。玩够了，还把她接回家来。
6
笨丫走后，赵运并没有像摆脱包袱一样松口气，说到底，自己也照顾了她二十来年，付出的心血总是带着几分感情的，她出生时，自己也是欢喜的。他的儿子也常常嚷着要姐姐，十岁多的孩子已经懂事了，知道姐姐被卖掉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偷着几次躲到外边哭着。阿朵也时常流泪，叹息女儿的苦命。看着娘俩人如此，他唉声叹气，有几分后悔。
想起这些年笨丫在家老老实实的，也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困扰。只不过多了一张嘴吃饭而已。可他，竟然容不下这张吃饭的嘴了。
他想起有一次，他在地里干活，笨丫突然拿着一块剥了皮的糖对他说，爹，给你吃。当时他正忙着活，没心思理笨丫，就叫她自己吃。结果笨丫一动不动，口中一直叫着，爹，你吃。最后，他把糖吃了，笨丫又走回原地坐着。那个时候，他是有几分感动的。
唉，女儿大了总是要出嫁的。赵运如此安慰自己，就当笨丫远嫁了。
那笔卖笨丫的钱，他没有动半分，全部锁在抽屉里，偶尔拿出来看看，抚摸着。想到笨丫走时挥动着的双手，笑得像个孩子。赵运摸着双眼，那瘦削干巴的手已是一片潮湿。
笨丫被卖给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个男人家里穷，一直娶不起老婆，就如同当年的他一样，对女人没啥要求，能为他添后便好。
但是笨丫跟老婆阿朵是不同的，阿朵是堂堂正正嫁给他，跟娘家还有走动的，他的笨丫，此生都回不来了。卖掉的闺女人家哪里还肯放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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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赵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笨丫在一年半后竟然被对方送回来了。
这件事让全村人沸腾起来。
原来笨丫卖给了那户人家后，别人家倒不怎么糟践她，好吃好喝供着她。半年时间，笨丫便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自然，待遇就更好了。整个身体发生了大变化，腿脚开始变得有肉，脸也变得红润饱满。
唯一不变的是她仍嚷嚷着要回家找爹。
不久后，笨丫生下了一个健康男孩子。男人高兴坏了，那笔钱没白花。但是他却不想再要笨丫了，一来笨丫帮衬不了家里，二来家里穷，可禁不起养多一张嘴了，于是笨丫出了月子，便让人送回来了。
笨丫回来，赵运老泪纵横，一旁的儿子高兴地握紧姐姐的手，他求赵运，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卖姐姐了，他愿意养姐姐一辈子。这话说得豪气万千，有几分男子汉的气概。
赵运愣住了，没想到一向憨实的儿子竟说出这翻话来，倒显得他猪狗不如了。赵运又是愧疚又是难过，抹着眼泪不停地说，不卖了不卖了。
这一年多来，卖女儿的事一直谴责着内心。食不香，寐不安，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忏悔着当日的狠心，只望将来有一天能弥补当日所犯的罪过。
所幸一切还有补救的机会。
全家人悲喜交集，唯有一旁的笨丫还是呆呆地，似乎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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