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常以为人是一个容器，盛者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各种快乐悲哀流过流过，一直到死，导管才空了。疯子，就是导管的淤塞和破裂。”

村里的人都叫我傻三华。

我讨厌他们每年问我几岁，问我属什么，仿佛知道几岁，属什么智力就多高一样。他们总是一年一年问我，三华，你今年几岁，你属什么。我不知道我几岁，我告诉他们我是属咕咕咕（鸡）的，他们就笑，我不知道他们笑是什么意思，他们笑，我也笑。我觉得我知道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疼了就哭这些就够了。

我上过几年学，一直上到四年级，四年级上了三年，后来爸妈再也没有让我去。我每天早上背着书包，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背书包，我每天晚上放学回家。每天放学后，一群孩子们就围着我，傻三华傻三华的叫我，他们嘲笑我脸上的睡痕，嘲笑我趴在桌子上睡觉时流口水。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嘲笑的，仿佛他们睡觉不流口水，他们睡觉脸上不会压出睡痕。

这是一群令人讨厌且觉得无聊的家伙，这是一群自以为是自以为多聪明的家伙。

他们说我的爸爸妈妈是近亲结婚，我不懂什么是近亲，多近才是近亲，我不明白近亲结婚有什么不好。但是我知道，生我的爸爸妈妈是我最应该亲近的人，在弟弟被人欺负的时候，我就得去为他出气。

我讨厌人群，讨厌任何叫我傻三华的人，他们总是莫名其妙的拧我一把，打我一下，扯我头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不招惹别人，也会友好的喊认识的人的称呼，但我不明白他们脸上戏谑的笑容是什么意思。那笑让我不寒而栗。

我不明白为什么每天很开心的时候，莫名奇妙被人捉弄，那些比你大的小孩，比你小的小孩，全都一副面目可憎的面孔来招惹你，你受欺负了，哭着对他们说，我要告诉你妈去，我要告诉我妈妈。他们不仅不怕，还笑的特别放肆，还更加变本加厉是为什么。

在我的童年，一直被人欺负，各种羞辱。他们用石头丢我的头，骗我吃下各种夹杂芥末、羊粪之类的饼干，他们谁心情好了可以拿我开玩笑，心情不好可以欺负我，可我始终不明白是为什么。

我看到他们会笑，他们和我说话我也会笑，他们对我说，还是你好，一天天什么都不用担心，就知道傻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每天愁眉苦脸，不知道他们担心什么。

我从小被人扒过无数次裤子，妈妈告诉我被人扒裤子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每次他们扒我裤子，我都很害怕，很着急。我哭的越大声，他们笑的越灿烂。一直到和我一起长大的大孩子、小孩子都长得高高的，我才再也没有被人欺负，被人扒裤子。但是有一天下午，我被人扒了裤子，与此同时，他解下了自己的裤子。

那个人是外村的一个人，他时常来我们村里卖酱油，赶着他的驴车。我在路上遇见过他几次，每次他嘴里都发出奇怪的声音让我去看他，他从裤子里掏出尿尿的东西对着我。

那天下午爸妈上地干活去了，我们家开着大门，里屋的门也开着，他探头探脑的进来了，我正在沙发上吃苹果。他一进来就笑嘻嘻的看着我，关了门猛的扑过来扒我的裤子。我害怕极了。

我大声喊我妈妈，喊我爸爸，告诉他我会告诉把他欺负我的事情告诉我妈妈，他还是使劲的拽我的裤子。他用一个胳膊压着我的胸膛，骑在我身上，用另一只手去扒我的裤子，他的那只手在我下身用力的胡乱摸，我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瞬间透不过气来。

他用尿尿的东西顶住我，用力的顶。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张大的蜘蛛网，他就像被我网住的猎物，一直在网上挣扎，试图把网冲破。后来，网破了……

我哑着哭了很久的嗓子告诉我妈妈，卖酱油的人扒了我的裤子，还压在我身上，一家人立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气愤。晚上的时候，一个家族的人都来到我家里，问我白天发生的事。我语无伦次的一次又一次的表达。那个晚上，爸妈一整晚没睡。

第二天下午，我又见到了卖酱油的那个人，以及几个自称是他家人的几个陌生人。那几个陌生人问我愿不愿意找个婆婆家成为新媳妇，我不知所措的看着我妈妈的脸，我妈妈说，算了吧，给三万块钱私了了算了。

那天之后，村里又流行起了风言风语，调侃的问我婆婆家是不是卖酱油的。我说着不是，他们说是。我越说不是，他们越哄笑。看到他们对着我哄笑的样子，我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可愁的，他们一天天也很乐呵。

从那次被扒裤子起，爸妈每次出门就叮嘱我关好门。一年后我搬离了村里，住到了村外街道上。

街道上车很多，很快。每天早上还没起床便听到车驶过的声音。我睡不踏实。无数次我梦见卖酱油的人压在我身上，用尿尿的东西抵住我，一下一下的用力。

他把舌头塞进我的嘴里，我喘不过气，他揪着我的胸，骑在我身上，他扯着我的头发，他拧我，打我，尿尿在我身上，他变成了无数张脸，无数张欺负过我的脸，男的，女的，老的，小的，美的，丑的，他们都在我耳边喊叫，叫着我的名字，发出刺耳的笑声。

无数次我在夜里、在梦里伸进裤子里一遍遍摸着尿尿的地方，渴望有东西把它堵住。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我那么爱挖鼻屎，身上的每一个洞被堵住会让人很舒服。

有一天我又做了这样的梦，被妈妈看到了。她抄起扫帚就打我，边打边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打我，一直躲闪，一直哭。

瘸腿男人领我回家那天是上午，他给我家送来了很多好吃的，烟和酒。他对我说，三华，以后你就是我媳妇了，你给我生个小子，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妈妈送我坐上了他的三轮车，告诉我要听他的话。我心里很害怕，但是妈妈让我上车。瘸腿男人对我说，可要坐好了，掉下去会摔死的。吓得我在车上不敢动。

我不停的问瘸腿男人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妈妈去哪了，他不停的说，要带我去新家，妈妈在老家。我和他说我要我妈妈，我哭了起来，并且让他停车，他头也不回的一直往前走。我哭的厉害，他急刹车跳上三轮车的兜把我连推带搡的拽下来，拽进了玉米地。

玉米的叶子很剌人，他急冲冲的拉着我跑进地中间，掰折一片玉米，他说，你别哭，我让你看个宝贝。边解开腰带让我跪在他面前含住。我又想起了卖酱油的那个男人，更加害怕起来，他一把拉了我的头发让我跪下，把尿尿的东西塞到我嘴里。

他的身体在我眼前前后抖动，他的手紧紧的按住我的头，一边动一边说，你还哭不哭，哭不哭，你以后再哭，我就这么欺负你。

一会他停下来把我推倒在玉米棵上，扒我的衣服，嘴巴在我身上拱来拱去。我躺在地上，有玉米叶和喀喇在我身下，天蓝蓝的，有鸟飞过，有手不停地摸我的下身，手指伸进我身体的洞，然后又骑在我身上，我忍不住的从喉咙里发出不间断的怪声……

到他家时已经下午了。他们一家人喜笑颜开的看着我，在桌子上给我夹菜，他们还灌我喝酒。我找不到我妈妈，找不到认识的人。眼前这些人虽然没打我，没骂我，我却感觉他们都在撕扯着我的头发。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都走了，只剩下喝了酒的瘸腿男人和我。瘸腿男人把门锁上，打开电视，电视里放着没穿衣服的男人女人，他们尿尿的地方连着。瘸腿男人学着电视上男人的样子用手摸我，咬我……

那是我第一次没在家里睡，第二天也没有我的爸爸妈妈和弟弟。我想到我不认识回家的路，见不到我妈妈就哭的厉害。瘸腿男人说，等到我怀了孩子，就让我回家看妈妈。我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饭，时间一久，也不再那么频繁的想妈妈了。

再次回家已经过去很久了。妈妈告诉我，我现在也是当妈的人了。一个家族的人都跑过来看我，他们让我小心点，别磕了碰了；他们问我在瘸腿男人家吃的怎样，说我胖了很多；他们那天晚上很开心，喝了很多酒。

回瘸腿男人家时已经很晚了，他依旧骑电三轮带着我。他骑得很快，风很大，我很冷。他喝了很多酒，一路上一直边骑车边回头叫我，让我给他生个儿子。

他把车骑得很快，他没有看到前面的路上有坑，路过坑的时候，车颠的特别厉害，车把左右摇摆，车快速的跑向靠近河的那一侧，我和瘸腿男人随着三轮冲向河里，在半坡上滚了无数个跟头，天旋地转，我的肚子剧痛，有湿湿的东西从身体里流出……

我睡了很久很久，睡了长长的一夜。我梦见和我一起上幼儿园的那些小孩从1数到10，我梦到我理解不了1是什么，10是什么，所以老把它们的位置记错；我梦见他们开始叫我傻三华，我梦见他们拿写字的铅笔扎我胳膊；梦见他们骗我从他们两腿之间钻过；梦见他们往我水杯里面吐口水，梦见他们拿石头丢我；梦见他们欺负我弟弟；我哭着跑了起来……

我梦见我身体里流出了血，梦见妈妈拿出卫生巾教我垫，可是我总是忘了垫，在身体流血的时候让血沾满了裤子；我梦见卖酱油的男人拽住我的头发，把手指伸进我的身体，梦见无数个人扒我的裤子；梦见瘸腿男人在玉米地让我张开嘴巴，梦见喀喇在我身下，鸟在上空飞过，天蓝蓝的，有小虫子从我头发里爬来爬去；我梦见瘸腿男人当着陌生人的面压着我，揉搓我；我梦见一群人对着我说，还是你好啥也不懂，整天就知道傻乎乎的笑；我梦见妈妈说三万私了，梦见瘸腿男人说我怀了种；梦见瘸腿男人说要让我去看我妈妈；梦见了我们翻车，砰的一声，我滚进河里，我不停的下沉下沉，有冰凉的河水浸透了我……

瘸腿男人从那以后就经常打我，吃东西会打，不吃东西也会打，笑会打，不笑也会打。他总是打我的头，用脚踹我的下身。我开始拼命躲，我躲的越厉害，他越生气，打的越厉害。晚上他发了疯的撞击我。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做噩梦，我连妈妈也不再想，因为我喊了她无数次，她也没有来接我回家……

后来我一有了孩子，就会突然下身流血，反复几次，瘸腿男人把我送回了家，再也没有接我回去。

道路上的狗总是成群成群的，有一只小狗经常跑到我旁边，用它软乎乎的舌头舔我。我开心的笑了起来。

有人见到我，便会问我怎么回家了。时间久了，妈妈便不再让我出门。村子里又有一些关于我的一些言语，妈妈说，那些人，只要逼不死人，就把人往死里逼。妈妈说，三华这样子也挺好的，最起码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不愁吃喝，每天乐呵……

我看着街上车来车往，有行人，有人对我笑；我看着春天来了，春天又走了，夏天来了；我看着谁家的姑娘出嫁了，谁家的老人死了，弟弟越长越高了；我看着小狗狗被车轮轧死在马路上，看着人们相互骂，动手打了起来；我看着和我一起长大的人，走了很久，很久不再回来……

也会有人在他们喝的水里吐口水吗？也会有人打他们骂他们吗？也会有人脱下他们的裤子，把他们的网撞破吗？也会有人不让他们回家，不让他们见妈妈吗……

他们说，还是你好，一天天不用担心什么，只知道傻笑……

后记——写给三华

三华，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知道什么是钱吗，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吗。爱情就是成为他的老婆，和他一起睡觉，钱可以换来任何想要的东西，生离就是分开到很远的地方，死别就是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

我曾经很羡慕你，三华，以为你可以什么都不懂，吃饱了就好，困了就睡，不像我们，要一天天惦记读书，写作业，惦记挣钱养家，所以我们很痛苦，看到你每天傻笑的样子很气愤。

所以看着你笑，我们要把你打哭才解气，因为生活的苦闷，非得找点缺德的事才能找点乐子。无缘无故的拿石头丢你，骗你吃下羊屎蛋，往你头上放苍耳，粘泡泡糖……可能人天性这样，欺软怕硬，因为对方不会反抗，反抗不了一次一次变本加厉。

但是三华，后来我不羡慕你了，因为我长大了，因为我学了仁义道德，因为我听说了卖酱油的人对你所做的一切。那个卖酱油的人也曾对我露过阴。

三华，我不敢试想，如果我被一个这样脏兮兮的人强奸会怎样，我不敢想象嫁给一个瘸腿男人，给他口，与他在玉米地里发生关系，被一个人殴打会怎样。

后来在村里看到你，你依旧对我笑，我也对你笑，我坐下来陪你一起看地上的蚂蚁，看路边的狗狗，看着你笑的样子，特别心酸——你的父母也会老去，死去，等到他们老了，谁能照顾你，谁能养你……三华啊，你说人生下来到底是不是为了受苦的啊？

我想你一定也很困惑，为什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活着。虽然你很怕死，但是我想你肯定也无数次痛苦，然后痛苦常态化。你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误以为有饭吃，有水喝，有觉睡便可以快乐。你不懂文学，不懂音乐，不懂美术，你也不觉得缺少什么……

我也很痛苦，生而为人。我们一起长大，现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想着卖酱油的人对你的所作所为，想着以后得是情愿和一个异性发生关系，想着这样的对比，我的心就生疼。

想着村子里死去的那个傻子，在夏天的时候还穿着厚棉袄，他并不是不知道热，他只是没有夏天的衣服；想着那个捡破烂的疯子吃垃圾桶的饭菜，没人照顾他们，吃喝成问题，我就担心你。

然而可能就是这样，被人生下，然后再生下别人，每天都在奋力的活……如果可以选择，三华，你愿不愿意变成一个正常人，有真正的喜怒哀乐，有真正的想法？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