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去过北京雍和宫,到过山西五台山,对于藏传佛教的印象,就是明丽的黄色和又大又长的铜喇叭。到青海之前,我完全没有听说过塔尔寺,来到西宁,才知道塔尔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的诞生地,是“第二佛陀圣地”。宗喀巴创立的教派崇尚黄色,亦被称为黄教。导游说他是和孔子一样的圣人,反复强调我们要记住宗喀巴的名字。
宗喀巴确实伟大,他创立的教派后来居上,成为藏传佛教的主流。格鲁派的达赖和班禅执掌西藏统治权,分管前藏和后藏。在中央政权的册封许可下,明清时期的西藏一直是政教合一的地方政权。
塔尔寺还是藏传佛教的高等学府,有藏医院和经学院等等,培养了大批宗教高级人才。现在,塔尔寺还有十三位活佛,是所有藏传佛教寺庙活佛最多的地方。活佛不能结婚,没有世俗的血缘承续关系,却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转世传承。
远远望去,塔尔寺建在犹如八瓣莲花的八座青山环绕的坡地上,是一组松散的建筑群,整座寺庙依山叠砌,蜿蜒起伏,错落有致,庞大而不甚雄伟。白色的佛塔、金色的尖顶、黄色的垂帘、暗红色的面墙、彩色的壁画,还有色彩斑斓的经幡。所有这些,神秘中透露着夸张,那是从现实升华的宗教境界,厚重中隐含着斑驳,犹如时间积淀的历史厚度。甚至,连烧香拜佛都没有,充满着异域情调。庄严的气氛中,佛好像高高在上,无处不在。和中原佛教寺庙相比,塔尔寺少了许多烟火味。不懂佛教的我,深切感受到,这里才是佛教的正宗,我的内心陡然生出敬畏。
因为是开放的著名旅游景点,参观塔尔寺的人很多,到处都是旅游团队,讲解员的声音此起彼伏。我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进入塔尔寺,有限的时间内,只能是走马观花。
我们在大金瓦殿里看到达赖和班禅的宝座,宝座高高在上,非常宽大,其底座差不多和我的肩膀一样高。当年达赖和班禅驻跸于此,端坐宝座,伸出慈祥的大手,抚摸从下面经过的僧众脑袋,那是一种对信仰的加持。
寺庙内部不准拍照,光线幽暗,到处都是摇曳的酥油灯,高高的橱柜装满古旧的藏文经书,巨大的殿堂,铺满方形蒲团,彩色帷幔低垂。僧人们把寺庙当成学校,在这里诵经学习和修炼。他们并非一辈子当和尚,除了活佛,一般的僧人可以还俗,可以结婚生子,过普通人的生活。
2、
在塔尔寺,除了唐卡、壁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酥油雕塑。据说二十斤牛奶才提炼一斤酥油,它本来是藏民的高级食品,却被用来点灯礼佛,而且利用酥油冰冻凝固的特点,雕塑成花卉树木、人物山水等艺术作品。在酥油花馆,我们看到琳琅满目的酥油雕塑作品,其特点是温润艳丽。
酥油和普通油脂差不多,手掌有体温,酥油一接触就溶化了。酥油雕塑要具备两个条件,天气足够冷,手掌足够冰。所以,每年十二月天寒地冻,酥油冻结凝固了,雕塑工作才能开始。僧人们首先要把手掌放进雪水中,待手掌降到零度,他们的双手才能与酥油亲密接触。这是一个考验意志的过程,只有这样,才能将极易溶化的酥油膏雕塑成一朵朵生动的鲜花。
就在那天早晨,手机上提示气温零下三度,我冷得瑟瑟发抖,手掌根本没有和凉水接触,而手指已经冻得发紫发麻。而僧人们把双手伸进零度以下的冰水里,那是怎样锥心刺骨的痛,而且要长时间保持冰冷,实在不可想象。这种超人的毅力,完全来自对佛祖的无比虔诚。导游说,每年,因为雕塑酥油花,常有手指冻残冻伤的事情发生。
经过一个多月努力,酥油雕塑作品完成,每年农历正月十五日,琳琅满目酥油花雕塑向公众展出。灯光闪动,在含蓄典雅的音乐中,展示出酥油花群雕的千姿百态。过去的技术条件不够,酥油花雕塑展出时间不长,只要气温稍微上升,酥油花就溶化了。现在用大玻璃密封,设定温度,可以常年保存,全年展出,这也是我们在五月份能够看到酥油花的原因。
3、
在大金瓦寺的回廊和殿前两侧的台阶上,铺着光滑晶亮的木地板,许多身穿藏族服饰的男女,旁若无人在那里朝着大殿内的佛像叩头。这是一种五体投地的长身大拜,他们的手掌和双膝戴护套,双脚并立,双手合十,指尖先触额头,再触前心,然后屈膝仆地,身体贴地,双臂展开前伸过顶,最后用额头点地,这样,一个完整的大拜仪式才算完成。尤其是身体平展贴地,额头磕地的细节,让人体会到,那是对佛祖的臣服和谦卑,从而获得心灵的净化和救赎。
我看他们边上放着一个保温杯,一串佛珠,有的还有一部手机。他们拜累了就歇一会儿,喝口水,彼此间还聊会儿天,接着继续拜。导游说,这些木地板专门为大拜而铺设的,坏了就换,不知道换了多少回了。
这些虔诚的教徒来自四面八方,他们都是自愿的,寺庙不管食宿,只给场地朝拜。所以很多藏族大妈卖掉牛羊家产来朝拜,他们在周边租最便宜的房子,吃最简单的饭菜,不够的话就去路边乞讨。
信徒们认为在一生修行中,至少要拜十万个大拜,叩头时要赤脚,这样才算虔诚。十万个大拜,以前用佛珠计数,现在用计算器。身体好,速度快一些的,三五个月可以完成,速度慢的,没有一年半载完成不了。
为什么要十万个大拜呢?据说宗喀巴大师诞生以后,从剪脐带滴血的地方长出一株白旃檀树,树上十万片叶子,每片叶子上显现出一尊狮子吼佛像。信众们来到塔尔寺,向每尊佛像大拜一次,十万尊佛像大拜十万次,一个也不能少。
4、
更为令人震撼的是走三步一大拜的长途朝拜。听导游说,从西宁到拉萨是109国道,长达1922公里,穿越了青藏高原,海拔大多四五千米,气候恶劣,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飞沙走石。除了沿途市镇,没有服务区,一般人都会有高原反应,所以宾馆里大多配备氧气瓶。
许多藏民把到圣城拉萨朝拜一次作为一生的最大愿望。他们往往变卖家产,推着平板车,带上简单的生活必需品,几个人结伴而行,或者全家老小一起。他们一心一意,不惧严寒酷暑,不畏身苦病痛,向着拉萨方向匍匐而动,缓缓前进。
如果途中因事暂停,他们会划线为界,或者累石为记,绝对不含糊。从西宁到拉萨,他们要花费二三年到四五年的时间才能到达,有的人途中生病,不能得到及时救治,自知无法到达拉萨,临终前会敲下一颗牙齿,交给同伴带到拉萨大昭寺,镶嵌在大昭寺的牙柱上。
导游说,大昭寺里有一根高达十三米的木柱,上面密密麻麻镶满人类的牙齿,每一颗牙齿代表一个死去的人,一个无法到达死在半途的朝圣者。我似乎听到朝圣者的声音,佛祖啊!我的身体虽然没能到达圣城朝拜,然而,我的牙齿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它代表我,来到佛祖跟前,卑微地依附在牙柱上,永远沐浴在佛祖的光辉之中。
我在西宁没有看到长途朝圣者,然而,去年在五台山,有幸看到一位远道而来的朝圣者,他的表情非常平和,眼神坚定执着。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从头发到布鞋,沾满尘土,好像刚刚从泥土堆里滚出来的乞丐。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匍匐了多长时间,只知道他的愿望即将达成,因为佛祖就在层层叠叠的台阶之上。那一刻,我呆呆望向他,惭愧地低下头,我知道,他脏兮兮的外表,隐藏着圣洁的灵魂,而我光鲜的衣饰里,包裹着俗不可耐的心灵。
5、
凡人都是血肉之躯,在这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他们来到世上,不为过上好日子,不为功名利禄,只为修行。他们承认原罪,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今生才能得到救赎。他们坚信,信仰必须通过救赎才能达成。救赎不单是学习和证悟,还需要肉体的磨练,没有肉体的坚定,思想的坚定就会成为无本之源。世界上的许多宗教,都有超出普通生活的修行和禁忌,许多大德高僧都有不同程度的自虐倾向,“苦行僧”的意义就在于此。
我理解但不敢认同,因为我做不到,我是普通人,达不到宗教信仰的高度,只能过普通人生活。然而,却有相当一部分人,他们过着优渥而舒适的生活,到了一定年龄,逐渐倾向宗教,探求生命的真谛。有的人还皈依了宗教,他们熟读经典,达到惟精惟一的深度,很可惜,就差那么一点,他们忽略了自身,放纵了应该严加管束的肉身。所以,他们总是以优雅的姿势坐禅悟道,总是昂着高傲的头颅宣称掌握世界奥秘,却不肯用谦卑的心灵感受自身的局限。他们自认高人一等,以人生导师自居,迷惑了别人,又迷失了自我。说到底,他们没有真正的放下,连自己都救赎不了,又怎么能普度众生呢?更不用说那些求神拜佛的香客,他们破财消灾,祈祷平安,祈求佛祖达成诸多愿望,所有这些,其实和宗教无关,只能说是世俗的生活游戏。
20180601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