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阴荏苒,岁月蹁跹,自大学毕业以来,掐指一算,已十年有余。
回想起来,我在那里度过的大学时光,是令人欣喜的,值得怀念的。时隔多年,记忆并未变得淡薄,有些事反倒历久弥新。
这些年来,曾几次在梦中回到当年那个学人云集,谈天说地,觥筹交错的地方。去年顺道回去过一次,很想写点儿什么,却一直不敢动笔。有些时候,我们不愿去触碰往事,不是因为激情的匮乏,反倒是因为感情过于充沛,让人怯于开启。
那所令人怀念的校园里,在住校的老师中,我至今有一些交情很深的朋友,多年过去了,无论是他们的容貌举止,还是当年对我的教诲,都历历在目,无法磨灭。遗憾的是几年过去后,有些已经辞世。
说来奇怪,母校之所以令人神往,并不只是那一方秀美的风土令人留恋,更不是因为它的地位和名望。它更多的是给你一种精神的感召,让你于不自觉间产生一种虔诚的皈依感,使你觉得这个地方值得你怀念。
时至今日,那里每天都涛声依旧,车水马龙亦如是,湖光山色亦如是,鸟去鸟来亦如是,人歌人哭亦如是。尽管如此,时光可以将往事沉寂在梦里,却并不能将它们完全凝固起来。
有一些故人往事,相隔有年,它们早已物化,不再属于这个世界现在的居民了,能够将它们唤起的,只有当年的土著,尽管他们也只是这里的过客。就如同被魔术师固定了的舞者,唯有对其施法的人方可让她们重获生机。
(二)
回到母校的感觉是复杂的,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与陌生。不需任何指点,凭着直觉就可以在硕大的园子里畅行无阻,毫无迷路之忧。那些楼房还是当年的模样,连编号都毫无变化,令人倍感亲切。
林荫道旁,古木参天,凉风习习,阳光透过树木茂密的枝叶,在地上洒下点点星光。咖啡馆里,人声鼎沸,谈笑风生,一如往年。操场上依然是熙熙攘攘,活跃着年轻而矫健的身影。走进学校超市,服务员习惯性地问道:“同学,需要点什么?”我迟疑了一会儿,淡淡地答道:“来看看。”
图书馆是当年我们逗留最多的地方。大门前有一排桂花树,多年不见,竟悄悄地长粗了不少。进门的地方矗立着八根爱奥尼式圆柱,庄严而古朴。空旷的大厅里回声悠远,光洁的地板可以看见人影。
走廊里陈列着古今中外的名人画像,阵阵清幽的钢琴曲飘荡于其间。鳞次栉比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书刊,如同等候检阅的士兵。古旧的书桌散发着松木的馨香,似乎也在召唤在它当年的顾客。
从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泛黄的古书,刚一坐下,思绪于不自觉间就回到数年前。在这里我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成长为心智成熟的青年,在这里结交了一群患难与共的朋友,在这里邂逅了难忘的浪漫。
记得那一年冬天,天气酷寒,朔风凛凛,堆积在窗台的雪厚达数寸。一个美丽的女孩就坐在不远的书桌旁,淡淡的笑颜,柔软的冬季外套,飘逸的长发,纤嫩的素手,装桢精美的诗集,温柔而又典雅,宁静而又安详。
那个大雪飞舞的冬季,似乎因为一个女孩而变得温暖起来。如今这一切都已经离我远去,但似乎又在眼前。我很想把注意力集中于手上的书本,想借此让自己心绪宁静,却总是徒劳。因为我环顾四周,当年那些熟悉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完全陌生的面孔。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人极不自在,难以言表。最后,于黯然神伤之际,被迫离开了这个地方。
(三)
走到当年上课的教室前,一位白发的教授正在授课,老人语调平和且娓娓动听,如同布道的神父,下面坐着几十个听讲的年轻人,他们神情专注,时而凝神静听,时而挥笔写着笔记。
对于窗外久久伫立的看客,他们毫无查觉。这里是旧调重弹,不过演员则是清一色的新人。我张开嘴,想叫出他们的名字,却一时语塞,原来他们并不是我熟悉的那群人。我恍若沉睡初醒,有隔世之感,发现自己身在故土,人如陌路。
游泳池旁边有一幢古旧的木楼,曾是我们的自习室,如今早已废弃,人去楼空,蜘蛛网布满窗台,墙上的挂画摇摇欲坠,课桌上尽是尘土,阳光透过窗户,在木板上留下一道道清冷的光亮。
顺着木楼过去,是住过的寝室。抬眼望去,窗外仍然晾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只是它们已另有主人。当年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搬一把椅子,在阳台上和棋友战个不休。要不就一个人在余晖的阳台上一边喝汽水,一边远眺林间小径上往复游走的花花绿绿的裙子。日月逾迈,人事代谢,吹晚风与喝汽水的习惯一直保真着,但再能有凭栏远眺的闲情雅致了。
学生公寓旁边有一个幽静的去处。那里有一簇簇小树林,可以给求知的出没之处蔽日遮阳,有一排排石凳石椅供恋爱的情侣相偎相依,有如茵的草坪供人们休憩。来到哪儿,看到有几个年轻书生正在朗声诵读古诗,他们衣冠楚楚,光彩照人,谈笑风生。
看着他们,不禁让我想入非非,那不就是当年的我们么?他们是当年的我们么?曾几何时,我也曾漫步在这里,或者是躺在草坪上和别人海阔天空,吟诵诗文,要不就处于静静的、梦幻般的空虚状态,精神陷入沉思,或者是封闭起来,在自身永恒的意识之中获得安宁。
岁月若能下酒,往事便可作一场宿醉,醒来时,天依旧清亮,风仍然分明。曾经有那么一段时光,我们气势如虹,像贪婪的迈达斯国王那样,力图将一切都收入囊中。在那如旭日初升的年华里,我们满怀希望地憧憬着未来,如同在剧院里等候大幕拉开的小孩。
那时我们年轻气盛,精力充沛,总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能量战胜一切,征服一切,成就一番伟业。但多年过去了,只有当我们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才恍然大悟,这世上真正可以让我们掌握的却是屈指可数。命运之神曾经慷慨地给予了我们许多允诺,最后履行的竟如此之少。
(四)
万物皆流,无物常驻。或许我们不大注意,时光已经悄然在我的额头刻下了若干年轮。这些年来,随着岁月的增长,阅历的丰富,竟然越来越趋向于世故,对理想主义的追求已不复当年的热切。对古典文学的兴趣已大不如前,当年熟记的古典诗词竟已遗忘大半。
往时喜爱的书籍,也不愿问津了。迫于生计,我们整天忙于工作,忙于应酬,忙于考核,忙于杂七杂八且毫无名目的琐事,永远地忙碌,忙碌。所谓的社交聚会,只不过是为了暂时应付空虚罢了。组成社交圈子里的人也大抵如此,因为“相同羽毛的鸟喜欢聚在一块”。
我们整天地奔波,本是为了追求快乐,到头来却发现,越是忙碌,快乐离我们越远。即便是有些许闲暇,也只是在声色犬马和棋牌游戏中渡过。但感官的欢娱,物质的享受,并不能使我们获得内心的充实和宁静。
我们本希望借助它们摆脱无聊,但一番你争我夺的激情后,却发现我们的光阴始终在百无聊赖中蹉跎而过。苏格拉底说过,所谓追求快乐是不可能的,我们能做的只能是逃避痛苦。
在生活的舞台上,无论王侯将相,贩夫走卒,其实都是可怜的戏子。活在现实中的我们,虽然我们有各式各样的头衔,数量不等的财富,但大都是在忙碌与无聊之间苦苦挣扎的可怜虫。
尽管如此,我们依然拥有一所大学,至少我们一生中可以有一段时间进去读书,和精英神交,“坐在云雾里调侃”贪婪的世人。作为凡夫俗子,能有这一点,已经相当难得,我辈夫复何求?
古人云,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今天看来,这个世界真正清静的地方委实不多。大学就如同一座庙宇,它是供我们修行的去处,而非名利场。
若有一天,你感到困倦或茫然无措的时候,请回到大学,去接受新的能量。如此你就有了淡看落英如雨,笑对沧海桑田的气度。
宗麟 二零一七年六月于重庆南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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