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3年,六岁儿童告别村庄。
沿着命运的弧线,我随父母坐上了长途汽车,前往更南方的一座城市,准确说是南方的一个小镇。
记忆颠簸。车里是咸味的,像海水包裹住孱弱身躯,盐分就析进皮肤,倒灌入每个毛孔。和海鱼相比,置身其中则感觉粘稠、阻力、下沉,乃至昏昏欲睡。
鱼被人高高钓起,人被命运蠢蠢鼓弄。
时常相信某种宿命的定调,将交织、错乱、反复的人生按规律布局。
小镇,有江南风味的精致与甘甜,也有粗鄙与傲慢,某次在父亲单车上谎称没有什么想吃的时候,我就完成了外地人拘谨与胆怯的内心仪式。
住在小镇一角,每家起的二层楼房与深蓝色玻璃,与当时农村格局完全拉开,洋气娇贵,我竟从心底生出一种献媚与畏缩。
小镇一角在这里,我度过了大约七年的时光,而这七年与住所稍远处“原始森林”里飘荡着的自由空气一样,包含着某种令人类悲哀的情愫。
野狗总在寻找伴侣,在主人家的棍棒中,它们的私生活被监督,被贴上远低于人类交合意义的标签。
老迈的房东夫妇,将闲置下来的房屋分租给来自五湖四海的人。
每处屋子里,夫妻都是最小的生态结构。
童年稚嫩的视角将一切视为寻常,只记录而不做出任何指示性的解读,但也有潮湿的倾向与难以言喻的预示。
一小团欲望在黑暗里保持均衡,在狭小的空间中消磨着爱与青春。
是夏日烈阳下,是年轻男女轻挑的亲密动作,是屋后徘徊的一小团火焰,映照在儿童复杂而新奇的眸光中。
回想起来,这如猫尾巴般触动着生物体最基本的单元,被我长久视为古希腊雕塑式的艺术显兆,也是生命潮湿的起源之一。
我们家一墙之隔的隔壁租屋,有一对来自湖北的夫妻。
女人额间缀了一颗极具古典美学的痣,体态丰腴,在我家搬进来之后的第三年,生下了儿子。
男人是个很潇洒的大叔,留着长发,喜好赌博且技艺高超,暗合了我对世俗美德的触底反抗与别样崇拜。
这对夫妻有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女儿,隔年,她们来到这边探亲。
我有一次在草丛边小便正好被她们看见,远远听到花语般的笑声,清脆而含羞。
我只远远看见她们乌黑发亮的麻花辫一甩一甩,就一溜烟跑回家中。
当时我脑子里,只想起狗抬腿在电线杆上酣畅,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它们好像有一种隐秘的自豪,没有丝毫文明的意识。
而那种自豪,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侵占我,无法抑制得生出不可名状的悲哀来。
十几年前,江南小镇也没有普及抽水马桶,家家用的都是木质马桶,当地妇人每早都要拎着,去村头的公共卫生间去清理。
而外地来的小孩家家不能跑这么远去村头,也就路边找个地儿解决了,放在如今,这样的情况大概不会发生了。
那对夫妻的妹妹、妹夫住在前排租房里,两排隔着一条幽暗的阴水沟。
妹妹这一对似乎总有很多争吵,也没有孩子,至少在小镇里没有见过他们带孩子来。
她们吵起架来总带着湖北乡音,听起来更像是口技大赛,但不都是吵架的氛围,和和睦睦吃饭的样子也很常见。
妹夫做菜很有一套,他们的饭桌上总飘过来迷人的香味,他还给我夹过一只油炸青蛙腿,我又惊又吓地吃完后,还咂嘴回味了很久。
她们也总不避讳地谈起一些私密的事。我在用小铁炉烧水时,总要去捡细小的木柴塞进去,红红的火苗舔着光滑的炉壁,原始的暴欲与神秘归于顺服。
一次,在我烧火时,她扔来圆圆凸起来的肉色泡沫,她们说笑着示意我拿去当燃物,她们像在打量,像在观察,目睹我毫无知觉地将它塞进了火中。
炉内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我能想象泡沫熔化在炭黑的木柴上,纠缠消融的样子,像是在烈火里完成了救赎。
其实,那颜色让我想起了每处租房前高高晾晒的女性内衣,以及凸出来的区别于成年男性的丘壑。
租房在建筑群边,守着家园边界,一方面抵抗远于人居的垃圾站,一方面网络住杂糅的关系与需求。
某个下午,当奶孩子的女人问你电线杆上张贴的小广告是什么内容;
某天玩耍时,从伙伴口中得知,租屋里隐藏了年纪的胖女人为了丈夫割腕未遂;
意外发现,本地人也和外地人组成家庭,音调不同的方言进了一家被窝。
在包子圩,无数个夫妻深眠的深夜里,无数嫁接过来的家庭享受着烟火,享受着背负,还有无数的争吵与悲痛。
常常陷入某种异想天开的认知状态,你离开了某处熟悉的故壤,也带走了一部分属于故人的回忆。
她们的故事,也好像就停止在分开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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