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里有一个坚不可摧的牢笼，那儿囚禁着一个小孩，它每分每秒，无不是在苦苦朝一个方向挣扎，对目之所及的事物孜孜以求。直到遍体鳞伤，流够了血和泪，才能破茧而出。而那些看似触手可及的海市蜃楼，又多么地令人失望……
我的初中宿舍里住了八个人，没有一个是正常的。最令我担心的就是邱，他患有梦游症，而且似乎我是第一个发现的。那天晚上他先是使劲地磨牙，上下牙座一直龃龉着，像是谁一直用手指甲抠玻璃，时断时续的刺响令我寒毛直竖。我挺着身板坐了起来，睁着眼睛看了一圈，耳朵里全是打呼噜和磨牙声，眼见着没一个人醒着。直到一声震天响，邱一个利落的翻身下床，两条腿直愣愣地就在我边上，我哆哆嗦嗦地问了句，“这么晚起来干嘛？”没听到回应。脚底一股暖流自下而上直冲我脑门，我怕极了他突然瞪我一眼，那简直是身在恐怖片之中了。幸而他啥也没干，抓着梯子，一阵摇摇晃晃，转而呼噜声又起了。似乎好几个人翻身了，被吓了一跳后，我听着窗外的虫鸣，反倒也睡着了。
第二天一醒，我逮着邱就问他。“昨晚起来干什么？可把我吓的。”
“什么，我没起来啊！”他一脸无辜样，仿佛我才是奇怪的那个。别的室友更不消说了，看不看到都不知道。我听了一些新闻之后，听说梦游的人不能吵醒，不然会被吓到，可能会造成身体伤害，我对他晚上的行为是更忌惮了。而且他睡我上铺，身子又沉，我时常担心我半夜会被砸醒。邱有着比同龄人更健壮的身子，一幅不好欺负的模样，实则心里善良地可怜。他从来也不跟别人起争执，特别是不跟女生玩，竟然像个害羞的大男孩，我们时常跟他调笑。在我们寝室卧谈会上，当其他几个讨论着班上的女生的时候，各个越聊越激动，没过多久他的呼噜声起来了。室友总让我摇床把他摇醒，他有时候醒了，就嘿嘿地傻笑，没过多久，蒙头又睡着了。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心思极深，从不发怒的人更善于隐藏自已的情绪。
终于有一回，他也被我们抓着把柄了。夏夜，天气极暖，睡在床上都像在做汗蒸似的。熄灯又熄得早，而我们一群男孩子，白天无论怎么跑跑跳跳，到了晚上，总是精力旺盛得没处发泄。而且一躺床上，总觉得话多。
“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班的女生都长大了。”寝室长林说，他把“大”字特意加重了。
“你又看上谁了？！你可不能对不起许呀。”那时候林正跟班上一女孩子谈情说爱，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老师也管不上了，而我们在宿舍倒是经常听见他们的浓情蜜语，私下叫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嫂子。
“没有没有！我就是说，好像她们都发育了。”林不无忌惮地说。室友们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班上的女生怎么怎么了的。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以想象，为什么那时候关于女生的话题会那么多，似乎总有可说的地方。当然不只是相貌。
“你们知道班上的学习委员什么情况吗？”室友A来了一句，“听说她也有对象了，就隔壁班的。又一朵鲜花‘凋零’了。”
“是啊是啊，我也听到了！还是个小王八蛋！”，室友B回应，“吗的上次还看到他在路边敲诈小学生。”我们一阵哄笑。那个人物我们的确有所耳闻，毕竟就隔着一堵墙，他在路上勒索小学生的大新闻还是他们班传过来的。不过听说他把传消息的人也给打了一顿，连同学情都不顾了。而女主角居然是我们的学习委员，一个看起来就难以靠近的女孩。对于王瑶，我唯一的印象就是她来收作业。不管我们这些学渣做完了没有，统统地一收了事。我们总不大喜欢她，况且虽然她也不是啥天仙，寝室长说的“长大”都还没有她的份，根本吸引不到我们的注意力。
“怎么可能呢！”上铺的邱突然地蹦出来一句，我明显地感到床又晃了一下。
“什么怎么可能？”我们话题过了一个又一个了，对他突然的发问都咯噔了一下，向来他不爱参与我们的话题。
“学习委员啊。她……”邱又突然不说话了。我们都笑了起来，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一夜过后，寝室长林逮着谁就跟人说，你知道傻大个喜欢谁吗！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邱随即要跑过去封他的嘴。室友们虽然玩闹，可是终不会真的透露出来互相的秘密。我倒是同情起邱来了，就算是喜欢，他们也显得太不般配了，明眼人一看就清楚。在班里，邱跟我们一个团伙似的，长期霸占着后几个名次，雷打不动。不过我们还是常常得抄邱的作业，结果是我们错的都一样那么多。尽管他写字极为认真，卷面也整整齐齐，每次使我都羞愧难当。我觉得他以后靠写字都能过生活了，室友们写情书的时候几乎总让他誊写一遍，这么久下来，他会的情话简直比我们都要多。
那时候我们总是狂热地喜欢着追不到的人，拼命地想要一些得不到的东西。像邱和王瑶一样，仅仅隔着几米的距离，又像隔着银河，两人的目光永远也不会交接。尽管我们掌握了他的秘密，我们发现邱也只是在最后一排默默地注视着瑶，而她从来也没有回头看过。
夜里，我们总是怂恿他，喜欢就去追啊，写情书好了，反正你也熟悉了。这么大人了怕个啥，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们并不相信他能成功，除开王瑶已经有名义上的“男朋友”的原因，他是即使班里就他一个男的，我想王瑶也不会喜欢他的那种人。我们迫不及待地想看笑话，即使我们本身也在不断地被人笑话。
不过那时候起，邱开始逐渐参与我们卧谈会了，擦边擦角地打探着王瑶的消息，我们把事情说得越来越过火，他越是珍惜的，我们就越想刺激他。不过他毕竟不是真的傻，知道哪些是开玩笑的，哪些有可能是真的。不然我想他早就跳下床来把我们拎起来揍一遍了。
邱也是我们宿舍最高的。那时候的女孩们都非常简单善良，要是放现在的标准，邱肯定是“炙手可热”的，只怪女孩们不懂得欣赏了。有些从来没跟他说过话的女孩甚至问我，邱是不是很凶，我说，他根本凶不起来，有时候还会害羞。她们一脸地不信，似乎邱在外面应该有很多“女朋友”似的。
后来突然学校决定再分一次班，根据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则，我们跟隔壁班就打碎了，宿舍还是原样。室长林跟他的小女朋友被分开了，他还跟老师挣扎过一会，终于拗不过。虽然两个班是一个老师教的，不过这样的分离，对他们脆弱的感情来说，还是个不小的打击。我怀疑学校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预防早恋，拆散一对是一对。我跟邱也不幸地分开了，他毕竟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以后再也不能及时地抄他的作业了，不免有些感伤。
搬桌椅的时候，个个都跟生离死别，以后再也不会见似的，大家极不情愿地挪动着，偶然目光对上了，相视一笑，略带苦涩。我在人潮涌动中看见邱了，他没动位置，但是不住地帮新进来的同学，显得极为热心。不过我似乎发现了他的小心思，他好像趁机搬到跟王瑶同一组去了。我暗笑，能离近一点是一点啊，可这不还是很远吗？我还看到了更令他心碎的一幕，隔壁班传说中的王瑶男朋友，那个小混混，显然地就搬到了她的位置之后。不知道是有意的安排还是天意弄人，总之，两个新的班级就这么形成了，大家都显得不自在。虽然同样的老师阵容，我总觉得浑身不适应。一群不太熟的同学，又要重新认识了，麻烦死了。那时候就很少关注王瑶和邱的事了，毕竟眼不见，心也不再牵挂他们。
结果没过多久，一场混战就爆发了。而起因居然是邱，这倒是令我惊讶。那时候他依然是傻傻的憨厚的样子，没有一点这样的迹象。那个晚自习下了很大的雨，整个校园像是泡在汤里，教室里只有齐刷刷的动笔声，偶尔几个人聊天谈话。结果就在隔壁突然“砰”的一声，似乎是灯管破了的声音，我从看花了眼的试卷中抬起头来，还迷迷糊糊地，就看到同学们也抬起了头，木头似地望着窗外。邱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另一厢一人不住地对他拳打脚踢，他只是一直在防御。我心里突然激起一股无名怒火，管他什么考试，提着凳子就扒开门看着。那小混混也停了下来，看他的脸似乎也受了几巴掌。邱毕竟人高马大的，打架总不会太吃亏。而我也没打过架，心脏跳得飞快，腿也有点胀了起来。我们都围了出来的时候，小混混终于停手了。只是和邱对峙着。
“你个王八蛋**。”小混混骂着一些学校里极为常见的骂人话，邱只是紧紧闭着嘴唇不放，也不说话。我们室友几个肯定着他这边，我这的新班级的班干部也来拉架，老班干部却躲在那边的人群之后没影了。小混混似乎也是气极了，从班里提起一把凳子，往邱身上扔去，吃了一痛。我也是怒火中烧，手中的凳子再也忍不住了，心里一横，今天这架估计非打不可了。我们都不是什么好战的人，但是我也早看那小混混不舒服很久了。那边帮手也来了，大家乱成一团，邱倒是开始拉架了，还一个劲地劝我们回教室里去。他老实惯了，我们几个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不过我们也的确打不赢人家。没多久，班干部就把搬的救兵老师请来了，大家作鸟兽散，装着认认真真在写试卷，谁也没有招供出来。一班那边也安然无恙，我们觉得事情可以停歇了，晚上回去好好问问邱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晚自已刚结束，老师收完试卷走人，一班的教室里又打了起来。小混混叫来了更多的帮手，似乎非要好好给邱一个教训。我怀疑邱难不成真抢了他女朋友还成功了不成。我们一群人都围了过去，阵势上不能输给他们这些小混混。他们两就站那里，还是对峙着，邱似乎还没有反抗。我们都知道他，他不愿意反抗的时候总不能拉着他的手。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人太多了。看着邱被欺负的模样，我越来越气，恨不得进去撕破脸皮，又怕挨学校的开除处分。王瑶这时候也还没走，站在一边拉那个小混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邱就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直直地冲了过去，把小混混摁倒在地上，桌椅连连后退，两个人就扭打在了一起，也没人帮忙。现在倒是轮到我们这边去拉人了，生怕真出什么乱子来。邱抖着嘴唇跟我说，“我实在是忍不了了。她现在就在这儿看着。”我抓着他的胳膊，他臂力出奇地有劲，要是真挨一拳估计也不好受。眼见着拉不住了，两个人又抡起椅子互相砸了一会，邱的椅子腿都断了一根。两个人的姿势也的确不雅观，可我觉得邱那时候简直太帅了，我一边笑一边出眼泪，不知道是笑出来的还是因为什么而感动出来的。
王瑶却在那边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终于两人停手了，但不是因为王瑶的哭声，而是老师终于赶到了。大家都静默无声，请来的帮手早就散了，剩下两个班看热闹的人群。老师让我们先回宿舍去了，留下他们几个训话。王瑶的哭声还是止不住，老师走过去安慰。走了一会儿，我回过去看，老师给两个大男孩每人扇了几巴掌，两个人头都垂着。
雨依然没有停。邱回宿舍的时候，淋了一身了。看他辛苦的忍着的样子，我们都没有说话，似乎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也想不到更好的方式安慰他。我们都不知道此事是因何而起的。等他洗完澡睡下，室长终于开口了。“邱，你要想打回去明天我们肯定帮你，大不了再找点帮手。”“不用了，没想过跟那种人打架，犯不上。”邱倒是豁达的很。估计我们不用猜，都知道点是因为什么事了，看当时的那阵势。我们听着雨声，慢慢地又听到了邱熟悉的呼噜声，终于也一个个地睡下了。一切等雨停了，天亮了再说好了。
半夜，我突然觉得冷，一个激灵，便借着廊上的微光，醒来去卫生间。偶一瞥到窗户上有个人坐着，简直没把我吓到尿裤子上。我赶紧进卫生间解放了，那肯定是邱了，占满了整个窗户。该不会又梦游了？我心里直打鼓，怎么办了现在！那个地方我又不能去拉他下来，万一没拉住反倒推下去了怎么办！难不成他因为这事就要跳楼了？我心里各种念头闪现，想不到一个好方法。
我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也是呆呆地坐着，微风从窗户吹进来，邱终于把头转成了侧脸朝我。幸好他没有睡着！我以为他又是梦游了呢？
“邱，你坐那里做什么？”我谨慎地问他，生怕刺激到他或者吓到他。
“没什么，吹吹风。”窗外乌黑一片，雨已停歇，不知哪个宿舍的水管还漏了，一滴一滴传着清脆的声响。我想那时候邱是极其潇洒的，看起来像是破除了心中的杂念。我看着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像还有点伤口渗出了血丝，像极了一位历经磨难的侠客。要是放到古时，说不定也是个多情郎。
我也不敢睡了，就坐在床上，看着他的方向。虽然我相信他不会有什么举动，不过毕竟那儿太危险了。虽然我们只是三楼，但掉下去谁也不能完好无损。我突然同情起他来。对他来说，这里太奇怪了。每次下完课，我们走回宿舍的时候，一路上总是会听到各种奇奇怪怪的脏话，而我却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这样的话，在一群大男孩里是奇怪的异类。我觉得他怀有一种非常真诚的感情，只是不知道能对谁抒发，而他又是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人的呢？
年少时候的感情，又有谁能说得清，道得明呢？也许只是一个突然的笑，一次极为偶然的触碰，一次讲台上的自我介绍，一次普普通通的才艺展示，便能叩开一个人的心扉，获得那个人所有的爱……
“你这个时候需要一根烟，才能衬托你的忧郁气质。”我笑了起来，顺手到室长的柜子里掏了一根烟出来，丢给他。没想到他接得挺准，把烟叼在嘴上，不点着，象征性地深深抽了一口，吐出一口长气，随即把烟丢进了垃圾桶。
“我觉得我更需要一瓶酒，白的，灌下去或者就睡得着了。”
“那你说不定起不来了，还得抬你去医院，我们可抬不动。”我笑，虽然只是初中，也的确发生过这种喝酒过多送医院的例子。
他从窗台上跳了下来，一下就爬上了床，随着一阵晃动，我心也终于落地了。
“赶紧睡吧。明天还要出早操。”我声音沙哑地说。
上铺没有回应，不知道睡着了没有。我的眼中却不自觉地含着泪了。刚才我可能是怕极了，怕极了他会跳下去，或者说是怕极了他会产生什么极端的行动，从而导致整个人生轨迹的偏移。
这件事结束后，打架的核心人物受到了相应的处分，而这起事件似乎成了一针安慰剂，两个班后来再也没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大家青春期的冲动似乎得到了某种平息。我们听说，这次打架的起因，是因为邱写了一封信给王瑶，信的内容外人却没人知晓，总之那个小混混知道了，不由分说地就开战。不过邱喜欢着王瑶的消息，却传遍了整个班了，成了另一个公开的秘密。而邱还是始终默默地坐在后排，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时不时抬头看梦中的女神了。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爱而不得的东西，会让我们更加深深地痴迷，沦陷。在我们心中的那个小人，对于望之触手可及的东西，更会拼了命地想去要，受到的伤也会更重。
毕业之后，在高中，跟邱的班级越隔越远，只是偶尔路上碰到还会打招呼。我看见他有了新的朋友，笑容也越来越多了，跟我又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了。我相信，他也放下了心中的那份芥蒂，或许多年以后，也会嘲笑当时的幼稚感情吧。
至今我却仍记得那个半夜在窗台上吹着风叼着烟的少年，感受着他的脆弱、绝望和孤独。在我的记忆中，似乎隐约还有一束月光照了进来，地上皆是斑驳的影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