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坐在楼道里,小皮鞋上之是一条花样繁复的紧身裤,瘦瘦的短袖外面,随意地罩着总滑下肩膀的白色钩针镂花开衫,一条黑色布带环颈,布带侧面缀着一枚圆形徽章。
她把双脚从栏杆之间垂下去,好让自己暂时感觉放松一些。黑色栏杆的影子遮住她脸上的表情,透过栏杆的间隙只能看到她的右眼,浓密的齐耳短发下,年轻光洁的脸上却很不协调地镶着一双沧桑眼睛,瞳孔深处如同她手中夹着的烟卷一般——迷蒙,烟雾缭绕。
她的装束既不是年幼萌童那样单纯澄澈,也不像学生模样那么整齐规矩,更没有成熟女性那种妩媚婉约——她的打扮,痞气中带了些稚气。让人一时无法准确判断她的真实年龄。
听见他走近,她不易察觉地把手中的烟藏在一边,身体微微后仰,像电影里那些风流性感的交际花一样销魂地与他搭讪。不得不说,她迷离的眼神和慵懒的表情演得恰到好处,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干脆地拆穿她的小动作:“为什么把烟藏起来?”
说话间,他以他职业的锐利眼神注意到她脸颊上的伤,皱眉俯身细看。她眼神闪烁,但并没有避开,只是略略低头,让耳边的浓发垂过来掩住伤处。
她的生活里总是充斥着指责、咒骂、暴力、冷漠,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藏起伤口,尽力维护一点虚有的自尊,假装自己是受宠的。又怎么能责怪她说谎——她只是不想承认,自己是连亲生父母都不想费心在乎的弃儿,也不愿让人可怜自己。
做毒品生意的父亲掺假蒙骗,心情不好时就对她挥掌相向;年轻妖艳的后妈只顾忙着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同父异母的姐姐整天霸占着电视机做减肥运动,对她提出看动画片的要求置若罔闻,后妈不但不帮她主持公道,反而吆喝她去弄些吃的来伺候她们……
三个女人三家姓,其中她年龄最小,所以理所应当地毫无发言权。
在她的辞典里,对人对事只存在两种态度——要么谈判,要么妥协。没有撒娇,没有请求,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为自己争取一点应有的权利。
她并不觉得撒谎有什么难度,也并不以为撒谎应该受到道德谴责。毕竟,就算她说真话,又有谁会在乎,谁会理解,谁肯伸出援手呢?撒谎是她帮助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如此而已。
再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在那个楼道里。她不想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家,却又无处可去,所以百无聊赖地站在栏杆旁边,流着鼻血,静静地看这个全身裹在黑色风衣里的陌生男子从身边走过。
他停下来,默默递过一方手帕。她忍不住问:“生活总是这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如此?”
如果是前者,她盼望快点长大,如果是后者,那么人生是绝望的,大家是平等的。
得到了他的回答后,她的心情忽然不再那么低落了,主动要求去帮他买牛奶。
显然她常常呆在楼道里,显然她观察了他不少时间,因此才会那么了解他的口味和习惯。这个沉默寡言的黑风衣男子,比她的家人更能及时敏锐地觉察她的受伤,并默默给以帮助。她对他有种单纯的好奇,想与他交朋友。
当她轻快地抱着一堆食物返回楼道,却看到破碎的门玻璃,家门洞开,她的家人已经全数躺在血泊之中。门口站着一个放风的男人,用警惕的眼光打量着她。
她机械地迈动脚步,尽量目不斜视地朝他的房门走去。走到他门口,泪终于止不住地滑下。“开门!求求你……”她绝望地,一遍一遍祈求。
一个正是看动画片、逛游乐园年龄的小女孩,离一伙手持凶器在自己家大肆杀戮搜查的毒贩子们最近的时候,直线距离甚至不足两米。她没有惊慌尖叫,没有转身逃跑,更没有傻乎乎地探头张望。这种与年龄毫不相称的镇定从容与机智,来自她向来不被当做孩子对待的生活环境。
第二天在他家醒来,她已经主动为自己的今后做好规划,经历了那么惨烈的变故,也许一夜不曾睡着吧。唯一让她感受到人间温暖的弟弟,年仅四岁,就惨遭那些没人性的家伙杀害。在她看来,那些凶手绝无姑息的可能。要么爱,要么死!她的眼中充满决绝。
她想跟着他,于是跟他诡辩,遭到拒绝后,她一言不发地接过枪信手朝窗外一顿扫射。她的思维敏捷和胆大无畏让他看得有些发愣。
她对他提出的要求,从来都是干脆利落的“OK!”从不提问,从不逆反,只尽力照做。她从不以任何理由提出过分的要求,也从不使性子耍脾气。她永远是平等的、安静的、乖巧的。
她购物、擦玻璃、洗衣服、擦枪、帮他照看花,教他识字、和他一起早起锻炼身体……自从她声称自己十八岁,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看过动画片——她的伪装工作向来做得不错。
有天她说,这种日复一日的工作太单调了,我们来做个游戏吧。他应允了。她欢呼跑去,充分利用衣橱里的各种配饰来打扮自己,惟妙惟肖地模仿各个明星的招牌动作。于是我们看到,这个终日里被父打母骂姐姐欺压得一脸麻木漠然的孩子,放开了表现原来这么有演艺天赋。
她观察细节之敏锐、表现力之生动,都让人为她击掌。可是回想起来,其实她一直都倚仗着表演和伪装在这个处处冷漠待她的世界里生存。
楼道搭讪时的妩媚迷离、走过家门血泊时的淡漠镇定、跟小混混借烟时满嘴脏话的痞气、称赞东尼身上刺青时候不动声色的努力融入圈子……她用心体会着,怎样能够被人们所注目和认可,默默学习着别人设定的规则,动脑筋运用规则达到目的,并且随时准备打破那些规则。
她要求司机跟踪警车,精明的指令、满嘴的脏话和满不在乎丢过去的一百美元,让司机不得不深刻怀疑,这个财大气粗的小鬼难道是有什么敢招惹警察的后台?她出手阔绰地递给门口敲诈的小瘪三们一百美元,买断一年的“租地金”,并且霸气地要求他们去别处玩,别来打扰她。
她遵守他们制订的规则,又藐视这些规则,并且用自己的方式来粉碎这些定势思维——追警车又怎样?美元拿去,做隐蔽点,达到目的就好。收“租地金”么?可以,我舍得掏钱,我就是你们的BOSS——种种身份的逆转在于她瞬间思维的迅捷与果决。
她并不在乎钱,一点儿都不在乎。那地板下掏出来的两万美金是她早就知道的,可她并没有偷偷拿去买零食衣服之类的便宜货来挥霍。她有节制,懂得自我约束,只为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事情投资,比如,雇他为无辜的弟弟报仇。回顾一下她跟他的谈判吧——要么我给你钱,你帮我杀了那些混蛋;要么我为你工作,你教我怎样成为杀手。无论哪一种,总之是让那些人必死无疑。这就是她的决心。
可是她果真那么充满仇恨,那么无情么?
她拿枪指着自己的头,用轮盘赌来估量他对自己的感情;
她隆重地穿上他买给她的玫红蕾丝连衣裙,甘愿为他献上自己的第一次;
她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要他去床上睡觉;
她用母亲般宽容怜爱的语气说他夜里打鼾,睡得香得“像个婴儿”;
被警察重重封锁的公寓里,她试了试逃生通道,连连摇头:“这个对你来说太小了,我试着都勉强,你下不去的。”当她听说他要她独自逃生,奋力挣扎着哭泣着不愿离去,一定要和他同生共死——那样重重包围的危急场合,她全心全意想到的,就是和他在一起……
她说过,要么爱,要么死。
她说过,她爱他。
她用行动印证着自己的誓言。她善于说谎善于伪装,而又是真诚决绝毫不做作的。
故事的最后,她回到逃学数周的学校,轻描淡写地谎称父母死于一场车祸。那位西装笔挺的女教师沉浸在自我陶醉的亲切慈祥表情里,告诉她学校对问题学生一向持包容宽厚的态度,前提是她不再撒谎。于是她干脆直率地说出真话——女老师的脸于是开始抽搐。
有时候人们沉浸在自以为的慈悲里面飘飘欲仙,幻想自己仅凭慈言善语就能感化一切固执难驯的生物,却往往忽视了,所有积重难返的恶习背后都必然有根深蒂固的成因;所有顽劣不羁的“问题儿童”曾经都是纯洁无辜的幼童;所有他们承袭的态度,都来自热腾腾的生活。
不说真话,也许只是因为没人能够理解,没人肯在乎,没人能够承受得起……
她穿过草坪,小心翼翼地把盆栽移进挖好的土坑里,但愿从此他能够扎根大地,得到安息。
她叫玛蒂尔达,只有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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