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曲

      从日光偏西开始阳坝就透出另一种绵延跌宕的迷人的翠色，路旁的茶园里似乎也浮起茶气，暗香波动，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远离喧嚣的幽谷犹如一块清静的巨大磁石吸引着我们往前走了再走，心底不由地响起一个声音：“小住一宿，小住一宿吧。”

      选择了一家几乎在山沟最里面的民宿，刚到时颇有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踏实。住这里和露宿差不多。一幢袖珍的二层楼建在路边的高地上，依山临河，一圈石栏矮墙围起来的领域算是属于主人的院落。楼后高山耸立，楼前青山扑面，站在矮墙边，可见河水翻滚，水流欢唱声一路划破了山沟里的寂静，如一把利刃一样绕过阻碍一路划过去。

        店主很热情地带我们把行李放在二楼还散发着石灰味的雪白的屋子后便又领着我们去院子里介绍新建院落的布局，楼后的石壁上随处可见草木的根须飘动，石壁缝里渗着水，“滴答、滴答”落在水泥地上，在屋后积了一滩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店主抬头望着看不到顶的峭壁说，似乎想表达对水至柔至刚性格的赞叹。转过墙角后，愣不丁惊飞两只蝴蝶，我第一次见到巴掌大的黑蝴蝶，它们上下翩飞的姿态真是美极了，在我们的惊呼声中，它们飞走了，心里不仅有点遗憾，第一次看到如此漂亮的蝴蝶，可惜没有看清楚那一点蓝究竟在腹部还是背部。过了几分钟，我又不甘心地想再去窥探一下，那两只蝴蝶居然又回到了原地，它们在那滩水边饮着水，触角轻触，像是在私语，这应该是属于它们的幽梦之地，我打消了那一点蓝究竟在哪里的好奇心，蹑脚退了回来。夏天是适合所有生物狂欢的季节，在如此清静之地独占一隅的蝴蝶也是幸福的。

      店家带我们站在矮栏墙边指着不远处说那里有瀑布，有幽谷，我们可以先去玩一玩，等我们回来后晚饭也就差不多做好了。

      空旷的山沟，喧哗的水声，我们循着声音朝河边走去。玩水应该是从童年开始无论到哪个年龄段都不会厌弃的游戏，踩在浅水处找找水底的小鱼，翻开石头看沙砾中仓皇逃窜的小虾米，夏季清澈见底又温热的河流对它们来说是自由、欢乐的海洋，即使偶被人捉弄一下也不乏乐趣。我们趿着拖鞋踩水，找寻石片打水漂，对着阳光撩水，看水滴在阳光下变成七彩珍珠，人和万物一样也开始变得欢乐起来。

        夕阳快落入山窝时，静水处映出西边的五彩霞光，蔚为漂亮，河里的鱼欢腾起来了，它们竞相跃出水面，好似要告别落日，又似竭力去够天际的红云，跃起、落下，落下、跃起，一时河面上银光点点，翻跃声此起彼落。在此之前压根没有发现河里居然潜藏着一个如此庞大的生物群体，这一刻竟然被它们送别落日的欢乐感染了，抬头望去，夕阳已被山后的一只巨手拽下去了一半。在越来越快的都市节奏里人们的内心一不小心就变得麻木而又冷硬，把自己投身于自然中时大自然的万物都可以做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的师长，至少它们教会我们珍惜眼下独一无二的每一刻，该狂欢的时候就尽情狂欢，遇悲伤的时候也不用竭力掩藏。

      当我们被蜻蜓包围住时我们愕然了，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那么大胆的蜻蜓阵群，它们在河畔成群结队地飞过，略过我们的头顶、身旁，原本以为很安静的地方，却被它们轰炸得格外热闹，没有见过蜻蜓活体的孩子们开始尖叫，因为蜻蜓随意地在大家的头上、肩膀上、衣服上落脚歇息。落下来的蜻蜓都是成双成对的，即使疾速飞起时也不离不弃，原来夏季正是它们恋爱、交配、繁衍的好时节。我的左右裤腿各落了一对，我静静地等着它们稍作喘息后又鼓动着翅膀有力地飞去，对于生命只有这一季的它们来说，生命无疑只是一支狂欢曲，它们用尽全力唱响爱之欢歌和繁衍种族的欢歌。几只牛虻也趁机停在人们裸露的胳膊和腿上，一阵刺痛后还没有等人反应过来时它已经得意地吹着喇叭飞走了。同样是张着翅膀飞的家伙，为什么善恶的区别如此之大呢？

        我们决计离开蜻蜓的狂欢乐园时天色已昏暗，慢悠悠地回到民宿后院子里正飘出农家饭菜的香味。

      靠近矮墙边房主用细网搭建了一个棚子，人进去后可以用拉链把入口拉严实，从而隔挡蚊虫入侵。清风徐徐，我们坐在棚子底下吃饭，聊天，打牌。月亮升起来了，晚风开始带着潮湿的清凉，听着依旧一刻也不歇息的水流清脆的欢唱声在空谷中传得更响，即使什么都不干也是无比惬意。

      我们只顾着玩乐，感觉灯下暗影绰绰时一抬头惊呆了，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小飞蝇正环绕着那盏灯狂欢。一只，两只……数不清的小飞蝇聚在一起，呈螺旋的阵型飞舞，如灯下旋起一股龙卷风一样，那欢腾的架势不亚于敲一通安塞腰鼓的狂放。一只触着灼热的灯泡后掉下来了，两只掉下来了……很快桌面上、地上密密地铺了一层，它们还挣扎着翻身，企图再次扑向那硕大的光明。又有很多从纱网的细缝里挤进来，来不及整理被挤坏的翅膀便奋不顾身地融入那追求光明的大军。整个山沟里能看见的光亮只有这盏灯，或许还有很多很多飞蝇正结着伴跋山涉水地往来赶。在我们愕然的惊叹声里房主见怪不怪地说：“每天晚上都会这样。”

      为了停息这飞蛾扑火的效应，我们决定熄灯回屋，一掀开纱帘赫然看到一只很大的绿色蝈蝈正在彳亍，俨然它迷路了，蹲踞在水泥地上的蝈蝈显得格外突兀，而我们这些庞然大物的出现和没有寸草可以遮身的窘况更令它无比惊恐，它误入危险境地后呆头呆脑的样子很呆萌。我们熄了灯把夜的黑还给了它，说不定黑夜能给它最大的保护，它一定会嗅着路边青草的幽香回到它的乐园。

      躺床上后，屋子里开始不安宁了，隔了床帘的微光又变成了最大的诱惑，吸引着深夜不昧的小家伙又飞过来了，翅膀比较有力的飞蛾开始撞击玻璃，这响声在深夜听来有点悚然。只好再次熄了灯，还给山谷不受任何打搅的彻底的纯粹的暗夜。渐渐地，夜在很响的水流声中恢复了静谧。

      流水声的抚慰下居然一夜安眠，等再睁眼拉开窗帘后，逼眼的青翠迎面扑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阳光正照亮着这个世界。或许是阳光完全驱逐了黑暗，倒显得它不足以明亮到让所有的飞蛾扑向它，反而让它们安心地入睡了。

      楼下，房主正在清扫院子，昨夜落下的那层小飞蝇很快被扫堆，差不多有小半簸箕，有些还翅膀轻颤，房主很熟练地拿出打火机将它们付之一炬。它们或许把追求光明当成了自己毕生的使命，即使殒身也无悔。如此看来，在火光中化为一缕青烟倒是很好的归宿，为光而生，因火而逝。生命即使弱小也完成了一支独属于自己的狂欢曲。

      等我们下楼时，院子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那只蝈蝈也无迹可寻。或许它正躺在自己的故土家园里酣睡，昨夜的历险可能让它疲惫不堪。

      意外地，我从院子里捡到一只蝉，早已魂去只留躯壳，我把它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一切都完好无损，包括薄翼也是经络清晰，双眼剔透，整体颇为玲珑精致。不息地高唱一夏之后就这样安静地离开， 这算不算完美的一生？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就像捧着对这里所有合奏生之狂欢曲的生命的敬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