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思念

海的思念

“沐澄啊，等你长大了当我的新娘好不好？”细软温柔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缥缈缈的，有一些模糊。

那是个男童的声音，像从未休息的海浪一样，在梦中缠了沐澄七年。

七年后的沐澄是个翩翩少年。他爱笑，一双眼睛明眸善睐，总是让人产生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沐澄啊，等你长大了当我的新娘好不好？”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一双纤细的手环住沐澄的脖子。少女肤色雪白，和沐澄小麦色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沐澄无奈地掰开少女的手，在她一头细软的黑色长发上揉了揉。“死丫头，不是说了别提这件事了吗？”

少女笑着挣开了沐澄的手，笑吟吟地看着他问：“怎么，还在做那个有人要来娶你的梦吗？”

沐澄并没有回答，只是坐在岸边的礁石上看着平静的海面。

“沐暖。”良久他唤了少女一声。

没有人回应，远处的海鸥翩翩飞过，给宁静的画卷平添了一份灵气，只留下几声清脆的啼鸣。

回头看时，名为沐暖的少女已经环着膝坐在沙滩上沉沉睡去。

沐澄是渔夫的孩子，七岁时没了父母，却多了一个姐姐。渔夫夫妇出海时遇到了海啸，随着那艘小小的渔船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中。沐澄像往常一样守在岸边，却没有等到父母归来。那天，风暴停息之后的海水在夕阳映照下泛着深沉的红，一抹素净的白就这样闯进了沐澄眼里。

“你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

“你的家人呢？”

沐澄一个个问题问出来，被他捡到的女孩却始终一字不答，她只是看着他，一双蓝色的眸子毫无波澜，像镜子一样倒映着男孩稚嫩的面容。

“我没有家人了。”捡到女孩的第三天，沐澄接受了这个事实。七岁的孩子再坚强也掩饰不住难受，他红着眼圈，往日里堆着笑意的眼睛里憋着大滴的泪水。

“想哭就哭出来吧。”女孩伸出苍白的手抚上男孩的头，温柔地揉着他有些扎手的头发。“我陪着你呢。”

这是沐澄听到女孩的第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含着无尽的力量。那一天，清瘦的男孩靠在初相识的女孩肩膀上哭了很久。

“我叫沐澄，那你就叫沐暖好了。”把女孩捡回去的第四天，男孩送了她他觉得很好听很温暖的一个名字。

女孩听到时正在隔着窗户看海，她偏过头看了看沐澄，没有说什么，也就相当于默认了。

时光荏苒，沐暖陪了沐澄已经足足七年。当年满脸稚气的男孩已经长成了日渐英挺的少年，而女孩却还是纤细瘦弱，仿佛没有成长。

“沐暖，我要出海了，你记得晚上等我回来。”那一天清晨，海面上波澜不惊，沐澄像当初他的父母一样，全副武装精气饱满。

沐暖怔怔地看着沐澄，半晌才开了口：“能不能不去？”

沐澄给了她否定的回答。他说，他是渔民，注定是要在海里讨生活的。

沐暖捏住了衣角，面色又苍白了几分。“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说话间，她的声音带着之前从未有过的沙哑，每一个字似乎都在打颤。

“我答应你。”沐澄笑着回答。

沐澄出海时是笑着的，可他归来时眼底笑意却丝毫无存，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充斥着恐惧。

“沐暖，你究竟是什么人？”他颤抖着声音问。把沐澄送回家的村民虽然觉得奇怪，但到底不好插手他们的事，嘱咐了沐暖一些东西后就各自回家了。

是的，家人。这七年，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在这民风淳朴的小渔村里，人们早就把他们看作了最亲密的一家人。

十四岁的沐澄第一次出海，也是他最后一次出海。那天后，他做了七年的梦终于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更加残酷的梦。

梦里有一条渔船，船上是沐澄言笑晏晏的父母。他们撑着船一边谈笑一边返程，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渔船两侧的涟漪清晰可见。忽然，海面上掀起了波涛，数米高的海浪一瞬间吞没了小小的渔船，船上的人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卷入了海中。

海水不多时便恢复了平静，一道温柔细软的声音从海底远远地传来：“沐澄，你怎么还不来找我，你说过要当我的新娘的。”

那道声音在梦里缠了沐澄七年，可是这是第一次，沐澄觉得这声音如此可怖。也是第一次，他在梦里隐约看到了声音主人的轮廓。

白色的长裙裹着瘦削的身子，乌黑的长发像是海藻一样在水中飘摇。像是感应到了沐澄的目光，那个人抬起了头，模糊的面庞上一双蓝色的眸子格外醒目。

沐澄自梦中惊醒，张开眼看到一脸关切的少女时第一句话就是：“沐暖，你究竟是什么人？”

沐暖张了张口，却始终没有发声。过了许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当年的事，不是我。”

短短的一句话，让沐澄如坠冰窟。

“你，走吧。”

沐暖站起身，从脖子上摘下一颗晶莹的白珠子塞到沐澄手里。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很轻，语气中也没有多少悲伤，可是就让人听了十分不忍。

沐澄又哭了。这是他在父母走后第二次落泪。如果说上一次是因为父母的离世，那么这一次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由头。

沐暖走了，没有留下一点消息。可沐澄的日子还要继续。他是个渔民，大还是他讨生活的地方，可是每当看到湛蓝的海面时，他就无法掩饰从心底涌动出来的那种恐惧。

父母被海水吞没的瞬间，和沐暖十分相似的悠悠人影，似乎是要从每一滴海水中迸射出来，直直地冲进沐澄的眼里，耳朵里，脑海里。

沐澄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尖叫，可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见到海水时自动消失的笑容。除了恐惧，还有其他的感情，可那是涉世未深的沐澄很难表明的。

沐暖走后，沐澄还在做梦，梦中的场景一次比一次清晰，也一次比一次惊险。那个人影的相貌已经十分清楚了，是他相处了七年的熟悉面孔，可是又让他觉得格外陌生。

村子里又有人出事了。

沐暖走后两个月，小小的渔村已经陆续有六个人出海未归了。他们出发的日子全是风和日丽，完全不会有危险的日子。

“我要出海。”在村民们惊诧的目光中，沐澄站了出来。他握紧了拳头，英挺的眉毛紧蹙着，一看就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要出海！”他再次强调。顶着村民们疑惑诧异还有怜惜的眼神，他义无反顾地再次登上了两个月前才使用过的渔船。

惧怕是自然的。自从近期有渔民出事，沐澄梦里的人也多了起来，到前几天刚好六个人，是村子里出海未归的渔民的数量。然而，有的事他不得不去面对。

船行至深海，看着平静的海面，沐澄突然大喊一声：“你出来啊！有什么事冲我来，我自己来找你了！”

海底忽然传来笑声，一个浪头没过渔船，将沐澄卷进了海里。沐澄身上像是绑了千斤重的石头，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坠入了深海。快速下沉让他浑身疼痛，在努力保持清醒的过程中，沐澄看到了水里渔船的残骸和村民们破碎的尸体。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沉入海底的时候，沐澄已经失去了知觉。

……

那一天阳光正好，幼小的鲛人追逐着游鱼在海中游荡，连什么时候游到了浅海都不知道。

“啪嗒。”一颗小石子砸到了小鲛人的头上，孩提天真的笑声在身侧响起。它顺着声音看去，一双月牙般弯弯的眼睛映入眼帘。

“喂，你在干什么呢？”岸上的小人儿坐在沙滩上，一张脸被晒得泛红，脸上还粘着些许沙粒。

小鲛人看着那双眼睛，白净的脸忽然就红了，在海里，它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神态，十分好看，让它心里特别舒服。

在传承的记忆里，小鲛人知道了面前的这个人是人类，是没有办法承受深海压强的脆弱生物。

“多可惜啊。”它想，有着这么好看神情的生物却无法在深海遇到。它在心底叹息。如果能够和这样有意思的生物一直一起生活该有多好。

在人类世界里一起生活的应该是什么关系呢？小鲛人努力搜寻着自己的记忆，终于，它找到了合适的词汇，是“家人”。它想要和岸上这个小生物一起生活，也就是说它需要把这个生物“娶”回深海里。

“沐澄，该回去了。”女子温柔清亮的声音传来，岸上的小生物听到声音后欢喜地应了一声“哎”就离开了岸边。

“沐澄”应该就是他的名字了。小鲛人根据记忆里有关人类的内容把那个它想要娶回海底的生物的名字记了下来。

“沐澄，等你长大了当我的新娘好不好？”它张开嘴，发出了其他人类听不到的声音。看着小小的沐澄疑惑地转过头看过来，小鲛人满足地潜回了水里。

那个时候的沐澄，也不过四五岁的样子。

小鲛人对人类的兴趣日渐浓厚，可它拖着一条尾巴是不能随意上岸的，没有办法，它只能无聊地在记忆里搜索摆脱尾巴上岸的方法。

终于有一天，小鲛人下定了决心。它用自己足以控制整个海域的力量把尾巴封印住，带着所有的记忆和理智幻化成人类的模样随着海浪飘到了岸边。

在浮上水面的过程中，它看到自己的尾巴变成了一个和自己外貌相差无几的少年。少年双目混沌，海藻一样的长发搅动着附近的海水。

忽然，惊呼声从水上传来，马上又被海水淹没。小鲛人看着一艘渔船被翻涌的水打翻，船上一对夫妇落入水中，被黑色的长发缠绕住。那个面容秀丽的渔妇是小鲛人见过的，当时沐澄依赖地跟在女子身后的场景它记忆犹新。小鲛人想要把那对夫妇救出来，可没有了力量的它只能顺着水流越飘越远，一直到了岸边。

小鲛人力气耗尽昏睡了过去，等它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当初它想要娶回去的孩子。

“我叫沐澄，你就叫沐暖吧。”过了几天，已经长大了些的小孩认真地看着小鲛人说，“我爸妈说过，船上温暖的渔火近了，他们就快回来了。”

沐暖陪了沐澄七年，看着他从一个天真的孩童逐渐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年，它忽然没了把对方娶回深海的想法了。

就这样在岸上生活也挺不错的。沐暖想。如果不是沐澄十四岁第一次独自出海，这样平静的生活也许能持续更久。

可惜到底没有那么多如果。

沐澄还是出海了，他发现了当年的事情。他一定不愿意再和它一起生活了吧。

沐暖觉得胸口有些痛，它不明白原因，但也隐约觉得和沐澄有关系。也许是不甘心的缘故，它还是留下一些念想。于是，临走前它将自己的鲛珠塞到了沐澄手里。

鲛人没了鲛珠会怎么样呢？沐澄看着眼前双目无神的白衣少年，大脑一片混沌。他的左手手心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将他整个人罩在其中。

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泉水一样喷涌而出，溢满了脑海，沐澄痛苦地整理着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记忆。

恍惚间，那个温柔细软的声音再次响起：“沐澄，等你长大了当我的新娘好不好？”那是化形前沐暖的声音，是他梦中听过七年的熟悉的语调。

“沐暖，我不做你的新娘，我等你做我的新娘好不好？”看着光罩外湛蓝的海水，沐澄闭上了眼睛。

莹莹白光中少年沉睡在深海，他的左手手心一颗珍珠大小的痣散着光芒，不住地跳动，像是一颗从未停止跳动的心脏。

海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