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卧座城南近郊,三面环山,一面清渠绕旋,远远望去,残雪余存,苍山拥翠,亭台楼阁依山而建,迤逦景致傍水而生,乍看之下,仿若一把端庄的太师椅懒置苍穹黄土之间,透出远离尘嚣的沉寂与孤高之格。
行至城隍庙门前,却是灰墙青瓦,气质古朴,但男女老少,青纱红罗,仍是络绎不绝。行至院中,又见苍松翠柏高耸端立,另有娇俏青梅攀枝虬结、含苞待放。正所谓“道常无欲乐清静”,这清新风骨,使人立即安静自宜。
我们跟着继母到了正殿,殿门悬挂巨大的宇联:
上联:圣泽乾坤大
下联:玉悬雨露深
殿门前端置一只刻满隶书字样的大宝鼎,鼎中香火无数,香灰满溢。
正殿九五开间,好似寓意如同帝王般“九五之尊”,殿内却略带阴暗晦涩之感,微风吹拂垂下的青白飘带,似有鬼魅邪影扰人心绪,殿内两旁供奉的众多配神塑像,表情夸张,穿戴奇异,令人心神惶惶。
我躲在继母身后,目不斜视得瞻仰着殿中央的城隍大神,他头戴冠宇,身着白衣,手持书卷,双目含笑,青须顺垂,使人觉得亲近和善,定睛一看,他文弱削肩披着一根白色飘带,上有他生辰卒时及名号,杨椒山。明朝嘉靖年间,此人因为弹劾奸臣严嵩而被关到了牢狱之中,最后被昏君和奸臣害死,在明朝也算是名留青史。
城隍庙拜天拜地,也拜英雄,不过像这类弹劾奸臣的英雄在此时期不是应该被魏忠贤给毁了么?
在我思忖之际,桂芳姨和宋嬷嬷已经分别替我和继母点燃了香火,等着我们虔诚上香。
“这个大神可以保佑我什么?”我趁着间隙忙问阿紫,阿紫一脸肃穆,好似僵住了,再看众人,好像发条止住了,威严凝在脸上,我赶紧跟着跪下来,默默许道:“求先生保佑仲达先生咯,你们都是一类人。”
我抬起头,和众人一起注视大神那明眸善睐。
这时,一个身着青白冠帔的老太太被人搀扶着蹒跚而至。她满面堆笑,脸皮已经完全耷拉下来,但肤色光泽,老而不衰,杵着的拐杖杖身黑漆泽亮,足有五尺高,形似一条巨龙盘旋而上,龙眼深炯,龙须分明,龙鳞密集。老太太身形瘦小,像一根依附于其上的细藤。
继母已敞开怀抱迎了上去,轻轻搀着她,道:“妙清师傅,近来可安好?”
“不及十五夫人不会来的,今日为何到访?”妙清师傅老态龙钟,辞气却利索清明。
“许久未见妙清师傅,甚是想念。”继母瞥了瞥我,轻声细语道。
“是吗?贫道多谢夫人的记挂。这位是田家小姐吧。”老太太缓缓走至我身旁,伸出干枯如干柴的手,我连忙伸手迎合上去。
啊,肤质细腻,手感不错。
“见过妙清师傅。”我微弓身子,笑着道。
她垂目细细看了看我的手,又用手微微使力掂量了下我的小手,道:“姑娘骨骼清奇,颇有春雷大作,大地解冻之格。”
“什么意思?”我忙截住她,惶惶道。
“好意思啊。”这个妙清奶奶竟撅起嘴,露出顽皮的笑,松垂的眼皮闪烁矍铄的目光,好似已透过悠悠时光,定格住了我许久以后的某个时刻上。
少顷,她转身对继母道:“夫人若不忙的话,可否陪贫道一坐?”
继母又看了看我,应允了。
我们随着这位妙清奶奶蹒跚的步伐,踱步到庙内后院,眼前竟霍然开阔,廊台迂回,梅园连顷,嫩梅次第绽放,暗香浮动,远处清波碧塘,遗于水面之上的枯萎芙蕖迎风萧瑟,累累莲蓬,厚重质朴。
“今年干旱,莲子收成不及去年,不过给田府挑选的莲子都是最上乘的。”妙清奶奶目光幽远,透过层层梅林,定住在静谧的荷塘之中,虽步伐蹒跚,但节奏有序。
继母赶紧欠了欠身,笑着回道:“妙清师傅送来的莲子味道极好,回味起来,齿颊留香。”
“呵呵,北方雪灾,天气阴寒至极,就这腊梅开得极好,满园馥郁,倒添了几分兴兴向荣的气象。”妙清奶奶将手中的拐杖在地板上敲了两敲,停住了脚步,环顾四周梅景,眉目露出欣慰之喜。
我们也停了脚步,在簌簌寒风中品味阵阵梅香。
我搓着手,趁着他们聊天的间隙,忙向一旁的阿紫抱怨道:“这大冷天,不回屋子里坐,在这瞎逛什么,冷得不要不要的。”
妙清奶奶似乎看出我的不悦,向一旁的随从嘀咕了一句,随从匆匆离去,俄顷,那个随从揣了一件古旧莲花纹的暖炉小跑过来,在继母眼神示意下,我向妙清奶奶道了谢,接过了暖炉。这时从梅林的西南角传来一阵银铃般得笑声,仔细辨别,这笑声竟有几分妇人的豪放之气。紧接着一个娇嗔而富有磁性的妇人嗓音传来。
“想法子把香包取下来,你,爬上去……”
我正好奇得循声张望过去,却见妙清奶奶置若罔闻得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据说这梅林素来接待贵客,想必那位娇滴滴的妇人也是妙清奶奶熟识的大门大户。这妇人的嗓音极其悦耳,若是放在现代颇有几分做声优的资质,纵然是吩咐下人,却未有丝毫戾气,唇齿之间像抹了蜜,温润酥软,感觉再多听一会儿就会被融化似的。
也不知这妇人长相如何?
众人已经迈开脚步随妙清奶奶往另一头走去,我的目光循声穿透梅林,隐约瞧见远处红绿锦袍,三两姑娘,簇围着一株盘虬卧龙的梅树,眼巴巴得望着树梢。
于是我领着阿紫,偷偷放慢了脚步往那几个姑娘的方向走去。
忙的面红耳赤得几个姑娘见有生人走近,稍稍停歇了下来,中间那个穿着盛装的妇人略有泄气的摆了摆手,也缓缓转过身,瞧见我时,懈怠的面容立即露出欣喜之情。她挑了挑微胖的褐色眉黛,眨着略圆的双眼皮儿,红唇微张,徐徐吐出一句:“小姑娘,来得正好,你若是替我取下香包,我赏你一锭银子。”
我微微抬头,看见树梢高处一只金花银镂空凤纹的锦囊悬挂于上,锦囊似粽子,几个角垂挂着纯金流苏。
好家伙,真是稀罕玩意儿。怪不得这妇人张口就要赏钱。
“你这香包,装得啥玩意儿?”我在梅树下转悠了一圈,有意打探道。
“刚采集的腊梅花蕊,我家小儿最喜腊梅香馥。”妇人仰着头,微微蹙眉,但言辞之间傲娇至极。
这妇人身着繁复的花缠枝鸾云纹金丝锦袍,使她微微发胖的身子显得更加端庄稳重,发髻之间金花双蝶翡翠垂珠的步摇随着她言语间不匀的呼吸一摇一摆,好不招摇。那张微胖的鹅蛋脸略施粉黛,在阳光之下越发的白皙透亮,仔细看来,也是微胖界的一大美人。大概保养得宜,我竟猜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只从她微微疲倦的眼眸中看出几分岁月的痕迹。
“你家小儿用这么女气的锦囊怕是有损阳刚之气哟。”我从脚下捡起几粒石子儿,把玩着说道。妇人身后的丫鬟们闻声竟恭敬得颔首弓腰,那妇人略有不悦得看了我一眼,却也不多言。
“要不我们抱着树摇会儿?”阿紫挽起袖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姿态。
“这满树的花蕊都被她们摇光了。”我一扫满地的腊梅花蕊,瞥了一眼双臂抱怀的妇人,那妇人不忍得瞟了一眼满地的残花,赔笑着吩咐道:“你们赶紧把这些花蕊拾起来,回去做个香包。”话毕,她继续示好得对我笑着。
“我只管给你取下来,弄坏了,弄脏了,可别怪我。”
那妇人连连点头。
当然,我几个石子儿根本没有打中那只锦囊,不过是试探她。只见她笑意全无,红唇泄气得撇在两边,微胖的脸颊一侧浅浅露出一只酒窝,圆圆的眼睛饶是十二分的焦灼,却藏不住天然的媚态。
于是我使出我的杀手锏——跆拳道踢腿,我双手握拳,转腰抬膝,只觉一股清风搅动,梅枝乱颤,脱缰之力从我脚尖奔腾而出,惹得妇人连退两步,拊掌称好,我腾空跃起,右脚一个侧踢,正要够到锦囊的树条时,却见我高抬的右脚的菱纹绮履,如离弦的箭,挣脱而去,歪打正着绊住了那只随风而动的锦囊。
“哐”,鞋子坠下,砸中妇人的额头,妇人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体面,倾身张怀接住了随之落下锦囊,一众的女仆战战兢兢围在妇人四周,有人捏起手绢为其擦拭弄花的额头,有人扶住她将倾的身子,有人直接跪地匍匐,不敢轻视。
我慌忙之中从其中一个女仆手中接过鞋子,一边往脚上蹬,一边拱手赔笑说:“Sorry,sorry,我不是故意的,幸好夫人没受伤。”
真是失礼啊,我明明快腾空跃起,脚尖即将
“索什么瑞?你把夫人弄伤了,小心你的脑袋。”一个打扮稍稍出众的丫鬟挺着身子,瞪着我,恨不得扒了我的皮。
我一听,吓得不轻,只得拉着阿紫一起赔笑脸。
而后,那妇人怔了怔,回了神,捧着手中的锦囊笑着说:“没事没事,我倒是要赏你一锭银子,小小年纪,看不出来还有点功夫。来人……”
那个恨不得吃了我的丫鬟不情不愿的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到我眼前,我连忙接住,继续笑道:“歪打正着,歪打正着,夫人大人有大量,真是人美,心善。谢过夫人。”
我把银子朝阿紫怀里一扔,渐渐松了一口气,心里估摸着面前这位妇人的来头。
“你真会说话。”她将锦囊揣入怀中,捏着手绢轻擦额头的细汗,圆脸绽放出满足的灿烂的笑容。
这妇人不多半句客套的谦辞,随手拍打身上的尘埃,又冲我笑了笑,做出要摆驾回宫的姿态。这时,宋嬷嬷突然闯入眼帘。她眼神冷淡,嘴角不悦得撇在两边,身子微弓,颔首快步走了过来,我正要迎上去,却见那个微胖美妇人一动不动得望着宋嬷嬷,笑意凝结,圆眼微眯,青黛微蹙,似有昨日云烟浮涌心头,媚态全无,哀思如潮。
离美妇有五步远时,宋嬷嬷缓缓站住脚步,徐徐抬起头来,露出礼节性的微笑,却深眼如炬,宛如穿透时光的利剑,发出阵阵寒光,使得妇人美目闪躲,不敢正视。
一阵微妙的眼仗使得空气凝结,万物齐喑。
那个领头的丫鬟也觉察出主人渐弱的气势,忙收敛起趾高气扬的脾性,细声道:“这位大婶有何指教?”
宋嬷嬷突然笑道:“我来迎我家小姐。”
丫鬟转过头,打量了我一眼,又回头对宋嬷嬷说:“请大婶让路,我家夫人要回去了。”
宋嬷嬷轻蔑的一笑,并未打算让路,倒是那位美妇,轻轻得挪动身体,侧立到阁道的一边,娇滴滴的喊了一声:“宋姐姐。”
一旁的丫鬟赶忙退到一旁。宋嬷嬷懒懒得抬起眼皮,回应道:“夫人别来无恙啊。”
“托姐姐的福。这位机灵的姑娘原来是宋姐姐家的小姐?多谢她帮了我。”美妇回过头来看我,竟有几分拜托我的意思。
我赶紧走至宋嬷嬷跟前,向这位美妇回了礼,道:“夫人言重了,小事一桩。”
“我家小姐素来助人为乐,就是性子野了点,没有惊扰到夫人真是万幸。”宋嬷嬷一板一眼得应着,言辞冷漠,未有丝毫熟稔的人情味。
这位美妇打扮得如此华贵富态,想必大有来头,却称呼老宫人宋嬷嬷为“宋姐姐”,难道与宋嬷嬷在宫中有一段患难之交的往事?
看来这个美妇混得比宋嬷嬷好呀。
“哪里,哪里。这姑娘性子好爽,我倒是蛮喜欢。哦,请问小姐府上是?”美妇滴溜溜圆的眼睛爱怜得打量着我,好似把我当做阻挡宋嬷嬷的盾牌。
宋嬷嬷忙道:“城郊田府,我家老爷乃江都商户。”此时,她顿了顿,轻扫了一眼美妇,好似句句引诱般,见美妇不以为然得撅起嘴角笑着,又淡淡道,“此庙捐建者之一。我家小姐正在积极准备选秀,我倒是担心她性子野,入不了司礼监的法眼。”
也不知美妇是听进去了哪一句,竟突然兴致高涨,扶着我的肩,关切道:“你这般纤妍美好,我见犹怜。在宋姐姐的教导之下,不说司礼监了,皇帝也不用怕的。”
“若是有夫人帮忙,我家小姐自不必怕。不知老奴是否有这个薄面请夫人助一臂之力。”宋嬷嬷略略委身施礼,恳切道。
美妇见状,难以婉拒,思忖片刻,拊掌笑道:“既是宋姐姐之请,妹妹不好推辞,我与小姑娘也算有缘之人,如此一来也算是一臂初交又解携了。”
宋嬷嬷眼神示意我,与她一起连连躬身施礼,以表谢意。
我自然是极不情愿,可这宋嬷嬷远比我想象的工于心计,每句话皆是计算好的,我一点见缝插针的机会也没有,只得被宋嬷嬷摁着向美妇鞠躬道谢。
“不必多礼,到时再见。”美妇诡谲得轻道一句,便向宋嬷嬷微笑着告别,拖曳着金丝锦袍,姗姗而去。
宋嬷嬷站立原处,笑意渐渐消散,眼眸的柔波随着美妇远去的身影凝成一道冷冽的聚光,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似乎在说:等着瞧吧。
傍晚的空气混合着夜之将覆的阴寒,梅园馨香似溢,在阵阵寒风中送来丝丝生机,继母站在远处冲我招手,那双温柔的杏眼似乎早已把园中的一切尽收眼底,嘴上却带着毫不知情的微笑。
宋嬷嬷不知何时已退到我身后,与我一前一后往前方走去。
这三人宽的阁道在梅林中蜿蜒迂回,每一个转角都是精心计算设置的,好与这满园梅景搭成错落有致而又出其不意的视线层次感,若不仔细看,还以为置身于偌大的迷宫之中,阁道的木材是金贵的楠木,每一步都发出实沉而古旧的闷声,两侧的围栏皆是花缠枝鸾龙凤祥云纹的镂空雕花,这般能工巧匠,堪称神工鬼斧。
此刻我竟也能静下来心来细品起这梅园的一草一木来。
这梅园也不是一般的梅园啊,正如那美妇。
也不知她口中的“到时再见”又是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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