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三四岁挎着竹篮,跟着姐姐跨沟渠爬河坡,在田野上忘乎所以撒泼打滚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花花草草。
有时怔怔地盯着一朵酢浆草跟它说悄悄话,有时模仿一棵狗尾巴在风中摇来摆去,有时掐下一把矢车菊编花箍戴头上,也会用这些花花草草缠绕成五颜六色的裙裾围在胸前腰间,然后,我就像个野人一样奔跑在空旷的田野上,手舞足蹈,放声怪叫,惊得栖息枝头的鸟儿忙不迭地飞走。
脸和头发黏着灰尘,也染上斑驳的色汁;衣服被树针戳破,也氤氲着花草的芳香,耍得忘记了时间。我顶着夜色,从田野大奔小跑地往家赶,气喘吁吁。
母亲见了,没有打骂与呵斥,只是捋一把我汗津津的头发,轻轻地说一句:疯丫头,就差玩伤了!她那一向以来由繁重劳作与贫困生活带来的急躁、郁闷与眉头紧锁通通一扫而空,仅仅只因为我一身狼藉掩饰不住的神采飞扬。
长大后看到一句话,孩子有一分快乐,投射在母亲心中,就会放大十倍数倍。年幼的我自然想象不到这一点,但母亲和煦的脸色,确确实实给了我奔向兴趣的底气。
门前屋后,鸡舍前、猪圈后、鱼塘边、篱笆旁、棚架下、榆树根……我栽下各种各样的野草闲花,东一棵、西一棵、南一棵、北一棵,天马行空,毫无章法。
有一天,二哥为了把门口的鱼塘扩大,铲掉了正当其时的美人蕉。我放学回家,望着萎靡一地的美人蕉花瓣,伤心得嚎啕大哭。
暮色四合,母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拉我胳膊要我进屋,说明天帮我重新移栽几棵美人蕉,我甩开她的手,被打疼似的嗷嗷叫唤,不行不行,我只要原来的美人蕉啊,我天天浇水,一天看三回,亲眼看着它从一棵嫩苗,长得跟我一样高,现在被死江二砍死了,呜呜呜……
二哥走过来,瞪大眼睛吼我蛮不讲理人来疯,犯不着为几棵美人蕉大呼小叫。有母亲站在身边壮胆,我任性妄为起来,往鱼塘里推泥块扔树枝,你铲断我的美人蕉,我就填平你的鱼塘,母亲静静地看着我,一句没有阻拦。
二哥忍耐不住了,扬起手作势要打我,母亲推开他,还骂他挖塘不长眼睛。二哥骂骂咧咧地离开,尽管嘴里嘟囔着母亲把我惯得没人形,但从此以后不再毁坏我一颗花。
第二天中午,我放学回家,一向只为正经事忙乎的母亲正围着鱼塘栽种与我一样高矮的美人蕉,不知道母亲为此跑了多少人家看了多少脸色说了多少好话,因为没有人家舍得把正在怒放的美人蕉移植挖走。
虽然,正在怒放的美人蕉不易成活,一天天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但其实也不是真正的萎靡,因为红彤彤的花朵已经永恒地绽放我的心中!
因为母亲纵容,我在爱花的路上一骑绝尘。
听说哪家有新品种,放学后我不是先回家干农活,而是屁颠屁颠地跟着同学来到家里,帮助搓麻绳打草包,说好话赔笑脸,磨蹭到最后,终于从地里捧走一棵心仪的花苗。
东墩、西墩、南墩与北墩,不论走羊肠泥路,也不管划船渡水路,我总要眼巴巴地一路找过去,做那个眉飞色舞的采花人。
12岁的一天,因为去邻村移栽一坨粉粉的凤仙花,回家的时候夜色如水蔓延,河边渡船与农人全无,周边野草杂树呼哧呼哧,其间好像埋伏着无数头怪兽,随时可能扑到跟前。
我缩回脑袋浑身哆嗦,害怕极了,却又无处可躲,无计可施,只敢沿着河边来来回回地走,不知道等了多久,迷茫的烟雾里传来母亲的喊声:二丫,嘎来呀,二丫,嘎来七(吃)晚饭啦,二丫,嘎来呀……
我好似踩中了弹簧,立刻跳跃起来,同时快速地挥动双手,姆妈,我在这块呢,姆妈,我在东河边……
二丫,你别着急,我这就撑船去,二丫,等着啊……暮霭中,母亲沙哑的声音沙哑穿雾渡水而来,带给我无穷的力量。
初二的那年夏天,我在堂屋大门的两旁栽种了牵牛花,风吹了,雨打了,阳光又来暴晒,那柔软的藤蔓始终贴着墙壁,昂扬地一寸一寸往上攀爬,可是,当爬到半人高的时候,显得举步维艰力不从心,因为砖块墙面没有空隙,根须没法渗透。
于是,母亲拿来树枝、芦苇和细绳,在大门两旁依附墙壁搭起拱形的篱笆架,这样,两侧牵牛花的藤蔓就亦步亦趋地贴着篱笆,毫不费力地攀爬而上,在门檐中间缠绕交汇后,再各奔东西,再掉头向下,如此缠缠绕绕,蓬蓬勃勃,给大门戴上了美丽的花箍。
从清晨到日暮,从夜晚到天亮,牵牛花对着天空举起一只只粉紫、淡蓝与浅红色的小喇叭,不知疲倦地吹,神采飞扬地吹,眉飞色舞地吹,小鸟听得合不拢嘴,风听得不愿再流浪,白云听得忘记去湖心投影。
成群结队的蚊子与飞虫也来凑热闹,并且不失时机地往屋里钻,哥哥嫂子趁我上学几次要把花藤扯断,都被母亲阻止。
邻居不理解,这喇叭花爬门边能有什尼意思?既不能御寒抵饿,又碍手碍脚,还惹得蚊虫到处飞,一点实际用处没得。
母亲不吱声,伸手把牵牛花那些旁逸斜出的枝叶别过花架绕一圈,然后才笑眯眯地说,有钱难买心头好,二丫看到这些花啊草的,就咧开嘴笑,跟拾着个欢喜团子一样,这个不比大鱼大肉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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