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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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说是

历史上我们似乎只会说是，细究之下，说是分两种情境：一种是主动式的，这类人为数极少，他们多是一些黄老之术的学者，过着与世无争的隐士生活。说是，可能代表了他们的一种生活智慧。因为此类人物的杰出者，多闻名于乱世，说是虽则是他们的生活哲学，其实也是他们苟且偷生的生活态度。比方说三国时期的水镜先生司马徽，为人诺诺好好，不臧否人物，不否定别人的观点。但他虽精通道学，却不全然是个道学先生。因为他同时还精研兵法和奇门遁甲之术，或曾抱有积极用世之志，但乱世之中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居，把机会给了卧龙和凤雏二位。另一类就是普通的芸芸众生。无论治世还是乱世，他们都只能说是，也只会说是，否则就可能引来灾祸，甚至毁家丧命，因而是纯被动的。但无论主动选择还是被动选择说是，都属于生命保全的弱向选择。他们或期待有朝一日能痛痛快快地对人家大声说不！

当代或就是个说不的时代。各种各样的叛逆存在于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中。子女对父母说不，下级对上级说不，公民对政府说不。当代多数人的价值观体现在了不服从、不服输、不服赌里。他们鄙视说是，厌恶说是，大抵是因为说不说得太久了。就像饿久而食、渴急而饮。

说不有时是一种技巧，就像说是有时是一种计巧。说不的底气来自于知识，因为他学得多，知道的多，所以他敢于说不，因为说不，能显示了某种力量。但问题是，知识日新月异，你再有学问，知道的再多，你又如何能保持你所站立的高度？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就像如今的电子产品那样，年年新，月月新，日日新。所以，说不，充其量只能是一种工作态度，而不是生活态度。如果你把它引入生活，你就失去生命的中心，你将滑出生命的轨道。如果我们留意古人的表达方式，我们将发现他们总是提到他们的祖先，凡重大人生问题，他们总是说某某古贤如是说，采用如是我闻的句法开始。他们说的当然不是知识和学问，他们说的是人生智慧。因为知识可以被超越和更新，但智慧不会。智慧没有高低和远近，他是直接的，也是微妙的，你悟出了生命的智慧，你就掌握的生命的核心和全部。生命的智慧就像太阳，太阳从不说什么，也不宣扬什么，他对生命的作用是依靠那些接受他的人的感悟而呈现。你的知识可能很久以前已经超过了老庄，超过了亚里士多德，超过了释迦牟尼，但你的智慧怎么可能超过他们？他们的智慧是太阳，你的智慧是太阳吗？不是，你的智慧是一块火炭，随燃随熄，燃烧时也只能照亮生命的一隅。

我的一个同事饱受工作压力之苦。他听说旅游会身心放松，能融入大自然，能感受到真正的美好。于是他也去了，他开着车，直奔幸福之所。但他回来时却比出门前更疲惫。他抱怨说，美景确实不少，可我的精神并不能融入进去，经历了长途跋涉，回到家里，一切如旧，甚至更累。为什么他会生出怨心？因为他带着贪欲去的，他带着贪欲直奔目的地，因此他一无所获。生命的幸福是羞涩的，就像真正的贤媛，她怎么会主动去迎迓男人？她拒绝侵略性，她只对那些以非常微妙和润物无声的方式接近和对话的人展现她的全部美好。她是被动的，她需要被劝说和善诱，但你不能粗暴地要求她，强奸她，生命不能被强奸，否则你将一无所获。你可以去强奸她，我们都在这样干，省时省心，直奔目的。爱太难了，不是吗？可是，我们快乐了吗？我们已经失去美丽，失去美妙的感受，也将彻底失去爱情的美好。生命，那是需要微妙的感知智慧才能接近其核心，并长期占据其中的。

工作的态度需要我们做出决断，用明确的是和否来加以决断。但生命的智慧需要我们换一种态度，采用非亚里士多德式的逻辑向度。

有一个法官开庭审案，听了原告的一番陈述后，法官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啊。助手提醒他说，法官不可以做如此表态，你还没听被告说话呢。法官对助手说，你说得对，我马上就要听被告说话了。听了被告的陈述后，法官又说，你说得似乎也很有道理。助手对他说，你犯了大忌，你这样说，你将无法做出选择。法官对助手说，你说得对，我将请教法律。他是一个好法官吗？可能不是。因为人们不能理解他的深度。

这位法官可能学过黄老隐忍之术，但他又不是黄老学的弟子。他有他的哲学，而他的哲学是一种智慧，因为他采取了反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方式：他不认为他有权第一时间对别人的看法说不，每个人都有正确的地方和正确的时候。我们无从知其内心，因为我们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明了。说是，是对别人的肯定，说不，是对别人的否定。作为法官，不会说是，大概也不善于倾听。而倾听，向来是裁判者所应具备的第一品格。历史上有很多具有大智慧的人都喜欢说是。他们对一个问题虽已千思万虑，并有了初步结论，但他们还是要请那些同样具有智慧的人说说他们的看法。当看法不一致时，他们会重新思考；而当看法一致时，他们会用无比谦虚的态度接受别人的看法，并说感谢赐教，获益良多之类的谢辞。说是并非是一种肯定，而是回避，回避你所不知道的。相反，说不并非是一种否定，而是一种介入，介入你还没弄清楚的并痛下结论。

拥有说是的智慧之人，他们看起来总是犹豫不决，没有主见，但他们并非真的犹豫不决。因为他们不带任何成见的生活，他们像一面敞开的镜子，只有像一面镜子才能映现出生命的真相。

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确认的就是我们会死，但却无法确认死亡的方式、时间、地点和原因。一位癌症病人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医生说，你一定会死，活不过明年。他是一个喜欢说不的医生。但那个说是的医生却说，你按时按量吃药，就像你说的，你得的虽然是癌症，却不一定会死。为什么呢？因为没有病的人也会死，有病的人可能不死，生命的奇妙是我们所不能知晓的。

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的生命会以何种方式、何种速度，向何处发展、在何处结束，我们能确信的是已经发生过的，我们能做的就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小心翼翼地帮助生命做出他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