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珍珠

作者: b72a0f0df98b | 来源:发表于2018-07-05 19:53 被阅读100次

序章

风带着地中海的湿气吹到岸上来。

不远处飘来曼陀林(Mandolin)明亮的声音,混杂着海岸边打花牌的男人们刺耳的笑声,几个希腊人凑在一起向闹市区走去,粘着沙粒的鞋尖上带着质地柔软的绒球。

厄洛斯·钦奎马尼(Eros Cinquemani)独自坐在沙滩外面的白色岩石上,看着地上的树影被风吹地来回摇晃。今天是他六十四岁的生日,说实话,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年轻的英俊小伙子了。如果你足够了解他,你会发现他的手上总是带着一枚擦得锃亮的银质戒指,那是他和维多利亚太太结婚时留下的,自从前几年她去世后,他便每天早上都会用棉质的上光布将它擦一遍。

他的皮鞋看起来很旧,略微磨损的鞋尖被擦得泛着柔光,洁白的衬衫被仔细熨过,外面套着一件藏蓝色的克什米尔羊绒背心。被岁月冲刷得浑浊不清的冰蓝色眼珠执着地向前探视。

视线在沙滩与海面上缓慢地游弋。

突然,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他撑着露在树荫外面被晒得发烫的岩石慢慢站起来,他微微皱起眉头,向那方向望去。

一个小孩躺在沙滩上。珍珠似的浪花在她的脚心跳来跳去。他走过去,在小孩身旁俯下身。

这个小孩还活着,呼吸使窄小的胸腔微微起伏。

厄洛斯惊讶地瞪了瞪眼,接着他把小孩抱到树荫下面。他没有电话,这里离医院很远。他仔细端详着这个女孩,她和他的孙女差不多大,六七岁左右,长得很讨人喜欢。

“你终于醒了,小姑娘,你还好吗?”他刚刚把小女孩抱到树下不到一分钟,小女孩就醒了,他坐到了她身旁。

“这是哪里?”女孩揉着被海水蜇得红肿的眼睛,就好像刚刚睡醒。

“这里是南海岸,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呢?”他问。

“我不知道,我没有家人。”女孩的眼睛闪烁着天真的光芒。

“不,不会的,大家都有自己的家人,你也是一样,甜心,你一定也有家人。”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愁容,为这个女孩而感到惋惜,说着,他像女孩伸出苍老却又温暖的手,“我先带你回家,好吗?

女孩微微张了张嘴,露出一排珍珠般的皓齿。

这个季节柠檬树上已经又长出了稀稀拉拉的几颗幼果,海鸥从它们上方飞过去,放肆地炫耀着它的自由。

那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可我记得还是很清楚,那时我刚刚七岁,我的外祖父厄洛斯·钦奎马尼那时还健在。我无法想象那几年所发生的颇具戏剧性的一切,若不是那枚山茶花胸针仍握在我手中,我甚至都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记忆了。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像圣雷欧海滩(San Leone)上汹涌的人潮一样轰轰烈烈却又来去匆匆。

所有挥之不去的过往就像长在我脑海底部的礁石,一瞬间海水消退,它们就毫无遮拦地裸露出来。

我是奥吉利亚·钦奎马尼(Odilia Cinquemani),我的故事有些冗长。

我记得支离破碎的武士木偶,被我打了四拳的尖酸刻薄的肥胖丑女孩,故意栽倒在礁石上时糟糕的感受。当然了,还有那片熟悉的海岸。

那个黄昏几乎可以算是我人生中最为重要的转折点了,我就是在那时第一次遇到了那个所谓的“姐姐”,当然,我开始对她产生恨意之类的一些事都是后话了。不过你要相信我,你所看到的像是“那一切都好像还发生在昨天”之类的话都是迷人的谎言,那段记忆我虽然还记得很清楚,但是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我和它之间隔着的,相当久远的一段时光。

远到我已经数不太清了。

那时我独自在偌大的家中。坐在朝南可以望见大海的窗口前,慵懒地翻动着那本陈旧不堪的《郁金香集》,粉红色、橘黄色的晚霞斜照在右侧的木窗框上,然后反射上我的脸。

“尽管你亏待他,他还是你的友人。

你伤了他越厉害,他爱你却越深。

你就是向他扔石子,也只能使

爱你的基础比过去更坚实。”

————《郁金香集》

咔哒。

钥匙开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是外祖父回来了。我“噔噔”跑下楼,看见刚刚走入客厅的外祖父的身影,他往里走了两步,就在我慢慢向他靠近时,我看到他身后竟还跟了一个与我差不高的小女孩。

“祖父,这是谁?”我问他。

“啊,我都差点忘了跟你介绍,这个迷路的女孩,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今晚先和我们住在一起,奥吉利亚,你不会介意今晚与她分享你的餐桌吧?”他一边换鞋子一边对我说。

“当然不会,我很乐意。”我说着望向那女孩,并向她伸出手,“我是奥吉利亚·钦奎马尼,很高兴认识你。”

她微笑着向我伸出手,脸就像红苹果一样红:“你好。”

我趁机打量着她,波浪一样的红头发披散在脑后,浅褐色的眼睛就像是晶莹的琥珀,清澈而冰凉,她穿着廉价的亚麻布裙子,裙裾的荷叶边做地很笨拙。我猜她有爱尔兰血统。

她真是漂亮,在阿格利真托(Agrigento),我还从未见过她这样美丽的女孩,这是我第一次在另一个女孩面前感到惶恐不安,多年后的今天我将它解释为自卑。

而我呢, 象牙色的皮肤上冒着几颗乍眼的雀斑。冰蓝色的眼睛里冒着天生难以做出亲近可人表情的锐利。我的睫毛比她长一些,在灯光的照射下在脸庞上投下细长的影,尽管如此,整体看上去仍没有她的好看。最糟糕的是我张开嘴时露出的一口还没有换完的残破牙齿,虽然我的朋友们也都在换牙,不会有谁不好意思地在笑的时候捂住嘴,但我好奇为什么这个女孩有一口完好无损的皓齿。

最后我的视线慢慢移到头顶上。

一头铂金色的鬈发,这是我全身上下最满意的地方,它为我增色了不少。毫不掩饰地说,我对那些多事的路人笑着夸赞我头发真漂亮这样的话乐在其中。

也许她看上去比我更亲善些,所以我才会有这种多余的感受。那个年纪我从来没有自嘲过,也完全不了解究竟什么是自嘲的含义,数十年后的今天我再回忆起这些残破的过往,不禁为自己那些尖酸的行为而感到可悲,那时我本认为只要明天太阳一升起,这个让我深感不悦的无名女孩就会被送回一个本属于她的偏远穷地方,可是,我错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体态丰腴的警察肥胖的手指来回碾压那支绿色的圆珠笔。

愚蠢的问题。我在心里替那女孩回答。

“是的,警官。”红发女孩的声音很圆润,甜美却不发腻。

“哦,太糟糕了,钦奎马尼先生,我想我们需要把她送到孤儿院去。”胖警察从吱呀作响的木椅子上站起来。

“什么?难道你们不打算在南部海域上搜索吗?”祖父有点生气,花白的眉毛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

“抱歉,我想我们已经搜索过了,包括南部海岸线在内,无论是瓦莱塔还是的黎波里的任何一艘游艇都没有任何事故发生。最近也没有人家丢孩子啊。”

“那好吧。”祖父极不情愿地回应道,“那我可以收养她吗?”

“当然可以,先生。我替这个孩子感谢您… …”

什么!不!停下!这句话让我惊住了。

紧接着我做出了反应。

“祖父。”我叫住他们之间令人烦躁的对话,“作为尊重之举,我想我们在收养这个女孩之前应该先询问一下她的想法,不是吗?也许她并不愿意……”说着我装出担忧的样子望了望那女孩。

“对了,真是的!我都差点忘了,孩子,你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吗?”祖父面朝她蹲下来,一脸和蔼地询问她。

红发女孩瞪着美丽的大眼睛,一脸疑惑:“可是你说过会带我去找我的家人的。”

太好了,继续反抗下去,这正是我所期盼的,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嘴角微微上扬。

“真是抱歉,孩子,你的父母过一阵子就会来接你的,你先跟我回家,好吗?”

“嗯……”女孩思索了一会,“好吧。”

“哦不!上帝啊,现在我要和这个穷姑娘生活在一起了!”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这对那时年幼而执拗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羞辱,直白的说,我认为她没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直到今天实际上我都还是耿耿于怀,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善妒让我饱受煎熬。七岁的我和那傻姑娘一样,相信有终一天她的家人会将她接走,并愚蠢地和她一起坐在门口的石头台阶上望着从楼房间掠过的海鸥期望那不可能的一天早日到来。

后来我的母亲玛丽昂(Marion)和我的父亲特伦斯(Terence)从卡塔尼亚(Katania)回来,也同意了收养这个红发女孩。

“这位可爱的小姐是你的朋友吗,奥吉利亚?”我爸爸望着那个躺在羊绒扶手椅上睡着了的红发女孩,她正穿着我穿剩下了白裙子,实际上在祖父要求我对她施舍一些衣装时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它,因为我最不喜欢穿白色的裙子。

“嗯……是的。”我支支吾吾地回答,“她……”

“咳——”楼梯上传来祖父的咳嗽声,“特伦斯。我有些话想对你说。真是抱歉,玛丽昂,不过你确实需要在这里等一下。”祖父说着转身走上窄小的楼梯,父亲也随之跟了上去。

我有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是关于这个红发女孩,表面上我就坐在母亲身旁乖乖看书,实际上我只是盯着那一行行魔符一样的字愣神,心里胡乱猜想。

果然不出我所料,等他们从楼上下来后我得知父亲同意收养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我心里好像一块巨石砸了下来,摇摇欲坠的心壁既不再晃动了,又砸得生疼,让我无法喘气。这个无名的女孩甚至被赋予了一个新的身份,并且她顶着这个身份在未来的冗长日子里对我造成无形的干扰。

奥杰塔·钦奎马尼(Odeta Cinquemani)。我的新姐妹。

令我恼火的是,无论我怎样故意捉弄她,她都以一副亲切而宽容的姿态来面对我。时间久了,就连我自己都开始厌烦这种一厢情愿的把戏。当初对她深深的厌恶感像娇美的红颜禁不起时间的周折,尖锐的菱角被南海岸的浪冲刷消磨,一段日子过后,厚厚的一层盐津保使它再也不会缩小了。

七年过去的很快。那年我十四岁,奥杰塔的存在让我产生了很大改变。我开始学着作娴静的姿态;开始学着慢慢地眨眼;有意无意地给人遥不可及的距离感,用谦卑下涌动着骨子里的傲慢的眼神来警示那些普通人:别碰我,穷鬼。

这大概就是我该有的样子吧。我努力在和奥杰塔一起抛头露面的会场上展示自己的风采,我努力将一切都做到最好,动用所有空闲来钻研我挚爱的艺术。奥杰塔却好像很识趣似的,在我像孔雀一样舒展自己华美的羽翼时在一旁微笑着向我投来赞许的眼神。

其实一开始我是很享受这种赞许的,但是接受多了慢慢的就会变得不那么有快感,反而觉得她是在敷衍我。

人们总说,西西里是个很美的地方,但是待在这里时间久了,那些绝妙的事物就会变得习以为常。

阳光的颜色很柔和,荧光蓝的大海安详地匍匐在一张纯白色的毯上。我坐在离海边不远开着白花的橘子树下。即使没有烈日,只要是待在海风吹得到的地方都可以使人的皮肤变成古铜色。

街角的理发店柜台上摆满了威娜。“

“是的,快剪吧。”

随着我的话从口中说出,一头刺眼的长发从此与我告别。

现在它们只剩下刚刚及下颌的一层短短的发丝了,我的头发鬈曲而且浓密,不仅如此,它们还像钢丝一样粗硬,刚洗完头的一天它们就像雨伞一样倔强地撑起。这时我便会走到大街上去炫耀我那一头太阳神般颇具希腊风格的短发,尽管没有人注意我,但是当我回家时就会觉得心情格外舒畅。

还不错,至少很符合我的性格。

我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柠檬果汁杯子的边沿,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身边的奥杰塔,她正专注地看一本绿色封皮的书,一头红发总是很柔顺,她的头发很软,没有我的那样浓密,轻飘飘的总是被风吹成一个负角度,就像一簇火红的海藻,在透明的大海中随着暗流来回飘荡。

“钦奎马尼,你怎么在这里?”迎面从乳白色的阔矮台阶上走来一个与我同龄的黑发男孩,威廉·巴斯塔多(William Bastardo)我和他的关系不好,但还称不上是死对头。

“愚蠢的问题。”我用傲慢而轻蔑的语气回应他。

他挑了挑眉毛,站到假花旁边,用他招牌的尖锐嗓音对我说:“你的头发闪到我的眼睛了。”

“那真是抱歉啊。”我觉得这理所当然。

“你还真是自满啊,妹妹。你真应该像你那姐姐学一学。”他下意识地摆出一副欠揍的表情,冲我奸笑。

“谢谢你及时的提醒,巴斯塔多,或许我是该学一学怎么像我姐姐一样忽视你。”说着我转回头来。

“不,并不是,你们误会了,我只是……”在一旁的奥杰塔终于开口了,“难以插上话。”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奥杰塔。”我投去一个冷漠的眼神,“你应该知道,我和巴斯塔多从来都是这样。”

没错,我突然想起我们吵得最凶的一次,是因为奥杰塔。

拜占庭式的华丽大厅里挂着流苏和乳白色花边窗帘,红色画着花纹的宽大墙壁挂着发黄的塞勒涅女神油画和丝织软装饰,带花押的珊瑚色窗帘被拉开攒在一起。刷了白漆的茶几上摆着冒气泡的柠檬汽水、哈罗米芝士、甜奶油冻、土耳其软糖和几瓶五颜六色的低度数鸡尾酒。

“奥吉利亚,我还从没像今天这样听你弹琴。”第一个开口的是一个黑皮肤的女孩,我依稀记得她的名字叫特蕾莎。

我用毫无感情的语气回了她一声谢谢,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坐在右边的奥杰塔。很快这个小动作就被威廉巴斯塔多注意到了。

“奥吉利亚。”在人多的场合,他会用他尖锐的嗓音称呼我的教名,“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哄我们开心,怎么不见你姐姐表现。”

是啊,一直都是我在出风头。我本想借此机会好好挖苦奥杰塔一下,突然又想到要顾及家里的颜面,头上就好像浇了一盆冷水。

真扫兴!

我看了她一眼,她脸上仍是那一副愚蠢的呆愣表情。对,她根本什么都不会,终日以一张美貌的脸博取人们的喜爱。

“我姐姐的事情只能由她自己做主。”我皱了皱眉,除了他没有别人注意到这个细微的表情。

他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撇了撇嘴:“真遗憾。”

他这是在蔑视我的家族。

“巴斯塔多!”我的咆哮声显然把正摆弄着葡萄杏仁糖的黑发男孩吓了一跳,“你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

巴斯塔多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从软坐沙发上站起来,一双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哦。”他这声不伦不类回应让我想一拳打在他脸上,“真是抱歉,我没想到你生气了。”

“我不认为你是在向我道歉,反而我把它理解为一种讨骂!你这个不懂得尊重的伪君子!”我没有留任何情面。奥杰塔白皙的脸上露出了红晕。

“你说什么!”“这种话难道还要我重复第二遍吗!”“你真是太粗鲁了!”“你竟然说我粗鲁!好好看看你自己吧,先生!”“在这方面,我真是自愧不如!你应该好好学学礼仪!”“你自己明明更需要!”……

最后这场争吵是被奥杰塔制止的,那时我还沉浸在大泄不满的快感中不能自拔,在她拉着我走在黄昏氤氲的小路上时还意犹未尽地恋战。她拉着我的手臂,漂亮的眼睛始终看着被晒得发亮的柏油马路。

“奥吉利亚,不要再为我而吵架了,这样很不好。”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你以为我是为了你而吵架吗?若不是你什么都不会,我至于像这样破口大骂吗?瞧,因为你我的嗓子都哑了。”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看热闹的路人,他们立刻四散而逃,“哼,可悲的是你连吵架都不会,而这些愚蠢的人却只因为你的表象而对你赞赏有加!我反而成了你可悲的附属品。”

后来,她说的一些话我全都没有听进去,只记得她啰啰嗦嗦说了很多在我看来无关紧要的一些话。我望着风光旖旎的城镇,街上穿着整齐的男人和女人。太阳余晖的庞大足以笼罩整个南意大利,让身处狭小地带的我无处逃脱。

夕阳是倒下的巨人。

在古老的寂寞岛屿上延伸出狭长的身躯,金色的血液在大街上游弋,冲刷我透明苦涩的灵魂。

我十六岁的生日那年再也无法忍受奥杰塔的存在了。

将近八年的磨合没有将我们的关系缓和,反而将矛盾愈加激化。什么七年之痒,不管是夫妻也好,别的什么也好,七年以后都会越来越痒。那个卑鄙下劣的想法就像沙漠里佣兵的尸体上日益累加的褐色尸斑,丑陋、顽固、难以得到消减。我下定了决心将她赶出我的生活,无论是用什么卑鄙的手段,只要奏效我就愿意使用。

我的内心可真不是很温良啊。

生日当天,我的母亲为我买了一件新裙子。

奥杰塔最喜欢穿浅色、奶油色的雪纺或者是带镂空蕾丝花边的裙子,我就专门挑一些颜色艳丽的,抢人视线的裙子,尽管我不是真心喜欢。

比如这件明黄色的生日礼物,它没有领子,两条宽吊带盖住了我一半肩膀,上半身正面的中央做了一条宽宽的褶子,背面穿着一条带子,固定好以后在腰部下方系一个蝴蝶结。这件裙子有点肥,腰部有被改过的痕迹,裙摆刚刚没过膝盖,整体上下没有其他颜色的花边或是什么装饰,样式就像古代的宫廷里贵妇人常穿的那种长礼服。

我穿着它走下楼梯时,我的父母、祖父和奥杰塔都会夸我穿着它很好看,可我并不喜欢。

“奥吉利亚,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红头发的女孩向我凑过来,递给我一个木偶。

那木偶很就是木偶剧院门口的小摊上贩卖的那种千篇一律的版型,亮晶晶的米色和茶色金属薄片拼成华丽的甲胄,金色的战袍被固定在肩部,手上拿着银色的长矛和画着狮子图像的盾牌,那头盔的样式做得很精巧,顶部粘着一根茶色的羽毛还有一圈蜜色的绒缨。

“谢谢。”我漫不经心地收下了她的礼物

我坐在枣红色的木桌前,坐在我对面的奥杰塔像小鸟啄食似的小口小口地抿着蛋糕。我的嘴里塞满了白色的甜奶油还有一些混杂在里面的葡萄干和杏仁。我过生日的时候从来不许愿,在我十岁那年我亲自向大人们要求省去这毫无意义的过场。

爸爸妈妈陪我过完生日下午就出去了,要明天中午才可以回来。

我独自走在街上,那天的阳光很灿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一直有一种不祥的压抑感,令我不由得心生一种莫名且恼人的担心。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半夜我突然惊醒。

黑暗的房间中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喘息呻吟声。一阵剧烈的恐惧冲击上来。

我摸索着打开灯,从房间里走出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声更大了。我愣了半秒,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声音的来源走去,那是从祖父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我的步伐从一开始的犹犹豫豫变的越来越快,最后我跑着冲进祖父的房间。

微弱的月光下,我看见祖父躺在床上。

我从未像现在一样感觉祖父如此苍老过,他脸上的皱纹就像用刻木刀剐出来的一样,那么深,那么死气沉沉。他呼吸地很费力,胸腔明显地起伏着。

“祖父!你怎么了?”我跪在他床前,握住他粗糙的手,“你的药放在哪里?”

他无力地向床头柜和写字台的方向撇了撇头,接着好像昏过去了。

我身上突然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忙脚乱地翻动着那些抽屉。余光里看见深色的门旁站着一个人。我吓得一抖,手上的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击声。定睛一看,原来是奥杰塔,一股无名业火瞬间又涌上我的心头。

“你还在这儿愣着干什么啊!快去给医院打电话!”我用尖锐刺耳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冲她大喊大叫,她那愚笨的脑子这才回过味来。

“你给我快一点!蠢货!”她跑下楼时还摆出优雅的姿态令我大发雷霆,因此我骂的很难听。

耳鸣。

待在医院就好像身处于潘多拉的魔盒,死亡、疫病和痛苦之中藏着希望。在经历过一次漫长而令人绝望的等待,以及一个瞬间击垮我的噩耗后,我平静地站在祖父的遗体前,心如止水,心灰意冷。

我感觉自己在做梦。梦醒了以后,就能看见祖父为我做早餐的身影了。

有时候,人死去得总是很突然。

“当然了。”我自言自语,死亡是一秒钟的事情。

令我感到疑惑的是,人在与死亡接近的时候,总是会看开很多事情,尤其是老了以后。我不能理解,我自认为当我临死的时候我一定会哭的稀里哗啦,我会尖叫,会发狂,然后大喊:“我不想死!”

我还是不能诠释死亡的意义,我认为只有当我老去快要死掉的那一刻我才能真正理解。

也许它就像甘道夫对皮聘说的那样。

“死亡只是另一条路。另一条我们都要走的路。”

失去祖父的伤痛日益加重。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这就是人的后知后觉,就像他们的神经一样,需要长长的一段传输才能到脑海里,这时才会做出反应。

葬礼上我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往日高傲的头颅沉沉地垂了下来,圆润的脸颊也干枯地瘪了下去,就连平时金光闪闪的头发都暗淡了下来。

我没哭,因为我的骄傲不允许我在别人面前落泪。

威廉巴斯塔多也来了,他和我祖父的关系没有与我这么糟糕。我无意间瞥了一眼奥杰塔,她的脸色白如貂背,失去了往日珍珠一样的光泽。她哭泣着望着前方,目光呆滞而愚蠢。

我越来越恨她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她的讨厌进一步恶化成了恨。我将祖父死去的痛苦偏执地转嫁到她身上,顺其自然就成了恨。若不是她磨磨唧唧下楼慢,若不是她冒冒失失打错了电话,祖父也许根本就不会死。

我那时从不考虑是否是因为我找药花费的时间有点长,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那时的我好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了双眼,麻木的口中只重复三个字。

我恨她。

“别自欺欺人了。”我用自嘲的语气对自己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懂得什么是恨呢?”

可是。

祖父的死让我很长一阵都忘记了自己要把奥杰塔赶走的计划,也不知过了多久,某一天下午在我翻旧照片时我才突然想起这件事。于是我合上手中发着青黑色霉点的老相簿,一些我自认为很聪明的小伎俩冒上心头来。我认为它不需要有多么严重,只要有一定的数量累计后,我的父母一定会发掘出奥杰塔的平庸,并把她赶出门去。

我抓住所有可能的机会把这些恶趣味都一一实践,并日夜期望这些小动作能够体现出它们应有的成效。

我望着那被我看得习以为常却被外地人视作珍宝的与我的头发一个颜色的海滩。就像我的头发一样,在白天灿烂的金色阳光下它们是浅金色的,在晚上清冷的月光下它们却是银色的。缄默的风带着海的腥臭,大海风平浪静的冷漠表面上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甜美。

沙滩上有被人遗弃的塑料瓶,穿着暴露的坐在秃顶老男人腿上的古铜色美女,丝柏和金子味的腼腆英俊男人,断了尾巴的流浪猫,还有数不清的插着吸管的烂椰子和油橄榄。

奥杰塔今天下午兴奋地接受了我的邀请,跟着我来到这片离迦太基神庙不远的海滩,她的单纯让她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别有用心。她穿着棉麻的蜜色无袖裙子,圆形的袖口用细密的针脚缝了一圈窄窄的荷叶边,柔软的棉布上绣着一层层塔夫绸的蝴蝶图案。红色的头发在脑后编成一股麻花辫,用一根茶色的丝带系在一起。

她真的是整个城里最漂亮的女孩,她在阳光下笑的就像个天使,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些不忍心这样欺负她了。我想象不到如果我是个男孩子那究竟会是怎样恐怖的情景。

那个年代流行蓬松的长卷发,人们穿吊带并且带胸衣的裙子,把米黄色的草帽戴得高高的,忍着高温和刑具一样的劣质烫发器成为烂大街的女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而我偏不赶时髦,什么少见我就打扮成什么样子,我把短发搞得平整得看不出发丝,离远看去就好像在头上披了一张弯曲的金罗,额头上总留出一绺随着风飘飞到脸上。我穿白色的衬衫和高腰硬邦邦的粗亚麻裤,长长的白袜子从皮鞋口里露出来。

“我们玩一个游戏吧,官兵捉逃犯。”我放下手中的冰镇橄榄酒,对她说话时冻得麻木的嘴唇互相触碰。

“好。”似乎是因为很少受到我邀请的缘故,她的声音里带着些受宠若惊,兴奋地有些颤抖。

“第一局我抓你,第二局你抓我,好了,现在我数到三时就开始跑。”我说着背过身去,把手指上沾的冰水往裤子上抹了抹,“一——二——三!”话音刚落,我回头看见她已经跑到沙滩上去了,于是我连忙赶上她。为了我的计划完美实施,我在追她时与她靠的很近,但是速度很慢,她在前面跑着,不时发出银铃般的愚蠢笑声。

我等待一个时机,现在我正像赶羊似的把她逼向一块脸盆大小的礁石,慢慢的我们和它越来越近了。好的,现在奥杰塔离那块礁石已经只剩一米了。

就是现在!

“奥杰塔!“我冲她大喊,她回过头来,时间好像停止了,她鬓角的碎发停滞在空中。此时我拼劲全身的力气向她冲去,故意重重拌在她腿上,然后向那块礁石倒去。

下一秒我就后悔了。

我的额角和膝盖好像被摔破了,浸泡在盐水里火辣辣的疼,腥咸的海水呛到我的鼻腔,一瞬间我想到海里的浮尸、死鱼和漏油沉没的船只。

接着奥杰塔把我扶起来,那双清澄动人的眼睛焦急地望着我。

“利亚,你没事吧? ”她的眼睛自责地垂下来,“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突然停下来,害你摔倒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会把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然后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自我心理虐待。

我就从来不会这样。

回到家里时,奥杰塔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同一件事,眉头向下皱着。

“哦,爸爸妈妈,都是我把妹妹绊倒了!”

然后我事先精心准备的台词都作废了,因为她都替我说了。

“你不必太自责,孩子。”妈妈蹲在我面前给我的膝盖擦药,一边对奥杰塔说,“哦,宝贝,这一定很疼吧!”说着她抬头看了看我的额角。

“不,没什么。”我极力遏制内心的喜悦。

实际上,我还为她准备了许多的“小惊喜”,不包括在和巴斯塔多他们聚会时把她孤立在外,我记得我一共捉弄了她二十次不等。看着家庭聚会上在亲戚面前沉默不语有没有什么才华可以展示的奥杰塔,以及爸爸妈妈看她是无话可说的眼神,我得意的就好像一只炸了毛的孔雀。

复活节之后是漂亮公子马西莫(Massimo de serpente)的生日,再此期间他在西边的泰西丝城堡(Chateau Tethys)举办了一场相对来说比较盛大的宴会,那场宴会和我所参加的大多数不同,马西莫只邀请了年轻人,但那是我受邀参加过的最热闹的宴会之一,所有人都拿出了自己最体面的装束。我记得我用理发店赠送的威娜发胶把头发擦得就像被砂纸打磨过的金属然后自然地从中间劈开理到后脑上,把太阳穴挡住。为了盖过奥杰塔珍珠色的光泽,我穿着十四岁生日时爸爸送给我的淡蓝色洋装,它和我眼睛的颜色相当接近。我还特意涂了好友从波斯带来的脂粉。

马西莫家比我家大一些,我家的房子和大多数人爬满了藤蔓的居民楼混为一体,外面看上去残破不堪,而瑟潘特的泰西丝城堡光是从外面看上去就令人叹为观止,更别说里面了。碧绿色的墙面上挂着泰西丝女神的大画像,与墙同色的羊绒沙发上摆着四角带着米色流苏的方形抱枕,透明的茶几上摆着珐琅的花瓶,里面插着玫瑰和干花穗,挂在墙上的精巧小镜子框上雕刻着镂空的萱草纹,镜面光滑平整,照出的镜像微微发黄。

这些都不算什么,我最喜欢的是这里的天花板,画着手牵着手的欧申纳斯(Oceanus)与泰西丝以及他们身下的三千海洋女仙近乎透明的彩色玻璃从会客厅的四角拢来,在中间集成乱珠碎玉的水晶灯,构成露着天光的华美穹顶。

奥杰塔大概是还没见到过这样华美的装潢,一直就像个从穷村庄里出来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样东张西望,她的这种表现让我感觉很丢人,我不断提醒她。

那场宴会上大部分人我都认识,但是总有那么十来个陌生的面孔,我到那里的时候,会客厅里还没有什么人。我认识的只有巴斯塔多和一直跟在他左右的特蕾莎·费迪(Teresa Fedi)以及我记不清名字的科斯塔(Kosta)。于是我只好向他们走过去,来避免尴尬。

“科斯塔,你简直就像个伦敦条子。”我还没靠近,他那令人讨厌的尖锐声音就传了过来,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慢慢回过头,接着他只是匆匆看了我一眼,就转移了视线,“宴会还没有开始,大家都去了西长廊。”

我知道他为什么转移了视线----我今天非常美。“算了吧,等会还是要回来。”说着我拿起一杯加了糖和奶精的巧克力喝了一口,被浓郁的香气呛得直流眼泪。

“宴会上的人你都认识吗?”我问他,没有理会跟在我身后正和特蕾莎交谈的很大声的奥杰塔。

“当然了,无论你看上了哪个小伙子我都可以把他介绍给你认识。”他说着习惯性地抬了抬眉毛。

“很好——”我拖着长音瞥了他一眼,“现在我想知道那边那个胖男孩是谁。”

“啊。”他皱起眉眉头,“那是里佐(Rizzo),是个梵蒂冈人。他对油画和甜品有着近乎狂热的喜爱。”

“嗯。”我回应,视线在刚刚从红色大门外进来的几个人身上打量,“那个呢?卷发,个子很高的那个。”

“那是塞塔瑞迪斯(Seitaridis),他是希腊人,不少女孩都很喜欢他。”

“是吗?”我心生一计,脸上露出狡猾的神色,“比如?”

“嗯,我想想——”他说着环视了一圈,咬了一口手上的饼干,实际上,他的嗓音并不是很尖锐,只是他习惯用那种声音说话,“那个,穿绿裙子的漂亮姑娘,看见了吗?她是凯普拉斯,玛利亚·凯普拉斯(Maria Capellas),她的恰恰很不错……嗯……还有那个,红头发的矮胖女孩,安娜·罗西(Anna Rossi),她很凶,你最好别惹她……”

我思考了片刻,又喝了一口手中的巧克力。

“你在喝什么?福尔马林吗?”巴斯塔多故意用一种温柔的语气调侃我。

“嗯,对,是福尔马林,我劝你也喝一点,对你身体好,可以减缓肉体上的腐烂。”我以微笑回应他,长大之后我们常常以友好的姿态互相污辱,这样别人就无法看出我们不高贵,有失身份的卑劣行径。

叮叮叮——

马西莫用银质的勺子敲响花哨的高脚杯,站在巴洛克式的红色沙发旁边的绒面撂脚凳上,他穿的像个古代的土耳其艺人。接着,他用男高音一样的独特音色讲了一大串天花乱坠的说辞,把在场的大家都逗得笑个不停。

“好了,祝在场的各位玩得开心!”随着这最后一句如梦初醒般的话,乐队终于开始奏乐了。

“来吧奥杰塔,我带你去认识一个新朋友。”我看了一眼正在摆弄裙角的珍珠的奥杰塔,自顾自地向那个叫塞塔瑞迪斯的男孩走过去。

至今我还记得那个漂亮男孩的长相,他有一双摄人心魄的黑灰色眼睛,不同于其他黑眼睛的人,你可以像看所有浅色眼睛似的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瞳孔的边沿,深褐色的鬈发形状简直和我一模一样,他就像一尊活的克里特岛雕像。

“你好,你一定是钦奎马尼小姐吧。”他的声音就好像悠扬的大提琴,“你的头发真迷人。”

“谢谢,先生,你的也很美。”我拉过我身后的奥杰塔,“这是我姐姐,奥杰塔。她对这种场合不很熟悉,但不巧我有旁事在身,马西莫说你很会照顾人,兴许可以帮我照顾她,可以劳驾您做奥杰塔的舞伴吗?”

“当然没问题,很乐意为您效劳。”他学着中世纪骑士的姿态深深冲我鞠了一躬,这个动作把奥杰塔逗笑了。

“那真是太感谢了,你真是个好人,不像我!真抱歉刚一见面竟给您添麻烦,日后我们一定会请您尝尝我们家里独特的白松露和柠檬芝士酒。”

“不必了,小姐,恐怕我的酒量不行啊!”

奥杰塔珍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我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安娜罗西,她正像个母夜叉似的恶狠狠地瞪着我们。我冲他们微微笑了笑,退后了几步,努力忍住没有做平时经常会有的小动作,“啊,看来您年纪轻轻还是洁身自好的,这也不像我!我爱酒!看来除了头发之外我们两人再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哈,您真幽默,我们以后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呃,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目前的情况是,我得先离开你们俩了,奥杰塔,你们好好玩,我先去了。”

从舞会刚刚开始一直到结束我都坐在花园里面,正对着大厅。我一边喝福尔马林一边看着奥杰塔,他们一会说一会笑,这让坐在我斜前方的安娜罗西气的满脸通红,不时会有男孩来邀请我,都被我以同一个身体不舒服的理由回绝掉了。

罗西死死盯着他们,嘴角好像挂着铅块似的沉沉下坠。肥胖的手指一会抠沙发,一会卷起油腻的红头发,她的头发不像奥杰塔的那样火红有光泽,而是软塌塌地紧紧贴着头皮,隐隐约约露出一块块恶心的头皮。真是个不检点的姑娘,我不明白为什么马西莫会邀请她。

怪不得希腊人不也喜欢她。

“奥吉利亚,听说你身体不舒服?”马西莫瑟潘特带着一堆小伙伴从我身后走过来,他的声音让我联想起一个滑稽的小胖子。

“哦,没关系,马西莫,我只是喝得有点撑。”我抬头,望向刚刚从沙发后面绕过来的金发男孩,他的眉头皱着,身上满是奶油、桑丝和葡萄酒的味道。

“你喝什么了?”他停下脚步。

“福尔马林。”巴斯塔多用一种慵懒的语气替我回答,苍白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拽了拽领子。

马西莫看了他一眼,眉头皱的更紧了。

“好了,你们先去玩吧,我马上过去。”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推了推马西莫和他的小跟班们。“好吧,那你快一点,你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好多人都催着我把你介绍给他们呢。”他总是冒冒失失的,走路时又撞到了透明的茶几,上面那杯我没喝完的巧克力摇晃了几下,“叮咣”一声摔到地上,深褐色的液体洒了一地。

“马西莫!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把奥吉利亚的福尔马林洒了!”巴斯塔多神经质地小声叫喊,一直忍着没笑的玛利亚凯普拉斯终于笑出了声来。

“没关系公子,我已经喝的够多了。”

我回头看了看仍然阴冷地盯着奥杰塔的安娜罗西,捂着嘴偷笑。

有时我也会觉得自己很过分,但是我就是讨厌奥杰塔。

奥吉利亚啊,这就是你恶毒的理由吗?

我十六岁那年的圣诞节。

那是我过的最糟糕的圣诞节,平安夜高亢的,从很高的地方飘进来的钟声似乎把我的故事推向一个高潮,而一向掌握全局的我似乎也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凉风是吼叫着的猛兽,在灰色的街道上互相撕扯、咬拽,吞噬行人从屋子里带出来的余温。屋檐上滴答滴答地滴下不知从哪里来的水,窗户下的地面上已经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浅浅的滩,一圈圈涟漪随着心跳执着而缓慢的节奏接踵泛起。

“奥杰塔,你先挑吧。”父亲拿出一金一银两个盒子,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就让奥杰塔现行挑选,对此我不满地抱着胳膊,嘴撅得就像翻了的船。我歪着头,一摇一摆地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凑过去打量这两个礼物。

离我最近的是金盒子,里面放着一条蝴蝶挂坠的项链,翅膀上有镂空的花纹,中间是一层薄薄的珍珠贝,身上镶嵌着银色的钻石,那形状做的特别笨,没有一点飘飘欲仙的轻盈,让人联想到笨拙的、在被晒得发烫的地上扑腾,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的胖蛾子,只会用华丽昂贵的外表包装自己,借此冠冕堂皇的提升自己的价值。

就像奥杰塔一样。

我嗤鼻,学着巴斯塔多的样子抬抬眉毛,然后把视线移向银盒子。那里面是一枚山茶胸针,一层层玻璃花瓣就像母亲那条层层堆叠的婚纱一样,给人一种极立体的层次感,花瓣里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在镶嵌了一条条头发粗细的银丝,就好像花瓣上一条条的纤维一样。花蕊也是用银子做的,边沿镀了一圈细细的金,中央镶嵌着三四颗绿豆大小的珍珠,在临近窗口的地方反射着一种沉着的、饱经岁月洗礼的光泽。

我一下就被那枚胸针迷住了,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华丽贵重,其实那条蝴蝶项链甚至都比它值钱许多。从一出生那些奢华的、价值连城的宝贝就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视线,它们一个接一个以各种形式、各种姿态来到我身边献媚,我承认它们的确很漂亮,但我总觉得它们却少了什么东西,以前我一直说不上来,但是现在看到这枚廉价的胸针之后我恍然大悟了。

是灵魂。

奥杰塔看了我一眼,我低着头故意躲避她的视线,只是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过那枚胸针,以此来暗示她。

她转回头去,我想,我表现得这么明显,连傻子都能看出来我想要那枚胸针了吧。

“我选好了。”奥杰塔终于开口,她抬头望了望父亲,小鹿一样的眼睛慢慢眨了一下,“我想要那枚胸针。”

我想要那枚胸针……

这句话就好像是晴天雷劈一样在我的耳朵里炸开。

我不悦地望着她。她的嘴角向上抬出一个优雅的弧度,冲我笑了。

“轰——”这是怒火在我大脑里爆炸燃烧的声音。

我呆呆地瞪着她,在此期间别人对我说话我也听不见。接着我用力甩过头,故意让鞭子似的粗硬发丝甩抽到她脸上,“啊,”奥杰塔小声叫了出来,我头也没回就跑上楼去,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当我坐在床上时,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我的父母把礼物放在我门口,他们说我太任性,我承认我确实任性,可我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啊。

如果她不笑的话,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恼火。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自动将那笑容归类为“阴谋得逞后的喜悦与对失败者的嘲笑”。谁做那个表情都可以,只有奥杰塔不行。后来当我的挚友知道我的这种想法后,他问我为什么只有她不行。于是我用一种轻蔑的、极不尊重的语气回答:

“愚蠢的问题。”

除了那个笑容以外,最让我不舒服的是她把我的父母当做她的亲生父母一样,要知道,我的易怒和自私可是整条街都闻名的,小时候总有几个淘气的小男孩在我走到街角那棵大麻榆树下面时高声喊出我的外号,当然,休想让我在此说出那个外号。

我知道自己常常欺负奥杰塔,总有一天我要为这些我所有的罪恶与不善付出相应的代价。但我也清楚,她根本就不属于我们家。

我从没见过她因为被我凌辱而哭泣,她太傻,她一直真心待我。无论我的脾气多么不好。

她已经长大了,我觉得也是时候让她离开了。

啪!

我将她送给我的木偶摔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怒瞪着她。她显然被我吓住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呆呆望着我。

“怎么了?”她用细如蚊呐的声音问我,一脸无辜的表情。

“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姐姐。”我的声音冷酷而高亢。

“为什么?”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望着我。

“愚蠢的问题。”我的眉头紧紧皱着,“你和我,和这个家族,根本就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她愣了一秒,开口道:“奥吉利亚,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种话?”

“住口!”我打断了她,“你以为你的懦弱能像打动那些男孩一样打动我吗?你把你的美貌当做王冠吗?我不是祖父,也不是大街上那些被你勾走魂魄的蠢男孩,你以为我会一再宽容你夺走我本该拥有的东西吗?”

她愣住了,这让我更加生气,同时让我很满意。

“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你与我本不该相识。你知道吗奥杰塔,每次和你一起招待客人,都令我很疲惫啊。”我的语气异常的平静,实际上这样比大喊大叫更加有震慑力,“你既不会跳舞,也不会讨人欢心,喝酒就更别提了。”

她的睫毛垂落下去,蓝色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

“你不做饭,不打扫。我们家里没有佣人,这些事情以往都是我和祖父做的,从没动用过你的双手。我的家人心善,可唯独就生出我这么个刁蛮的独子,他们把好东西给你,剩下考验人的都给了我。你知道吗,你就是个一文不值的累赘。你还有脸再继续这样寄生在我家吗?”说着,我一把抓起那木偶,狠狠用力砸在地上,穿着石榴红色皮鞋的脚使劲踢飞了它。

当我离开的时候,它大概已经碎了。我不想回头看。

门重重摔上的那一刻,我的心不知为什么颤抖了一下。

我呆呆在窗前坐了,看着桌面上翻开的《郁金香集》。我坐了大概两个小时或是更久,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对她破口讽刺之后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轻松自在,反倒像河里的淤泥一样我的沮丧越积越深,越来越粘稠,我害怕它最后变成一片沼泽,里面还堆积着试图亲近它的人浮肿苍白的尸体。

“咔哒。”

开门声。和九年前的那个黄昏一样,轻轻地打开。我还是像九年前那样坐在落了灰尘的窗边,看着这本看了很多遍的《郁金香集》。

一切就像九年前那样周而复始的轮回。

“哐。”

随着门关上,我的心又跳了一下。随后我打开门望到空荡荡的客厅,我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感觉。

后悔。

难得的大雨天。阴云密布。

雨水就好像是上帝沐浴过后将盆里的剩余从高邈的天空上浇下来,淋得路人狼狈不堪。街道为这样难得的清洗似乎等了很久,这样的施舍一旦到来,粘附在街道和屋顶上太阳神的金色油垢就会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我在大雨里奔跑,石榴色的皮鞋踏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感觉到雨水顺着雨披遮不住的那几条发丝流到我的脸上,我平时干爽顺滑的金发就像毁了容一样,一缕一缕黏在一起,紧紧贴在我的双颊上。

我觉得天空就是故意刁难我,在我最需要晴天的时候大雨滂沱。

绵长的雨幕后,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打着伞的瘦长身影。慢慢的,它离我越来越近,最后凝聚成一个熟悉的轮廓,听见我的脚步声,那个黑色头发的人回过了头来。

“啊,我不是眼花了吧。钦奎玛尼!”巴斯塔多的尖锐嗓音在雨中磨钝了不少。

我及时刹住车,厚着脸皮钻进他的伞里。

“嘿,小心点,你把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蹭到我身上了。”他皱着眉头掸了掸衣服,矫情地抱怨道。

“巴斯塔多,你看见……”

“啪!”一声撕心裂肺的雷鸣打断了我的话。

“你说什么?”巴斯塔多又皱了皱眉头。

“你看见我姐姐没有?”

“是啊,她走的比我快,刚刚从这里哭着过去了。我也没来得及问她。”

“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我的声音由于焦急而语无伦次,像我对面的这个人一样尖锐。

“我也不知道啊。”他抬抬眉毛。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就一溜烟跑走了。

“喂!喂!没礼貌!”任凭他怎么叫,我都没有回头去理会他。

我沿着巴斯塔多所说的方向跑了很久,我不知道奥杰塔在哪里,我跑过盖着塑料防水布的无人摊位,跑过教堂后面安放着死者的孤独墓园,一直跑到海岸边的那家咖啡店门口。

雨中的大海就像一锅沸水,被一堆烂泥一样的沙包围着。

失去了往日的甜美。

我看见站在咖啡馆前屋檐下的拿着珍珠色雨伞的奥杰塔。她背对着我,面向大海。火红的长发在风中飘飞,白色的裙裾也跟着飘飞。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没等我彻底安心下来,慢慢等我靠近了便看见棕榈树后面还站着一个人,那张熟悉的油腻大脸。

安娜罗西。

我的脚步停住了,呆呆望着她们。

“哼!终于让我抓住你了!小贱人!”罗西瞪着浑圆的眼珠,似乎喝了酒。她一手叉腰,一手揪着奥杰塔的头发,奥杰塔柔弱的小手紧紧捂着头皮,疼得紧紧皱着眉头。

“你以为你躲在家里就有用吗?还不是要受到惩罚,凭着一张贱脸蛋就缠着人家跳舞,还真是不害臊!”她说着用那只胖手将她推倒在地上,“哼!今天就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着她抬起那条像罗马战士一样粗壮的短腿要往奥杰塔身上踹。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滋味。

我觉得只有我才能欺负奥杰塔。

我一把揪下身上的雨衣,迈着阔步冲过去,抬手就给了罗西一拳。然后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又给了她一拳。她捂着白得像刚拔了毛的死猪一样的脸,“你!”没等她说完,我又给了她一拳。然后她执着地又抬起身来,不自量力地想还手,于是我又给了她一拳。

借着身高的优势,我高傲冷酷地向下俯视着她。她瞪了奥杰塔一眼,狼狈地逃走了。

奥杰塔的脸颊上泛着泪光,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你快给我站起来,躺在那里像什么样子!”我用颐指气使的语气对她抱怨。

突然间,雨停了。

乌云以一种违背科学常理的速度向四周退去,露出刺眼的硬币般的太阳。没有了雨水溅落在海面上和沙滩上的“嗒嗒”声,世界好像突然安静了一样。

我惊讶地皱着眉头,像天空看去。

“利亚。”奥杰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你还生气吗。”

“我,我……”我一下噎住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手指下意识地抹了抹眼皮。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再让你不开心了,我就要离开。”她侧身渡步,一直走到沙滩上。

离开,呵,她还能去哪儿。

“你说得对,我不属于这里,这枚胸针还是留给你。”她说着伸出手,那枚胸针静静躺在手心里。

我犹豫了一下,慢慢接过那枚胸针。她微笑着,就像个天使。

“我应该回到大海里,那儿才是我的家。“她背对着我,发丝吹到我脸上。

“什么?”她该不会是要自杀?

“我要回到大海里了。”她转过头来,我看见了她脸颊上那两颗小酒窝,“我只是茫茫浩瀚的大海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我淘气、叛逆,私自闯入了你的世界。我知道你很讨厌我,我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里,即使现在我跟你回去了,也照样会让你生气。所以现在,我想回去了。”

我愣住了,海风呼啸着吹乱我的短发。

“再见了。”她的声音轻得仿佛可以被风吹到遥远的天空上去,接着,她递给我一把钥匙,“这是我房间里那个木箱子的钥匙。”话音刚落,她朝着蔚蓝的大海走去。

“奥杰塔?”我叫住她。

她回过头来,冲我笑了,露出一排珍珠似的皓齿。

尾声

多年之后我向别人提起这段往事都会说奥杰塔找到了她的父母,并和他们一起搬到西班牙去了。我也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当我回到家里用那把钥匙打开那木箱子的时候看到了满满一箱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

时光可以消磨一切。我对奥杰塔的厌恶好像从海边回来的那一天起就随着褪去的潮水消失殆尽了。直到现在我都还清楚地记得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笑容。

在外我一直宣称我一直还和她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其实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再见过她,就连她的模样我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也许她只是为了安慰我而进行某种意义上的哄骗吧,说真的,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现在我站在那片熟悉的海边,我曾以玩游戏为借口故意摔倒然后把责任推到奥杰塔头上的地方,我目送着她回到大海的地方,我环视海岸企图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孔的地方。

待在海边有树荫的地方是很凉快的,风是海的附属品。

头发长长了,又在同一家理发店剪去。只是我再没看见过当年那个满脸皱纹的老理发师。

人们说他和船一起消失在大海里了,就像奥杰塔一样,永远消失在大海里了。

我的短发嫉妒风的自由。

所以当风吹过来时,它也学着风的样子沿着那轨道执拗地飞起。

而我。我是羁绊它追随梦想的脚镣,也是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面向着海岸,我不经意间呢喃那熟悉的句子。

尽管你亏待他,他还是你的友人。

你伤了他越厉害,他爱你却越深。

你就是向他扔石子,也只能使

爱你的基础比过去更坚实。

                  ————《郁金香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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