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

作者: 泥小鳅 | 来源:发表于2018-03-18 13:21 被阅读14次

途中

趟出这片枯寂就趟过生长

遇见风起水浪就遇过虚妄

忍住顷刻回望就忍过恓惶

陈鸿宇《途中》

阴雨过后,天气出乎料地转晴了,天空空旷遥远,蓝得让人觉得单调。杨小羊蹲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鞋子被台阶拗成的弧形,阳光打在他身上,全身都暖烘烘的,甚至有点热了。杨小羊没动,不一会儿埋在两只手臂间的脸都觉得有点辣了,于是他就到龙眼树下去。透过密匝匝的树叶,落到地上的阳光细碎细碎的,刚进入这片荫蔽处,阴凉感就包裹上来。

四下都静悄悄的,村庄里异乎寻常地安静。有时候在什么地方响起摩托车的喇叭声,一个小孩追逐着喊叫另一个小孩的名字,大约是要一起去做什么。这时,房间里传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哐啷生,接着又响起一阵咳嗽,伴着不健康的喘息声传到这寸祥宜之地。杨小羊把撕到一半的指甲撕下来,他一直觉得,他的指甲太厚了,他见过那些很小的孩子的手指,他想他在那么小的时候指甲也是那么小的,薄薄的和肉连在一起,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十三岁了指甲就变得这么厚。很不好看,他不喜欢。

现在他走进那个房间里去,房间里光线暗得很,可三米外的地方阳光廉价到让人抱怨,大概总有些地方偏偏如此,偏偏阳光刺不进来。一个穿黑色粗棉布衣服的老妪躺在床上,蚊帐也是接近黑色的深蓝,也许不是深蓝,而是别的什么颜色,因为光线和长年累月的孤寂的积累而让人看起来是黑色也未可知。杨小羊不喜欢这顶蚊帐,那个款式和布料从未在市面上见过,早已经不流行了,是早已被忘记的残次品,而且莫名的有种脏兮兮的感觉。床前面有个被打翻的饭盒,汤水倒成一滩。老妪躺在床上的姿势很难用言语形容,怎么说呢,左脚屈着,手也以弯曲的姿势耷拉在胸部下边的席子上,而尽管看起来左边的身体好像大动干戈,右半边的身体却让人有种死一般的僵硬。这就是半边身体中风的人,潦潦草草的。很明显,她刚刚在为吃饭进行了很大程度上的尝试,而这尝试最终以失败告终。

在杨小羊看来,祖母的脸不无疲惫,但从她看见他的那一刻起,狰狞取代疲惫占据了整张脸。“出去!”她说,用力地、愤怒地。杨小羊无从猜测她这到底是一种迁怒,还是这种尊严丧失的时刻因为被他瞧见而带来的理所当然的怨恨。这样的事每天都有发生。长辈们该工作的工作,就算是家庭主妇也想尽量远离这间屋子,送饭的任务自然落在他头上。他对此没有异议,他原本是不愿争辩的闲人,何况没有拒绝的理由。总有些什么事情是冥冥中注定的,就好比是我,而不是别人,要日日目睹你尊严扫地的晚年。但杨小羊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收拾好地上的东西,用拖把把汤汁拖干净,再把剩余的饭和汤分别舀一点放进不锈钢碗里。她床前刚好有张和床齐高的小桌子,杨小羊把装好的东西放到那里,转身出去了。

母亲和邻居和往常一样,端着饭碗在唠家常,她们总是对别人家的事聊个没完,但一般不喜欢别人聊起自己,能够充当妇女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的,总是糗事多过喜事。不管何种性质,杨小羊总是漠不关心,从不打听。

看见杨小羊拎着饭盒回来,母亲照例问了句吃了没,杨小羊把饭盒搁在打水井旁边的水槽处,说,倒了点。母亲走过来,拿起饭盒的时候惊讶地叫起来,“哎呀老太婆又摔饭盒了,瞧这大洼洼,每天都这么摔哪里来这么多饭盒给她摔!”杨小羊上楼,背后响起母亲用钢丝刷饭盒的呲呲声。

“他奶奶不见好转吗?”邻居问。

“这种病怎么好哦?该吃的药都给她吃着,饭也不少一顿。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怕是阎王爷派人来叫了。”母亲的声音远远的,像在谈论任何一件寻常谈论的家常,事不关己,但是要发表一下意见。

“也够我们折腾的。老太婆总不给人好脸色,上次我好心去问她什么样的饭菜合口,她撵我出来,说我没安好心巴不得她死。现在就是我们家羊羊体恤我,每天放学回来都替我送饭。”母亲这回话语里带了点委屈。杨小羊听腻了,把耳机塞到耳朵里去。但楼下的声音还是不绝如缕地传到耳朵里来。

“羊羊这孩子虽然话少,但是日后会是个孝顺孩子啊!”他听到邻居这么说。

烦闷。但说不清是为什么。拉上被子盖住头,把耳机的音量调大,陈鸿宇浑厚有磁性的声音慢慢地唱着歌里的诗与远方。

祖母多少岁了?杨小羊爬到龙眼树的一个杈上,背倚枝干眯缝着眼,脑子里忽然蹦出这个问题。

尽管漫不经心,但他还是略微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很久以前祖母就独自在这栋老旧的房子里生活,她自己煮饭,厨房相当简陋,用麻包袋和硬塑料遮的顶,杨小羊躬着身体才能进去;两个砖头堆的灶头,自不必说,其他用具也是相当缺乏的。因为下雨,灶头里的灰烬湿了之后很难再生火,杨小羊有次看见她用木块架起瓦锅在客厅门口煮饭,记得当时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古人钻木取火的情景,但他默不作声,不论怎么看,这火都太小了点,急急冒出的烟像卡拉卡拉前进的拖拉车尾气。

春季连绵的阴雨,加上回潮,连木块都是湿的,饭很少有煮好的时候。多数时候米粒都像是半煮半浸泡好的。她老了,笨手笨脚的,那时杨小羊八岁,八岁也比她高。她的腰不知道什么原因佝偻成那样,只差双腿站直就是一个直角。坦白说,瘦削的手很像杨小羊啃过的鸡爪,这个想法让他的胃一阵翻涌,于是他尽量不去看她的手。母亲每天给她送饭,都是些软软的食物,量很少,但他猜应该够她吃了,送饭的时候把上一顿饭的饭盒拿回来,里面总会剩一点,好像一种象征或仪式,但杨小羊不晓得那是什么。

那个时候祖母就是那副样子,偏黑色的棉绸布衣服(因为全年不变色调的衣服,导致杨小羊回忆起她来都是一股潮湿阴凉的黑色),普通老人都会穿的那种胶拖鞋,佝偻的身体,右脚的第二个脚趾搭在大脚趾上。冬天的时候硕大而全无新意的鞋子就会把它罩住。现在她依然是这个样子。岁月在她身上没有流逝过吗?或许前半生苍老得太快,岁月在后面予以补偿。而这样自作主张的补偿,祖母是否需要呢?

从很久以前开始祖母就坐在门口,有孩子会经屋旁的那条小路经过。她定定地看着,似乎在努力辨认那个身影。杨小羊经过那里到地里帮母亲干活,祖母会喊,(那个)是谁啊,是小羊吗?小羊回说,是啊。祖母就开始招手,小羊啊,龙眼和番石榴都熟了,你去摘了吃吧。小羊每次都摘两个,给她一个,她说牙齿掉了吃不了,她让他坐下来吃,杨小羊总是有种恐惧感,说还要下地就匆匆走了。

有一次,祖母叫住杨小羊,让他进屋子里给她找什么东西,她的声音颤巍巍的,话一下子多起来,问的无非是读什么书几年级,再者就是感叹你长高了。杨小羊无从回答,几乎每一次她问的问题都是一个样。杨小羊找好东西后轻轻放在她身边,抬头的时候刚好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睛,浑浊如泥水,眼头湿湿的,眼泪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那双眼睛让他害怕。

傍晚,天空的蓝色淡了许多,仿佛经过重新着色似的,一层灰色迷迷蒙蒙地铺在上面。杨小羊站起身,觉得有点晕,也许是蹲太久了血流不畅。

他走进房间,把灯拉开,昏黄的灯光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他还是让它开着。祖母少见地安然地躺着,饭吃了半碗,一些米粒掉在桌子上,汤也洒了些。他慢慢地把东西收拾好,拿抹布擦干净桌子,在此期间祖母和他都不发一言。他站起身的时候,她闭着眼睛,停了半晌他忽然开口说,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到门口坐一下。床上的人似乎很震惊,因为她的头很迅速地转向了这边,但并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在注视着他。良久,一个平静的声音才通过空气传达到杨小羊的耳朵里。

他把她抱进轮椅里,推着她到他平时蹲着的台阶那里。那棵粗大的龙眼树正茂盛地开着花,一簇簇黄嫩嫩的,满树欣喜。只要注意照料,防虫害,到了结果实的时候薄薄的皮里就有结实的甜到咸的果肉。

杨小羊在台阶前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指甲钳。给你剪剪趾甲,他说。他给她脱鞋,在一只手握住她的脚掌的时候,他注意到她有轻微地颤抖。趾甲厚而且长,黄色,形状很难说是好看的,趾缝里积了些泥,明显是很长时间没有修剪过了。脚趾与脚趾之间贴得紧紧的,导致每只脚趾的边缘都扁而光滑。稍微凑近些还能闻到一股难言的味道。

剪到那只搭在大脚趾的趾头时,杨小羊顿了顿。祖母沉静而缓慢地说,可以掰开。杨小羊尝试着掰了一下,并不困难,只不过需要手一直拿着它,手一放开那只脚趾就像被磁石吸附一样又搭在大脚趾上了。

剪完脚趾他们又各自沉默地呆了一会儿,天色渐晚,凉意渐起。

杨小羊一直记得那个无言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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