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先生说:我手写我口。意思是说,自己的嘴巴怎么说话,我就怎么把这些话记下来。关键是——少用成语。
少用,尽可能少之又少地使用“的”。不信,你试试?好舒服好舒服。
绝对不要使用这样几种标点,如:引号“······”和分号“;”。惊叹号“!”和问号“?”不要一同使用,很恶心,如同吃下粘着痢疾的苍蝇。
在一句和两句叙述或描写的文字里,甚至以逗号为一句,都不要出现同一个字,甚至同一个字音的字。所有老师都不教这个。我很生气。
文字要诚恳,要做到说谎话也诚诚恳恳。你诚恳的谎言,就连测谎仪也测不出。你诚恳的态度,居然把自己都唬弄得很喜欢自己。
开头很重要。结尾更重要。开头要诚恳,唯唯诺诺。结尾要意犹未尽,实在不会结尾,就闭上眼睛删去倒数的三段。
知道“闲笔”的使用。何谓闲笔?就是看似废话,实有所指,或制造悠远意境的描写。归有光《项脊轩志》结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我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即是。
练习题:《睡着前我还记得的声音》《醒来时我身体的感觉》《这几分钟的窗外》《上班路途的流水账》。《游记》(不要景点介绍说明)。
诚恳比聪明重要。简单说,不要学习钱钟书《围城》那一类玩意,一是学不来,二是学了也不可爱,甚至讨人厌。学学沈从文,但要避免学成“沈八股”。语言是第一要义。四书五经,史记汉书,唐宋诗词,明清小品,周作人,沈从文,废名,孙犁,汪曾祺,读读,也就差不多了。
尽量,尽量,写,短句子。
情景结合。就是情节写累了,写点景观环境。景观环境里,要有人物情节。
人物对话避免谈问题,避免辩论。多谈些,甚至重复交谈吃喝拉撒睡。比如:“你睡了吗?”“我不困。”“快睡一会儿吧。”“你先睡吧。”“睡一会儿,睡不着也没关系。”“我好像已经睡过了。”“你睡得真轻。”这些看似废话的对话,就是最好的对话。
千万别把小说的对话写到戏剧里,也不要把戏剧的对话写到小说里,这就如同男女上洗手间进错了门。
作为一名汉语写作者,语言是第一位的。什么想象结构之类,中国作家基本都是模仿外国经典写作,多不具备创造,因此也就不重要了。唯一的“技巧”就是语言。现代汉语,隐藏在古典文学之中。
什么样的中国文学容易具备持久生命力?有个性的美妙语言,短文章(特指散文随笔),这是技巧。除此,就是真实诚恳的内容。
写小说,要清晰,无论语言,还是叙述。模糊混乱,不是现代派。真正的现代派,如同隔着明亮的玻璃窗,看到外面枝条杂乱的迎春花。假探索,假现代派,如同披头散发刚刚睡起的女人正在呕吐。
作者同作品中人物的视角、语言、行为,都必须准确。何为不准确?比如我出生在中国大清朝农村,我见到一个小镜子,我将它比喻为今天的平板电脑。这就是严重的扯淡不准确。多数知名作家基本在作品开头不出三段,就要犯这样的错误。我都懒得点出他们姓名。
现在作家电影看多了。小说写作切忌模仿电影情节结构,切忌“说电影”,或者如同电影场面和人物对话似的写作。但是,小说写作,可以尝试描写电影的一个长镜头,甚至,一个画面,并且将这个长镜头或画面中的所有小小细节都进行放大说明。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适用于作家。此为特种技巧。
用汉语书写的作家,是不是一个合格的作家,是不是一个有望创造出优秀作品的作家,我只看他藏书和手边阅读就能判断。一个书柜里没有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文物出版社、三联书店出版物的作家,他的道路绝对走不远。我希望有朋友相信我说的。
貌似颇有道理的教训,文学创作要求“想象”。何为想象?没有人深究。我说,文学最不需要的恰恰就是这“想象”。因为,运用不好,往往演变成作者自得其乐的玩意,或者自视甚高的玩意。其实,就连三岁孩子都有想象。写作的想象,我倒是将其理解为——自圆其说。
再说想象。想象之于文学是存在的,不过并非神秘玄奥,顶多如同一个人作案前的设计和作案后的掩盖踪迹。我们要看的,主要还是作案的实施。一切都在实施过程中隐藏着。此外,凡“设计”,总令人疲惫。再者,中国作家多数设计不过外国作家,甚至设计不过爪哇作家。
好的文学,好的小说,多数都是明晰的,写得清清楚楚(故事本身可以扑朔迷离)。如同好的歌曲音乐旋律,基本都很简单,动听,上口。
写实的“想象”,要建立在准确的细节和常识的基础之上,多数作家于此频频失误。天马行空的“想象”,要建立在趣味的基础之上,中国作家多无趣味。
不必挖空心思刻意结构一部作品。与其用“结构”,倒不如用“组织”或者“编织”。过分结构作品,是作者失去自信的表现,江郎才尽,掩饰自己的捉襟见肘。写作,能不使用结构,最好不要使用结构。我喜欢顺其自然的“编织”。
写自己熟悉的,尽量调动自己体验,而非阅读甚至影视镜头的间接经验。参照静止的画面,比如绘画和摄影,让里面的人物景色活动起来,赋予他们最新的关系。避免参照活动的影视画面,否则结果只能是没有生命的虚假感受。一个作家不能吝啬到自己一点经验都不奉献。不必赤裸,但也不必紧紧包裹自己。
一个小说作家,最好不要把自己的照片特别是头像放在出版物上。最忌讳第一人称“我”是男的,而作者却是女性头像。中国多数作家,女不女,男不男,总之,形象不佳,尤其摄影太差。作品说得过去,可是作者的形象却败坏了阅读的感受。
我理解“非虚构文学”就是纪实文学。但,游记不属于纪实文学。游记不一定表面深入,游记作者的生活和写作都在短期完成,也无法深入。好的游记,作者拒绝浮光掠影的“表象真实”,而要道出自己内心的“思绪真实”。好的游记,三言两语,也不乏深刻。
一个在年轻时代主要阅读甚至仅仅阅读翻译文学的作家,他的创作道路一定不会走远。
一部小说作品里,一定要有情色,甚至要有大量情色。生活中健康正常的人,每天都会有情色的事情和思维发生。情色描写,不在行为,而在行为背后的能量。不少女性作家,只写到肌肤,但无情色,估计是大白天自己喜欢拉上窗帘照镜子,裸照。
写作开头时候,自己先在书桌前跳跃十下,俯卧撑六个,哀嚎两声,狂笑八遍,一切热身都是为了以良好的状态步入写作,与作品人物同步前行。结尾时分,要连续抽自己五个大耳帖子,目的是让自己平静,别因作品杀青而激动过头,避免把自己“感动”。须知,您的作品一点都不感人。
你真想写作吗?那好,多看看今天的文学杂志吧,他们都写那么差,立刻就能促使你进入写作状态。你想休息?也好,多读经典和古典,读着读着,你自然会停下写作的计划,因为就连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在制造垃圾,非常无聊。这时,您的懊丧证明着您的高度。
写得快的作品,千万慎重拿出手,要仔细修改五遍十遍。写得慢的作品,写得很慢很慢的作品,改不改都只有两个结果:一部伟大的划时代的作品诞生了,或者,多数都是遍地狗屎。
文学写作的事情,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天天做的事情。放在心的深处,自己偷偷品尝。一个正常人,比如年轻人,应该天天劳动,或者经历自己的痛苦。应该天天恋爱,争强好胜。应该天天悔恨。
多数真正的作家,他们很少整天跟同行在一道聚会。他们躲避着“文学圈子”。换句话说,文学圈子是天下最最无聊的圈子,不写作,更没必要介入。
以往都讲“散文是形散而神不散”。错。散文“神”必须“散”了,才有意思。“神”不“散”,就不是散文。现代小说,倒是要做到“形散而神不散”。写作教员们多照本宣科。建议课堂上同学们起来捣乱搅局。
千万别告诉我您长篇小说的字数有三十万。因为当我听说您的这部作品已经超过了十五万字,甚至超过了二十五万字,我已经得出结论:这作品大概完蛋屁了。我们中国作家,多数人没有能力驾驭十五万字以上的现代小说。原因何在?我觉得:命。
写作如同说话,最好,最好,谦虚,甚至卑微,切忌傲慢,千万别牛逼哄哄,因为毛泽东只有一个。要诚恳,再诚恳,不要油滑,不要耍滑头耍花腔,写作原本雕虫小技,聪明人大男子不屑也不为也。
要写声音。要写色彩。要写气味。此三者,写作者用桌案上的三件东西代表。先把一件放在眼前,比如声音。写写,再换来色彩。再写写,换来气味。循环往复,养成习惯。
对话切忌一问一答。凡是对话,阅读只见“?”的,大多属于失败的写作。对话写不好,别的也就不敢恭维了。
睡觉。床头一定要放纸和笔,以便梦醒时分及时记录。
洗手间蹲厕,不要读书,而是要想着山林溪边暖暖的景色。排泄于幻想最有帮助。
小说,诙谐戏耍与庄严沉重均不可失。这要学习卓别林。讲究反衬,乐景写哀,哀时有乐。
从小生活讲究的,大多喜欢裸睡。好的小说,甚至所有文体,只要好,一般都是敞开的,都是裸露的,绝无丝毫作者的私心掩饰。睡衣,是电影里人物的作秀和掩饰。
写作者总是爱护自己,每天写一点,休息,吃饱,睡够。读者可不一定能够享受到作家的优越和亢奋。所以,我说,一部作品作用于阅读,它自身也要“休息”,也要“睡眠”,也有”饥饿”。
契诃夫反复讲“准确”。小说家要如同作案一般精细准确。马原一生多在东北、西藏、海南、上海生活,短暂的北京经历,对地铁线路记忆难免发生出站口朝向的失误。严格说,这也是不允许的。除马原、张贤亮等个别作家,许许多多的作品,几乎每段每个章节都有不准确,以致不忍猝读。
一只肥猫,毛色黄黑白,他正从我办公室窗外的铁皮屋顶缓慢走过。午后阳光斜射在屋顶上,鲜亮无比。玉兰开了,白的,紫红的。迎春花抽枝了。它今天晚上在什么地方闹春?
见笑,这么差的字,还不如小狗写的。又如此凌乱。最终还要用电脑打字完成。但是,我希望每一位写作者,在您进入写作的时候,在您作品的开头,最好用笔写字。用笔,可以让您的状态松弛下来,如同一场戏剧的舞台大幕,徐徐拉开。
在布拉格随手写的“微博”,后来用在《致赫拉巴尔》里面。现在看,好像出自一位陌生人。
一位写作者,最好,永远也不要同他的读者见面,否则一切美妙的光芒都将黯然失色。一个作家,他最好过隐士般的修行生活,少在公众场所活动,不与同行见面。
职业文艺写作,学习某位作家,膜拜某位作家,都是正常的。但是,要找接近自己生命里一切或主要几点的作家作品。比如,您生长在中国西南的深山老林,工作于某小镇,您又是女性,您却要学习膜拜米兰·昆德拉,这不明摆着扯淡嘛。寻找接近自己的作家作品,您就成功一半了。
我们写作者的普遍毛病,即,多叙述,多辩白,所谓“话多”,而少描写。
一个真正有出息有作为的作家,他首先就不能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加入后又退出的,另论。加入后,在里面玩得欢实的,永远不会是作家。
真正的作家,他不会热衷于自己新书出版的“讨论会”。更不会自己四处找钱找人操办讨论会,请媒体发布一些豆腐块消息。
真作家,他不会整天跟作家搅和在一起,拼命巴结那些狗屁不懂得评论家。说实话,评论家多数就连审美都不具备。
中国有非常好的作家,比如张贤亮,比如马原,比如王朔,等等。比如死去的王小波。只不过这些人从不,或者已经不再跟体制文学玩。中国文学希望巨大,从今天出发,在不久的未来。快了。
作家,你的胸前千万不要挂个开会的“狗牌”。你只要挂上一次,你就得回家读一百本书,或者到民间同百姓劳动一年。你挂过三十次以上,其实作为写作者,你已经完蛋了,除非你在肉体或精神上流亡。
作家,你参与体制文学的写作计划,你已经把自己活埋了。
作家,你宁可认市场,也不要认体制文学的花言巧语。特别是今天年轻的作家。市场相对公正。
写作,永远都是自己的事情,一旦掺和别人,掺和别的任何什么东西,就完了。文学写作,就是自己同自己说话。所有的话语都那么诚恳那么真实那么动听。
全世界,大家看看,还有哪一国的作家开大会?搞大型集体活动?文学在“小”,不在“大”。中国作家,多数从幼稚园开始,就已经养成了一种体制生活,戴个小红花,当个小标兵,讨老师喜欢,大会登台唱歌讲话,自以为美得不行。
作家,你不要追求那些肮脏的东西。比如“作家职称”。谁国发明了一级作家、二级、三级、四级作家?艺术工作,干什么都要定级。这是猫玩耗子的惯用手段。当你陷入这样的级别感受中,你已经被活埋了。读者,我告诉你们,多数享有级别的作家,其作品简直如同你今早的稀屎。
中国作家,除了在乎级别,还喜欢开会,个别喜欢写写书法和古物收藏。关键是喜欢写书法的作家,一般都是毫无功底的“胆大字”,敢写。而喜欢收藏的作家,一般专收赝品,就是“大新活儿”,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我怎么都搞不懂这问题出在哪里。
曾经,我问沈从文,如何成为作家?他说:“写,写。写字,写信。”我看他,等他把话讲完。他接着说,“另外,是玩。”
今后,就是从现在开始,内容与形式,一而不二,必须做到真实和自由。文学,就是真实与自由的婴儿。
绝非我脑子不好。十多年中自己过眼过手编辑出版的中国当代作家作品,几乎没有两部能清晰记住内容的。中国作家和西方当代多数青年作家,几乎没有驾驭复杂情节情绪和众多人物的本领。既然如此,还是简单简洁为好,比如弹拨竖琴,就留下一根弦,声音准了,听众的耳朵也舒服。
多数作家,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写作者,不要做梦自己的小说能成为一个经典话题,它顶多是你自己的经典话题。作家常把自己的作品挂在嘴边,就如同向别人介绍分析自己今早的一声粗糙的大肠胀气。中国作家若想名垂青史,真的很想,我倒是劝其写写文章小品。
中国作家的写作出路不在小说,未来多数还是在诗歌,在散文,在戏剧。散文包括小品和写实。戏剧包括一切表演剧本和实验文案。多年前我就中国文学现状喊出的一句话:文学,死了。现在,我说:小说,死了。这句话,还是就现状而言,也考察了中国作家的日常饮食习惯和肠胃功能。
关于作家写作体裁,一般一个字的好于两个字,最次三个字。一个字:诗,词,戏。两个字:小说,散文,电影。三个字:电视剧,策划书。这讲,就是要大家放松,玩笑一下。
好的文学生长于孤独。一帮写作者装模作样举手发言,我估计今天就连人家越南蒙古国人都不这么玩儿了。看看五十年代《译文》杂志的外国文坛短讯栏目,也就是今天《世界文学》的前身,那些社会主义国家的文坛多么像我们的今天啊。早已烟消云散了。
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之乡土文学,比如废名,比如沈从文,比如孙犁,他们作品都不土气,而是浸透着水气。可是,不少作家,即便派他出访,写纽约曼哈顿,写伦敦写巴黎,也是一团土腥味。真是活见鬼。文如其人。
许多知名作家,特别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层出不穷的青年作家,他们名气那么大,可是却不知他们写了什么。知道他们写了什么,却没有看过他们什么。看过他们什么,却也记不住什么。还有一类作家,他经常听到对方说:原来那是你写的!
不要参加“文学界”大拨轰的集体活动,有百害而无一益。不要贪图免费的旅行观光,不要贪图叽叽喳喳的热闹场,这些同文学的关系,只是破坏。也许你认为我言重了。不。你若坚持这样的活动,你的文学人生真的非常可怜。
当你的文学同茶馆发生关系,同酒吧发生关系,同一个期刊杂乱的编辑部发生关系,同一家出版社老板端给你的茶水咖啡发生关系,与学校学生清纯的目光发生关系,与读者见面会上的朗读发生关系,同这一切发生关系的时候,我为你感到幸福。
不要相信这个体制的作家协会的文学活动是为着文学利益,他们根本同文学毫无关系,他们只能关心自己的切身利益,无非就是“机关工作”,无非就是职务和收入,无非就是一级一级向上交差向下布置的“政绩”。任何的官办文学组织,都是“控制”,他们折断了文学的翅膀。
中国当代文学为什么总是这么掉价。当我们具备了写作的功底,找到了写作的技巧,我们还缺什么?最最缺乏的就是:我们早已失去了文学的纯净的心灵,早已失去了灿烂阳光的照射。我们在干涸的井底泥泞中久久站立,丧失了信心和希望。我们不被腐烂,自己也巴望着腐烂。
文学的世界是安宁幸福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幸福甚至要超越任何信仰的幸福。对的,文学本身就是一种信仰。每一个生灵都有权享有这信仰的光芒。关键,关键,你要独自。最美妙的信仰,往往要求你独自。
拒绝使用“介绍信”。拒绝向任何组织汇报“写作计划”。但是你要向出版商汇报。
不要接受报刊采访,尽量减少电视采访,有什么话想说,就写出来。你的话,被别人写出来,就已经不是你的原话了,而是鬼话。
在生活,你是一个观察者,是一个描写的人,你还是一个喜欢白日梦的幻想家。在行业,你是一个作家。作家,这是一个闪光炫目的称号。你当然不会玷污这个称号。但是,你频繁的参与那些鬼怪的活动,你就是猫爪下的老鼠,你得不到丝毫尊重与同情,你心甘情愿被玷污,被控制。
一个作家,请你现在就打开你的包包翻检一下,看看有没有除了身份证或社保卡或车本或银行卡或门卡或美发卡宠物卡之外的什么证件或卡片。拒绝用证件介绍自己,因为你的生命不是一个证件可以证明的。
一个作家,最好不要使用名片。即便使用名片,也不要在那么小的纸片印上那么多的头衔。须知,只有骗子才要许多头衔。作家如同牧师,应当真诚聆听他人。头衔一多,成了骗子,谁还信任你呢?
拒绝“作品讨论会”,全是套话假话空话疯话,全是表演作秀,全是为了授受那么可怜的一点“红包”(少则伍佰元,多则两三千五千元,更多就是上万或两三万出台费)。真的,曾经我也是个贱人。
没有“自己”的作家,不是作家。仅有“自己”的作家,不是一个好作家。有“自己”,又怀着“他人”的作家,是大作家。
当你见到你非常喜欢的作家,你叩响他的房门,站在他面前,你面对着他,你应该是紧张的。你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双腿发颤。你不要因此害羞,你的这一切都来自你对文学的尊重和信仰,也是你对自己内心最最隐秘部分的渴望。你是伟大作家的坯子。这意思并非我说的,而是雨果。
“民族文学”,不是特指“少数民族文学”。文学无所谓多数民族与少数民族。民族人口较多较少,不是文学的标签,它仅仅体现民族区域人口数量。文学要用语言划分,比如汉语文学,比如英语文学,比如希伯来语文学,比如蒙语文学、维吾尔语文学、藏语文学。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大多从事汉语文学写作。
中国现当代文学明显或者全部受到西方文学影响,主要是日本文学和欧美文学影响。但是,这就如同一个社会,表面全球一体化了,其实各自还是各自,学来的总是表面皮毛。语言使然。语言决定了一个作家的文化归属。一个是日常生活口语,一个是书写语言。别跟我谈血缘,屁,还是要谈语言。
中国现当代文学(只讲汉语部),未来能留得住的,能“走向世界”的,还是要说基于语言的文化内容。或者说,一个作家能不能留住,就是要看你读中国书多还是西方书多。读中国多的,能留下。西方也不可不读。
不懂语言,你就无法进入一个异族的深处。即便你能说会写,你还要用一生甚至几代人在那里生存。因此,通过翻译文学,简单表层模仿西方文学,仅仅是参考参照,仅仅皮毛借鉴。中国当代文学的致命问题,就是多数作家几乎不大读中国书,特别是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文学死于无根。
戏剧和诗歌就不说了,小说和散文,是有技巧的。语言的训练,首先就是通不通,顺不顺。描写的技巧,是否准确?叙述的技巧,是否动听耐看?文学技巧是所有艺术形式中隐藏最深的技巧,因此没有受到重视,时时被忽略着。文学发展最高阶段,是人人能写。最低阶段,也是人人能写。
早先写作,由短入长,这是一个良好的训练过程,也是作家被读者认识的过程。现在的作家如何产生?我这个专业人士都搞不懂了。作家的出现,要有一个良性的明确的渠道。现在完全乱套。如我这个层次的文学出版人,名家稿件跑向“地摊”,“地摊文学”拥入我怀中。
千万不要读冰心,甚至不必知道。远远不如丁玲。丁玲也不必读。不必读的中国现当代作家还有很多很多。真想逐一列出一个单子。比如,老舍,茅盾······总之,凡是课本里重点讲的,皆可不读。
不必过于聪明,不必展示自己的优良记忆。除了白痴,谁也不傻。一个作家,总是比常人迟钝,无论语言还是举止。真正的作家,了不起的作家,在生活中多数往往并不讨人喜欢。
写作是可以讨巧的。关键在内容。同样是一支笔,就看写什么画什么。写作不宜固执。也许那位作家的文笔一般,也并非多产,但他的一本小册子,就站在了众多作家之上。不服不行,命。
今后,文学,无论小说还是散文,都要——自然。自然,不等于——天然。要自然到什么样子呢?自然到天然的样子。
只要是年纪比我“此刻”年轻哪怕一天的作家作品,我就能从他的文字里读到幼稚,甚至隐藏很深的幼稚。唯有鲁迅、周作人、奥尼尔、契诃夫、沈从文、汪曾祺、王小波等人的幼稚,我还不能读出来。
你想写作,当作家?好的。首要的,就是少读,甚至不读当代作家作品。甚至,不必知道还有当代文学。
中国文学未来,诉诸可操作,无论什么文体,重在内容。非虚构类文学,比如调查、纪实、游记等等将占据多数阅读市场。纯小说,甚至不如诗歌和散文。纯小说,也要看写什么,好的将是自传体和貌似真实的历史。
好的文学总是非常简单的,要么就复杂到极致。简单,就是读过一遍,能记住一个大体情节。复杂,就是能记住一点阅读的快感,记住人物的一句聪明话。
“想象”是什么?学校教室,课本,编辑,评论闲人,都不负责任地幼稚地将它挂在嘴上。张贤亮先生讲话,文学不在想象,只有对经验的记忆,特别对自己经验的记忆。
又是梦醒的时候两道冷泪。分明梦到写作的诸多无奈。如同故园,衰草凄凄。
为什么写作?我是谁?时时自问。
说什么都无用。说什么都说不清楚。真正的写作,是以惨烈的生命换来。
游戏之于文学,仅仅以手段的姿态纳入内容范畴。卓别林的电影,一直是笑,可最后都是哭。
一个艺术作品,通过它,能够窥探到作家弱点甚至缺点,能够窥探到作家一贯性格性情,这个作家就具备了优秀作家的起码条件。反之,一个作品尽是展示作家的聪明和高人一等,或展示出作家的道德正确,这就是典型的垃圾作品和白痴写作。许多所谓的名家名作,我看可笑。
甚至不写,也要不由自主地每天多次想到写作,默默地自言自语,描述你看到听到感触到的人和事物。写作,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写作如同呼吸。我反对“职业作家”的强迫写作,特别是针对现代小说文学而言,强迫写作早已过时。
中国当代文学,普遍问题还有一个,那就是作家没有一张艺术照片。实话说,中国作家的长相大多肉呼呼,没有棱角,没有骨感,男女相貌都比较丑陋,再没有一张角度艺术的照片,作品再土里土气,写得一般,唉,文学就显得不那么美丽了。
凡是与文学相关的工作,都要追求艺术,不允许凑合,不允许马马虎虎,不允许土了吧唧。
“官办文学”,这是全世界(除去曾经的一些国家和现在的个别国家)都没有的,这是人类历史从未有过的。这是活见鬼的。文学期刊,文学团体,文学出版,文学活动,文学奖项,等等,无一不是官办。这样的文学能有成就?谁信谁是鬼!
每一个健康男子,他的每一时刻,几乎都会想到性,充满情欲。女人也一样。可是他们却回避着,或者做作地美化着,夸大着,居然神圣。总之,不真实。中国作家于此务必改造自己。那天开会,见到一只屁股在前面,圆,宽,翘,她并不漂亮,我裆下于是很胀。会议非常无聊。
写作者要站在自己的写作之上,而不是钻在自己的写作之下。在人前,应谦卑。对自己用笔,要傲慢,甚至无理,甚至蛮横。写作时,千万别端着架着,千万别把写作本身看得比内容还重要。写信追求情人的时候,怎么写,并不重要。遇见情人时,怎么说话也不重要。
中国作家,活着的,你都把他们当成一个学校的同学,甚至一个班级的同学。不过是几十个比你岁数大点小些的同学。大家每周都要写一篇作文,或者他写得好些,或者就是你脱颖而出。老师的讲评,偶尔见水平,偶尔公正,多数时候,也是狗屁不通。
随心所欲,有时也随生理状况,不必计较勉强。累了,身体哪里不舒服了,酒局聚会召唤了,鸿鹄将至了,有朋自远方来了,就停下笔,或者简洁些。状态清闲,可以写得细腻些。其实,都无所谓的,在读者眼里,特别在傻瓜评论家眼里,都将成为风格。
中国作家,不要琢磨怎么写,专心于写什么就成了。中国作家用心于怎么写,那是装逼作秀。怎么写,再怎么写,也是外国作家或电影或戏剧玩儿剩下的。中国是文学题材的沃土,而非文学样式的设计院。
写作不是天天的事情。两情相悦,也不在朝朝暮暮。写作也不是月月的事情。女作家月月写,可以理解。写作要论年计。或者打个比方,如同博彩打牌,磨蹭一生,不过输赢。偶一出手,让命运决定。
不用政治或立场衡量一个作家,那用什么标准?还有其他什么标准,特别是衡量中国作家?用所谓的艺术标准?中国大陆作家的艺术标准是什么?标准在哪里?就连沈从文这样的作家作品,现在刚刚被少数文学认知,还有什么标准!
中国作家,怎么写,最不重要。写什么,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写什么。
邻居家装修。一个工人他来得早,坐在装满废料垃圾的编织袋上,用一根钉子的大头掏耳朵。
纯粹的阅读写作,拒绝热情,也拒绝冷漠,温热恰到好处。写什么,温温的,最好。作者自己先就要按摩自己,让自己温热,才能让读者温热。温,是非常难以掌握的,非高手不可为也。它来自真情实感,但似乎更来自于学习和训练。
儿童文学作品,模仿小孩子语气口吻,是不要脸的,是无聊的怪相,是傻瓜或假装傻瓜。好的儿童文学,就是大人写给孩子的书信,可以偶尔模仿孩子,但不能总是装小孩。小孩一般不大尊重老小孩。
写作用心,而非用力。太多的作品,因为用力过猛,如同使劲擦屁股,力透纸背。
自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迄今,甚至再过去一百年,中国文学都可统称为“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称谓,缺乏准确的概括,很麻烦。现代文学中,应该有一个极小的分支或类别,即共产党社会主义文学,主要包括延安文学到今日的“主旋律文学”和“政府津贴扶持补助文学”。
不要接受体制语文教育,甚至拒绝任何学科的所谓常识教育,因为都是谎言。有一个方法,很好用,屡试不爽,即:反着听,反着学。也就是说,大胆怀疑,甚至胡搞。比如,现代文学,鲁迅第一?老舍语言真的好吗?
开门见山,文章不必要非来个开头。余音袅袅,文章也没必要有个结尾。电闪雷鸣,神龙出没,天马行空,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别听学校那些弱智老师。我自小就不“尊师”,到现在,我的“尊敬”也是虚伪。
阅读选择,比写作重要。多数人的阅读选择随大流,往往有害。阅读量在一段时间比较火的,都要怀疑。许多图书一直好卖,是以体制为依托的,或者以低级阅读为依托。
汪曾祺先生说到自己作品,充满水汽,而非土气。他不喜欢被认为乡土作家。中国有水的一脉文人,也有土的。不评价他们各自优劣。我倾向水。
文学,艺术,欣赏鉴赏创作,考察的就是审美。这审美,是要培养的,没有两三代三四代,莫谈。除非是个审美天才。审美能否速成?不可。但可以训练。训练出貌似审美或逼真审美的人才,如同马戏团里的动物模仿人类。
文学的欣赏,艺术的欣赏,多数人不懂,或者说,几乎没有一点点鉴赏判断,也就是不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怎么办啊。多读点,听听音乐,看看绘画,吃点好吃的,看点好风光,经历一些感情,也许有助于对美的判断。也能够培养训练,但根本还是来自基因遗传,来自血液。
不要太灵活。不要太聪明。不要学会面对众人讲话。不要书本的记忆力过强。痴呆一点。木讷一点。羞涩一点。甚至,酸一点。你在码头送别一位恋人。你往回走,却不断想到她此刻的海面的光线。做个“弱者”。
与其说写作用头脑,不如说用心灵。心灵是什么?是眼睛、鼻子、耳朵、皮肤,是记忆中一切的触摸经验。不要想着怎么写,而要始终从回忆中从经验中从一切可能之中打捞内容。现代写作,更流于自然。
写作这劳动,太正常的人就不要搀和了。写作者,多少都要有点毛病,人或者丑点,有点残疾,先天毛病,大脑缺根筋,神经兮兮,哮喘,心脏房颤,消化不良,脚臭,感情丰富,色情狂,骚骚。最好不要去认识一个作家,而是远远的读他的作品。
要时常蹲坑坐马桶,即便肚子空空没有什么,也要多到厕所坐坐,或者,哪里风景美好开阔,就退下裤子蹲一蹲。双手托腮,想。
大陆年轻作家(其实也不那么年轻了),个别人聪明(也不是骨子里透出的聪明),但几乎全无智慧。没有智慧也就罢了,多数情感可疑。现在似乎是一个年轻的名家辈出的时代,而他们的作品,基本稀屎。从理想出版角度讲,小心他们,是对的。炒作,另当别论。他们基本不懂写作。
我反对文学创作的“想象力”和“想象”。但是,我不反对“联想”。前者凭空瞎掰,后者真实。联想是快乐,被联想的“制度”,往往感到紧张和恐惧。
某位作家在解释自己的写作或一部作品时,谈得很深奥,很玄妙,很哲学,很人类,很模糊,很高大,很自得,很有味,读者,你就完全可以远离这位作家,他在忽悠你,他在放屁呢。多数国产作家都是这样。写作者要向大骗子学习,先把自己放低。朴素的柔弱的力量如金刚。
我看重写作者的学历,非常非常看中,尽管我本人没有一个正当的高等学历。我看重大学本科毕业于什么院校。我看重导师何许人也。我看中一个作家的外语。假若这些都不够格,我看中生活经历。非凡的经历,加上博览群书,我更为尊敬。
一个写作者,他一无优异的高等学历,二无外语,三无生活的丰富履历,再不敢闹情,憋着,苦行僧一样慎着,我建议,就不要写作了。
中国今天,活着的,比张贤亮更具审美的作家是谁?比张贤亮更真实的作家是谁?比张贤亮更技巧又掩盖技巧的作家是谁?比张贤亮更多样更宏大更具突破的作家是谁?比张贤亮更干净的作家是谁?也许张贤亮比较世界经典作家你说还有差距。我说张贤亮他是今天文学的航标灯。
写作者最好是话语沉默者。即便讲话,也是呆滞的,结巴的。
一般小说,短篇,主要人物超过两三个,就很难写好。中篇,五万字上下的,虽然我不认同“中篇小说”这个称谓,主要人物超过三四个,基本失败。长篇,三十万字以内,主要人物若超过五个,就完蛋了。中国作家,一过二十五万字,基本都残废。
小说,不好硬写。便秘严重,应用药,不宜久蹲硬挤。否则,小说一定会写成这三类:人物简历,故事提纲,云雾飘渺。
一个作者,他应该活在自己的作品里,他的情绪被自己的文字左右着,而不是他在左右作品。一个作品的控制,发生在修改阶段。作者一旦左右自己的写作,他就会感到莫名的优越,提刀四顾,踌躇满志,架势过大,作品却小。
人无完人,甚至龌龊,甚至吝啬,甚至谄媚,甚至狭隘,甚至令人厌恶。但是,在作品里,在修改的时候,一定要用显微镜般的目光搜索隐藏在字里行间的这所有作者自身携带的细菌,消灭它们,否则,一个作家连同他的作品,全完蛋。许多今天名家名作,让我读后,感到作家比作品还要龌蹉。
某作家谈到微博文字“留不下来”。我因为不赞同,说了多数作家作品其实都留不下来。其实,要一篇小说作品留下来,也不难,首要的是真挚,技巧上,应做到简单再简单,一目了然,清清楚楚。简单的故事,简单的人物,简单的复杂和饱满。
每一位写作者,他的写作也有生命。多数作者,人到中年,写作已是晚年。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那些人在壮年,写作却已离他而去,已经死了。他自己还不知道,时时摇动着文学的遗体,并且欣赏着那具发臭胀大的尸体。残忍的艺术。残酷的工作。
不要顾及文字的诗意,不要把注意力放置在刻意的诗意的优美的语言上。想说什么,就说出来。用以往的经验,用以往的阅读感受,把自己的话自然地说出来。
写作者应当有洁癖,对自己的作品和别人的作品,都有洁癖。一个邋里邋遢的人,一个狐臭底臭脚臭的人,一个吃饭吧唧嘴抠鼻子的人,他依然可以成为大作家。但对待作品,必须洁癖,多次推倒重来,反复修改,反反复复,直到地上捡不到一根头发。
第一人称,减少“我”这个字,文章读来就会舒服。写我和某某某,一定要把别人放在前头,某某某和我。这是礼貌。文章也要讲究礼貌。举例说明时,那种不好的例子,千万不要说给别人,比如,你一出门就撞了墙,要说“我”撞了墙。
文学,向来只关注作家,分析作家,缺乏对读者的关注和研究。特别是对一个社会制度背景下的读者的研究。
研究今天的中国文学,也不能回避文学出版。文学出版甚至都可以成为文学研究中的重要课题。
文学的生产,文学的制作,文学的销售,全面市场化,甚至全面的私有经营,我们才可以稍微的贴近文学说话。否则,基本都是闲话。
只有作家和编辑和出版人和发行商和读者全面的情趣相投,这一个文学作品才有望脱颖而出。
虽然我偏激失之周全,但我想,面对文学,特别是当代中国文学,大家若真的爱护她,真的看重她,就用良心说点真话,至少不必嘲讽别人的真话。体制文学和体制文学从业者,是中国文学走向正路的最大障碍。
凡是国家财政养着的作家作品,即体制化文学。凡是主动申请贴近体制化文学的人,即体制文学工作者,或体制文学专项。
作者和出版者和发行商,都要专业化,甚至专业到这三者的关系随时能够互换,文学工作才可以谈。把文学放飞到市场,至少比囚禁在体制组织要合理。
年轻的文学人士,远离那些“文学保姆”,特别是那些来自体制的“文学保姆”。须知,这些保姆,他们不会为你工作,因为你们的存在,他们才存在,才有条件精心打扮自己。他们营造一团和气,但这和气是建立在对你损害上的。
文学工作者,最好一个人有两个名字,如同地下工作者,要两个以上的身份和面目。难啊,却有趣。
中国文学,当代作家,多关注作家组织,而不大关注出版,这是一个缺憾。作家,醒来吧。欢迎大家纷纷到出版社和期刊编辑部做客。作家与出版的关系不仅仅就是一个钱字。
作为经营的文学,是经验的,它并不神秘,也没有什么更独特的美妙。神秘美妙的,还是人性的试探和尝试。
中国文学吧,就说现代小说,新文学以来小说,真的,极少有价值的。我所说价值,首先就是审美。中国读书人普遍一上年纪,三十五岁以后,就少读小说了,甚至不读国产小说。还在读的,或工作无奈,或无脑。
怎么鲁迅不土,沈从文汪曾祺王小波张贤亮不土?高行健不土。有人研究吗?专家都跑到哪里藏起来了?一个写作者,只要你在生活里不要过于精明,只要你写作不耍聪明,只要你诚恳,哪怕诚恳显得弱智,你就不会成为土鳖。
先做人,后做文。一位写作者,千万不要在生活中患得患失,千万不可精明得让人讨厌,宁可傻气一点,弱智一点,真挚一点。不要过于自私,不要在意得失,人总是要死球的。很多聪明人,非要搞文学,其实他很傻,他已经损失很大了,他原本可以在文学之外成功。
艺术作品总是有个标准的。总是有个高低分明。它绝非以一时受众多寡论优劣。艺术作品,还是要看他自身的生命有多长久。一个时代,读的人多,就是优秀作品?不一定。这样的作品,曾经的社会主义国家多如牛毛,如今安在?
刚被梦折磨醒。一群高高矮矮的人,穿中山装,黑色和灰色。他们静默站立在一幅巨大的画板上。画板靠在荒原的风里。他们面对我,发出嗡嗡声,说:我们不能写,无话说。我转身不听,很难过。来到一面墙下,在房间里,我对着墙发问:我也不知说什么。掉眼泪。其实没有眼泪。
要研究,起码了解中国当代文学从业者构成。作者和编辑和发行商,这三者的出身,他们的家庭阅读教育,他们的学校教育,他们的社会交遊,他们的生活经历和职业履历,等等,这一切决定着文学的美与丑。中国1949年后文学之所以土,原因在于:人土。不必花时间精读,选择一二即可。
中国的任何事情,包括文艺这样的事情,大可不必讨论。只要参照百年来欧美等国家经验不就成了?讨论来讨论去,累不累。我反对一味抄袭,把一些所谓的经验作为标准。实在太笨,聪明的抄袭对文学发展也无害。
中国文学未来的希望,从地理划分看,只有三个城市,即:上海,北京,台北。香港和澳门可作增补。貌似有希望的南京和西安,甚至还不如拉萨和成都。我这是磕头的真话。再就是海外汉语文学,特别是流亡者和移民。
散文写作,切忌哲学,切忌就连自己都不一定明白的高深。文学不是哲学。小说里的哲学更要不得。读一读契诃夫的《文学手记》和《文学书简》,就算入门了。
让自己总是处在孤独寂寞中,也狂欢,可不是与同行一堆人狂欢。我现在参加人多的会议集体活动,若躲不开,就提前离场,或找个角落吃东西。寂寞有助于文字发酵。
写长篇小说,您千万避免参照老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参照什么《静静顿河》。切记,千万别想什么宏大史诗,家族和集团命运。因为,多数中国作家绝无可能于此获胜,如同中国足球。再者,现代纯文艺小说,在放下故事的同时,必须捡起可供阅读的语言和精细的超越表象的真实。
作家的个性,出版人的个性,读者的个性,研究者的个性,有了这四方面的个性,文学才具有个性和创造。在中国,今天,作家和读者,已经具有个性了。出版人和研究者却尚无个性,种种顾忌,束手束脚,甚至就连一个阅读真实感受都不能情绪化的表达。文学,不是航天。
当作者在他作品里刻意添加思想的时候,他已经捉襟见肘了,已经失败了。特别在小说作品的结尾加入一堆思想,或者一反作品自然的行走状态和结构,硬性狗尾续貂,或剧本,或诗歌,或哲学,或绘图,或乐谱,或菜谱,或药方,或书信,等等,这就完蛋了。
在作品结尾,如果要写哭,写眼泪,千万注意,不要让那泪水轻易流下来,更要避免泪流满面。同理,一切都要抑制,抑制,抑制。
语言如何松弛?不要总是如同手中攥紧的一团泥巴,要快快把这团泥巴甩出去,远远地丢到池塘中央,让它们散开,在水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让你心痛的情人正在等待着你的讯息,你就对她述说。
写完,读一读,再读一读,嘴巴发出声音。万一自己的舌头僵住了,万一一口气上不来,万一停顿时还要往前发出一个音节,万一作秀虚假傻逼呵呵,担心被别人听到难为情,这些地方的语言就是有问题了。
开头不要像开头,结尾也不要它结尾。或者,开头像结尾,结尾像开头,这文章兴许就有点味道。比如,合唱队打拍子的,双手张开,抬起,说:唱个《东方红》,预备!一齐!胡儿嗨药,唱······也是别有一种效果。
我有一老同事,文学编辑,也写写小说。他后来辞职入古董行,名声很大。一日见面,他问当今文学人物。听后坏笑道:二十年过去了,还是这些!
学习外国作家作品,从国家地域划分,依次为:法国,俄国,英国,美国。其次,意大利,捷克,西班牙,日本。千万注意,不要陷入拉丁美洲的圈子,不要因为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人物而关注他的整个民族。学拉美的中国作家,普遍“土气”。还有德国,当排在美国之前。整个欧洲国家,都值得学习。中国当代文学二三十年以来,被拉美文学害得不轻。我们小时候就知道一个常识,无关种族歧视:拉美文学气质不高,了解一点就可以了。阅读的选择,很重要。
强烈呼吁文学研究家尽早动手,用社会学方法分析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甚至撰写中国当代“文学社会学”。从出身、生长环境、家庭、教育背景、职业经历统计作家的阅读选择,统计特别优秀作家的各样背景。比如,汪曾祺、阿城、张贤亮、高行健、哈金、王安忆、张洁、王小波。
地域对于作家的成长非常重要。分析一下,中国当代文学中汪曾祺、钟阿城、高行健、张贤亮、王小波、王安忆、张洁、哈金,等等,这些人物的祖籍,特别是他们长期生长和生活的地域,有助于对一个作家的认识。另,也要研究分析这些人物的朋友交往。
文学是个事。写作是个事。唯独作家,根本就不是个事。注:我爹九十。五十年代在中国作协工作,常见一些作家戴个阿猫阿狗狐狸皮的帽子,甚至女作家的大衣也不好好穿,披着,好不威风。我说,那都是一群傻逼。我爹无声大笑。
一个写作者,女的忌讳不冷戴个帽子,男的忌讳室内围个围脖。须知,雅皮也是“土”。总之,写作者的穿着很重要,不必刻意,不能如同“做鞋”开大会,女的普遍穿成个鸡,男的普遍弄成个鸭。
为什么我在出版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的时候,要用那么多作家的照片,包括塞弗尔特。就是希望中国的写作者看看人家的穿衣打扮。汪曾祺先生的穿着值得研究,他非常随意。但是稍微正式一点的场合,他就是西装。
紧急会议刚刚结束。我在想,我们真是到了出现莎士比亚的时候了。多么好的题材啊!有罪行,有情欲,有爱慕,有斗争。
一个写作者,他的挚友,最好是画家,最好是话剧电影导演,最好是歌手演员,最好是音乐家,最好是酒鬼妓女,最好是律师,或者商人企业家小业主,或者历史社会学家,或者文物贩子。
一个写作者,他首先是文学的忠实读者。自己选择自己喜欢或关注的文学期刊,并且自费订阅,这是很正常的文学生活。我不是什么圣徒,我只是想到,中国有多少作家自己订阅文学杂志?文学,也需要同行的维护。尊重文学,就是作家的自尊。
我愿意为文学而一生。我愿意从谢绝期刊寄赠起步。我愿意自己订阅哪怕一本文学期刊。但是,我还不能为灾区捐赠几万几十万。我愿意善待每一位作家,尽我所能。我建议,全国各大文学期刊,今后不再给任何作者寄赠刊物。一个作家,他本该关注期刊,购买或订阅喜欢的刊物,并且研究评价刊物。中国文学从现在起,要从这些小处低处走向高贵。
除涉及西藏问题和外国文学等资料期刊,我希望国内所有文学期刊不要再给我寄赠刊物了。求你们了。一是太浪费你们的劳动和金钱。二是多数我不看,甚至就连信封也不会拆开。
小说,文本最好简单。每个人物最好复杂。任何纯正美妙的文学作品,它都拒绝所谓的道德,拒绝明晰的评判。文学的唯一标准,就是人性。
好多人都是艺术家了,我也想当艺术家。可是,啥叫艺术家呀?艺术家是干什么的?
作为一个文学专业工作者,根本读不到,或读不全自己民族汉语写作并获得诺奖的作家作品,却还有人质疑高行健,贬损他。这属于典型脑子进水。我的问题仅仅是:您了解他和他的作品吗?您是如何了解的?
如果要让我说出一位中国当代文学活着的最好作家,那么我就说张贤亮。如果谁还不明白他为什么好,那这人的文学判断就失之真诚。文学,比到最后,就那一点点东西,一点点。对不起,我说得绝对了。
小说,短篇字数控制在万字以内,最好六千字。中篇五万字以内,最好三万字。长篇二十万字以内,最好十二万字。以上特指电脑统计字数。标题不要超过九个字,最好标题字数是二、三、四、五。
长篇小说,它与交响乐的关系紧密。特别是今后长篇小说,作为独立艺术,它甚至可以强调“无标题”。中国多数长篇小说,就是说故事,并且字多。
重复讲一下。心理正常,身体又过于健康,能吃能睡,小事糊涂,大事冷静,过于聪明的人,您就不要写作了。
有些感觉可以写诗,或诗意处理。有些适合话剧音乐剧。有些适合随笔文章。有些适合电影。有些适合电视剧。不是什么都可以小说的,更不是什么都适合文学的小说。现在,多数小说就是电视剧或盗版电影的文字版。另,多数长篇即中篇,多数中篇即短篇,多数短篇即特写散文。
除了贴近自己的经典作家作品,我只读一点点熟人的写作。不熟的人,就不必读。熟人写作,看不出作者的立场,或者看不出作者的性情隐私,读它干嘛?特别是女作者,我就是喜欢窥探她们,在字里行间剥光她们,可是,她们越来越裹得紧,或是越来越主动,兴趣寡淡。
就看大陆中国人如此热衷于逛景点,你们谁欣赏在这里某个阶段或某个时代销量多的文学作品,谁就是天生的白痴脑残。
不要对我们的写作怀抱过大希望,这就如同你的书写工具并非毛笔,又半路出家,又没悟性,却要做书法家。这是不可能的。如同一个只有吃的艺术的民族,玩西洋音乐。如同一个没有阅读习惯的民族,除了听书听戏,哪还有文学的大众阅读接受。
从节日观察一个群体。中国人过节,有闲,或有钱,除了吃,还是吃。一味热闹。这样的人群,与现代文学无缘,与美术绘画无缘,与音乐艺术无缘,甚至与电影戏剧无缘。顶多与行为艺术和电视剧电视娱乐有缘。
中国人,对世界还说得上的贡献:老庄、孙子兵法和宫保鸡丁。
不要让写作者的状态影响到作品的状态。写作者高兴、自得、优越,于是作品的语言就耐不住寂寞地跳动起来。这样很傻。作家兴奋,也许作品却非常郁闷。一切让作品自己表演,自然地去表演。
先在小报刊写作露脸。作文不好,很难进步写好一篇散文随笔或特写。文章小说由短而长,循序渐进。没有中短篇底子,写长篇,少有成功,或不能持久。投稿时,只要告诉编辑你此前发表出版的主要作品和报刊出版社即可。一般来说,没有在大刊名刊发表过,想得到出版,很难。
千万千万莫要为了一个奖金去写作。千万千万莫要因为一个奖项去阅读判断。未来的文学,它甚至也不再为了任何别人,它只为你。文学,它先就是安慰自己。
我推崇诺贝尔文学奖。可是我的阅读推崇,诺奖作家作品顶多占到十分之一。我最为推崇的沈从文、周作人、汪曾祺、废名、孙梨、王小波、赫拉巴尔、阿索林、普鲁斯特等等,都非诺奖获得者。
一本书很厚,比城墙砖还厚,不一定是好作品,甚至往往是垃圾。一本书里面形式结构很复杂,常识知识很多,往往吓人。但你别怕,因为那都是东翻西凑从别处抄来的。一个作家著作等身固然牛逼,哈哈,可他往往打不赢一两本小册子。文学啊,怪着呐。
说到欣赏,复杂了,也许还会受到时间精力影响,受到身边女人絮叨影响,受到酒醉便秘影响。也受到情绪影响。
文学比的是灵魂。那么,什么是文学的灵魂?从作品里,从作家的姿态里,你看到他头脑中最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又非常苦涩沉重,就是文学的灵魂。
中国作家不能停止阅读翻译文学,就如同一个病危的人不能摘除氧气或停用心脏起搏器。中国任何一个写作者,只要你不是从自己古典脱出,就不能一日不读翻译文学。不读,你就如同从一个艳丽的美女,忽然间变成披头散发找不到假牙的老太太。如同帅哥变成前列腺肥大的老朽。
文学不是娱乐,虽然它有娱乐成分。小说也仅仅是作家表达自我的手段,他也能运用散文、诗歌、戏剧等等其他手段。好的文学,持久的学,不是呈现生活,而是看到作家的赤子心灵和天地胸怀。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有常规,文学无技巧。
以历史为参照,任何地域,任何时代,最最优美的文学,那些深深打动哪怕只有一个读者情感的文学,那些思想和爱情能够放到很远的文学,特指诗歌和小说,一般都是在它的作者死去多年才渐渐放出光彩,如同灵火,出自骨髓。文学是寂寞。写作是屈辱。
读点真正有意思的好书吧。年轻人,有后代的人,未来是你们的,珍重。尘埃终将静静落下。生命短长,我们都已经在轻浮的事情里浪费太多。今天云雾明暗,或到未来形成风雨。放大放远看,救救孩子。
美好的作品,也会得到永恒或持久的阅读。这样的作品,它往往轻微触动读者的感官记忆,并且培养读者从记忆中调出那些柔和的东西。除此以外的文学阅读,顶多顶多就是一点文献好奇。
丢开叙事。可是能把它丢到什么地方?有一种可能,把它丢到树荫下斑剥的阳光里。
文学创作需要“票友”,因为“票友”的鉴赏水准很高,他们是最为忠实的读者。但是,但是,文学创作最忌讳“票友”,虽然“票友”偶有尚佳之作,可他们令人讨厌的“作家”姿态往往大于他们的写作贡献。除非这“票友”真敢下海,即:以写作为生,职业写作,或职业文学工作。
中国文学“裆下”市场状态,主要是翻译文学、供养知名作家和文学票友三分天下。甚至,“文学票友”在文化公司的扶持推广中,成长为“著名写手”,有着更多的年轻读者,也颇受媒体青睐。也有职业作家是从“票友”下海转成的。可这样的作家,能出好作品的人不多。
文学的写作必须训练,有计划,有步骤的训练。中国的当代文学创作,务必改变从爱好到业余到票友到职业的路数。中国文学土壤肥美,可耕种者,几乎是一群盲流。糟蹋了沃土。原本能收获万千种粮食,结果收成的基本都是高粱、玉米和土豆。
为什么中国现当代文学写作,多数名家大家出自翻译、编辑、出版、文学研究职业?因为这些工作领域能够完成一个写作者的培养和自修。当然,这样的完成也非完善。因此,我呼吁文学写作的教学项目早日在大专院校建立起来。
从大量读稿中感受到,普遍问题是,一无技巧,二无节制。文学作品肥胖病泛滥。职业作家几乎百分之百只能写15万字的长篇小说,只要超过这个字数,一定瞎掰。更高要求是,普遍缺乏理性精神和真情的光芒。
首先郑重请求,不要狭隘地揣摩我。文学写作虽不讲究“血统论”,绝对要讲究“出身论”。一个未来的作家,特别是一个大作家,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环境,他受到什么样的学校教育,他有什么经历,他长久的居住地,等等,都是决定因素。
如果出身于工农家庭,又没进入过名牌大学比如北大清华复旦等个别几所院校,又长久居住在除北京上海之外的省城地市,又不精通起码一种外语,又无多少人生特殊经历,这样的作家,趁早放弃文学吧,可以做个地方小名士。西藏除外。西藏具有强大的精神召唤。
哈金的短篇小说如此好。如此好。清晰,朴素,完整,准确,可信,细腻,诚恳。我也能像他一样写作。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写着。编辑大人说:你的手法太陈旧了,过时了。得不到欣赏。我也是编辑,我期待这样的作品。可是,我见到的多数作品,我甚至觉得作者自己都不知所云,就连题目都怪里怪气。
也许有这样的课题。《中国文学制度(1949~2012)》。
欣赏可不同,观点可不同,文学工作者都是有知识文化的人物,切忌把自己内心的小意思强加于他人。汉学家顾彬先生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批评和大体判断,和我多年的文学编辑工作感受,完全一致。顾彬不仅欣赏水准高,他对中国文学作家作品,结合社会制度和文学体制,了解深入。他非常“贼”,也非常直率。
两三千字短文,不得超过三小时。三万字散文,不超过两天。短篇小说不过夜。中篇小说,三天。长篇小说十五万字以内,顶多一个月。必须能在码头车站餐厅等嘈杂中写作。必须适应写作时有人在你身边播放川剧高腔。这一切最好从十五岁起强化训练。写信写报告写申请什么都写。
中国文学现状:专业作家,业余水平。业余作家,专业样子。
我们都是写小说的。我们讨论写作,一味的强调“故事”,就如同我们这些男人小时候互相比试自己的小JJ。小说小说,当然就是故事。这是没有必要强调的。我们能否对如何书写故事,如何诉诸于阅读书写故事而用心?赫拉巴尔的小说,现代小说,似乎都没有“故事”。
相信书评人,也不要相信文学评论家或研究者。当代文学的“书评人”应该制度化。所谓的评论家或研究者,他们故作高深玄妙。学术学术,就是学问的魔术,不好好说话,是其特色。凡张口闭口”当下当下”的,你就知道这位正是裤裆之下的批评家。
种种迹象表明,文学已经变成了体育。
文学活动,最忌讳搞成活人追思会,要么就搞成开大会。笑一笑,随意点,放松点,浪漫点,深情点,自然点,裸奔点。文学,就是玩玩的。
对话,两个人的对话,三四个来回后,最好说明谁的这句话。这是方便阅读。否则,读者总是把说话的人物混淆,不得不时时停下阅读,往前捋。写作,也是服务。甚至,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对话,几个回合下来,居然男女都分不出了,这么粗糙的写作,真是学都学不来。
写对话,就是用语言表演。入门的时候,写好以后要对着镜子朗读,表情动作夸张些也不怕。先就是分辨男女,再就是分辨老小,分辨悲喜,分辨人物,分辨真伪,分辨柔软与坚硬,等等。
最好不要进入任何事件的中心。若已经进入了,要脱身出来。自己让自己边缘。这并不容易,却十分重要。
节制,是写作的重要手段。如同罗丹敲掉巴尔扎克的一条手臂。他甚至应该把作家的脑袋也敲掉。中国写作者向来容易激动自豪,莫名优越,不懂节制。宽容说,二十五万字以上的长篇小说,就不可看了。
写作的节制,可以用剪刀解决。留下最最细腻的部分,甚至可以重复细节。留下最最有力度的部分。
好的绘画,背后有光透出。耶稣,佛像,有背光。文学,要有光。
写作与气候有关,特别与气温有关。文学与湿热的地方关系密切,与温暖的地方关系好,与严寒的地方关系比较疏远。每个作家的四季也有不同。我喜欢在冬季书写夏天的故事。
在中欧逢人介绍张贤亮先生的作品,这算不算:中国文学走出去?张贤亮是活着的具有真实勇气的伟大作家。他的写作讲究突破,讲究美,讲究准确,讲究节制,炉火纯青,鲜有缺憾。我在他面前,甚至可以奴性般双腿跪下。因为他向来对善跪下了双腿。
一位感受粗糙的作者,往往需要煽情。感受的细腻也许能够培养出来,只要耐心。但是,培养出来的细腻感受,又往往装模作样,如同男扮女装。所以,唉,感受是天生的,是生理反应。作家的身体不必过于健康。能吃能睡的人,文学多不会青睐于他。
文学,还是要优雅。或者,干脆裸奔,要豁得出去。
凡是以往出版审读中我把关最严格的,往往删除或因此退稿的非技术问题,正是今后文学最最需要的。文学必须写性,必须关注社会政治,必须突破一切禁区,必须嬉笑怒骂。文学,就是自由。
从我的文学编辑角度看,中国当代文学普遍存在的问题是:1,写作基础差。2,技巧失之于造作。3,毫无境界。4,缺乏真实和诚恳。5,自觉地奴性般地服从作家体制。6,不注重生理卫生。
那些让读者觉得文学离你很近的,让读者觉得生活还美好的还有希望的文学,才是好的文学。美好的文学能够如同信仰,给你力量。那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力量,非常饱满和温暖。
一个怨妇般的文学环境,必然造就怨妇的文学现象。没见过哪个国家地区民族如此管理文学。管理,本身就是怨妇。
艺术形式的至高要求,就是朴素平易。可以繁复华丽乃至崇高,确要建立在真实诚恳的情感之上。理性,在情感之后。
写作切忌“设计”,特别是毫无独创“学”来的设计。书很多。我爱读那些“实在话”。当一位写作者忘记自己的写作时,真正的写作就开始了。
当你的内心你的情感需要这一次写作,同时,这一次写作也十分的需要你,真正的写作才会开始。
职业文学写作者,首先应是一名业余侦探,或业余罪犯。要么就是一名讲究手艺的学者,古物鉴定师,钟表鉴定师,珠宝鉴定师,外科专家,等等。文学的准确要求,如同数学,如同医学,如同飞行器。我若有意动过的东西,一位刑侦专家评价,真难检测出来。写作就是复原。
恕我直言,您语言聪明,脑子灵活,这小说写着玩玩也行。作为文学的小说,您阅读估计还不足够。您敢写,有生活,可是如同歌厅包间的卡拉一曲,胆量在酒的焚烧中,赢得众人叫好。接下来,您就唱呲了,嗓子劈了,歌者与听众都忘情于自我迷幻和身边小姐的屁股。这时您问我:我能登台演唱否?我无从回答。
作家是魔鬼,他的作品要成为天使,可怜的,美丽的,柔软的,最终一切都要转化为自信的坚定和力量。每一个作品,都有责任,而非生活的复制。
写作,在高级的层面上,就是回忆和倾述。
一个写作者,他怎么可能了解别人的那么多的生活?他怎么可能掌握别人的那么多心思?未来文学唯一要求,即真实。写作,就是一个人的回忆。回忆,绝非叙事。文学不要再叙事了,不要再复制生活了,不要再煞有介事了。臆想。做梦。细腻的感触,如同丝绒一般。我要看你自己的感受。冷,或者热。
中国文学的今天,主要是被功夫在诗外的作家功利心驱赶,为了别的利益。真正纯粹的文学写作,主要还是在短篇小说。其次是短小的长篇小说。那么多作者都在写长篇,你们自己照照镜子,长相上有一点点接近长篇吗?
作为一名中国当今的写作者,你若想得到国际声誉,也就是讨好外国人的青睐,只有两种方法,即:反对当政者,或,丑化神秘化妖魔化自己的民族。前者有个别人,因为代价大。后者是多数,几乎遍及四方。
西方人,他们对政治的把握还算精准,但是,他们的对东方和异类的审美,自古以来就是建立在好奇的殖民者角度。西方人的政治,是普世价值,有宗教性。西方人的艺术审美,总是观者角度,总是表面的远离和陌生。沈从文的乡村,是反抗都市制度体制的回忆方式。今天中国的乡村小镇,多是作家替西方人“寻宝”。
所谓改革开放后中国的乡村小城镇文学,包括一些少数民族文学,多是替西方人的殖民者病态审美“寻宝”。民族地区文学,或涉及民族地区文学,也有同样特点,替内地汉人猎奇,比如尽可能把仓央嘉措情僧化,尽可能把西藏神秘化。
感动,不等同于文学。文学,也不止于神马悲悯。你要说,少来这套!文学写作,在西方也在沉落,也在庸俗,也在装B。中国今天是了不起的文学土壤。但,感动,悲悯,装。你要说,别来这套!
文学的感动是存在的。因为生活中有感动。但是,真实的感动发自内心,不是外在主动的三番五次的强调。文学写作和日常生活一致,感动,不是用一根草棍儿反复挑逗你的鼻孔。啊涕!啊涕!
无论是做文学,还是做人,都千万不要去做那“讲故事的人”。即便就是小说,讲故事的小说,多数非常低级。
写小说,强调故事,就等同于一个外科医生在专业研讨会上强调手术前洗手洗胳膊消毒。小说,当然是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如何讲故事,这故事给读者什么。重要的是,故事中的“美”。
重要的是细节,真实,准确又独特。比如,大雪天,一个男人憋尿,尿急。结果,裤裆刚扯开,手上如同被热水烫了。
有读者朋友说,龙冬你的小说里没有故事,或者,龙冬你不会讲故事。我的回答是,我的小说没有故事,那是什么?是空气吗?再者,我就是要说明,一个笨嘴瓜舌的人,一个根本就不喜欢听那些瞎编的故事的人,他也可以热爱文学。
中国文学的写作,包括阅读,什么时候抛弃了低级的“故事”,放下故事层面的东西,就能够得到极大的自由和美丽的生命。文学,拒绝“故事”。拒绝故事。还是拒绝故事。
多少年以来,我们生活中,我们身边,我们时代,那么多故事,可是在作家的作品中却没有。作家们多数热衷于他们自己臆想瞎编或被功利驱使制造的故事。读者不买账,是有原因的。读者在文学里,得不到人的真实状态和感情。
写作的基础,还是阅读。良好的写作,从阅读的选择入手。一个人成熟以后,最好少读,甚至不必去读那些故事性非常强烈非常直接的作品。故事,属于孩子。
不要编故事,也不要讲故事。因为你编不过历史,编不过生活真实,也讲不过当今的网络传播。就连电影,甚至好的电视剧都在抛弃“故事”。我看过国外一部六集电视连续剧《斯特林堡的一生》,真好,没有故事。小说,早在十九世纪末,就已经跨越了“故事”。
这些年,中国作家流行一种所谓写作,那就是将早年的经典文本重新改造演绎。比如,一百年以前的游记或者回忆录,等等。我厌恶这样的写作。这等同于在蒙娜丽莎的脸上涂鸦画胡子,纯属小傻子的恶作剧。依照文本的创作,特指那些非经典文本,毫无文学价值的历史文献碎片。
要有语言。地道的语言,从古典文学里来,从民间来,更要关注尺牍书简。拒绝翻译文学语言。再者,写作视角和落笔处,学习圣经,学习普鲁斯特。这就够了。说来简明,其实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训练自己不说话。记录,描写,形容比喻。千万不要自以为是想象,须知,多数并非天才。不要说话。少说话。这是文学的生命之源。不要旁白。不要议论。不要说明。物极必反,一个字的言说都不要!只要你看见的,听到的,闻出的,你皮肤触到的,你心为之跳动的。
麻雀在草地残雪上跳着走,身体圆得像个球。远处,许多高楼和街道的背后忽然有鞭炮响。我希望早晨那个新娘,她的模样是西斯廷圣母。
男人写作,因为女人喜欢。女人写作,为了自己喜欢。我写作文,是哗众取宠的唯一手段。写作,就是为了讨得女神的注意,得到青睐。童年,少年,不再回来。青鸟不再飞回。文艺女神那么功利,那么世故,那么狭隘,那么邋遢,那么丑陋,那么虚伪。青鸟永不飞还。
一个过于宣传自己的作家,一个过于在乎自己文学形象和影响的作家,是幼稚的,业余的,不可持续的,白费劲的,无聊的。不如到小酒馆里听听周围的人生。不如与几位穷愁潦倒的画家音乐家诗人一醉方休。不如到阿富汗的古代佛教遗存附近转悠转悠。在一个黎明,天边黄绿,如同鸡屎,你写下了第一个好句子。
你要坚定你的理想吗,成为真正的作家?成为被读者尊敬的作家?我跟你讲,你要学会拒绝包装,拒绝无聊奖项(但不要拒绝钱),拒绝讨论会,拒绝评论家的赞誉,拒绝组织,拒绝花哨的图书封面,拒绝名流推介,拒绝文人扎堆议论同行的隐私,拒绝坐主席台和主桌。你起步了。飞吧。
中国现当代文学,黄河流域的多数作家以“土气”见长,以“丑化生活”锻造其艺术风格。而长江流域作家则大多相反,有“水气”,有“神性”,美妙多姿。我本楚人。几十年与北京、河北、天津、河南、山西、陕西格格不入。对山东、宁夏、甘肃稍稍可以接受。这很奇怪。
具体说说语言的一个明显问题。有作者因为自身古典文学修养几乎零,所以要及时补课,一般喜欢从宋词入手,结果语言就成了这样:那日,是我从乔家大院走出的第一次,慌张。举头之际,太阳从正午划过,神色异样,有种离奇。我目光须臾一瞥,恍惚华梦,弥蒙依依,快速去。
写作,切忌表演。多数作者没有丝毫表演才能,可是却有人喜欢或不由自主地在叙述中表演。除非作者以第一人称出现在作品里。“我”在作品里,允许有限度的表演。“我”是作者,在作品之外,最好不露声色。
文学需要钱来支持。不过,对于体制内写作,仅仅有钱还是不成,因为写作者和多数编辑出版人,文学功底素养很差,要么就是瞎球混。真正的文学,在民间。在那些艺术营养丰富的人群里,在那些不拒绝劳苦生活的人种里,在那些毫无优越并且卑微地抚摸着文字的赤子手里。
判断一部文学作品是否好,先大体了解作者写的什么,然后看看首尾中间部分行文,再看看描写是否如临其境,是否有感而发,是否细致,是否视角独特。这个过程,数分钟即可,甚至一分钟不用。一般,看看作者,听其言观其行,问问作品内容,就能够作出判断。
作家们放下笔,特别是体制养育的和得到体制好处的职业作家,先休息,当两年工人农民学者记者或火葬场司炉。编辑出版人,统统走入市场,在市场里找到各自的层面和位置。读者,你们中有没有勇敢站出来写写自己生活的人?美好的文学一定会得到生长。
重复了两回的车轱辘话。文学写作中,我作为职业阅读,首要的不能忍受,就是:不准确。一个作家,他要比外科医生,比侦探间谍,比盗抢银行的冒险家,还要万分的细心。我若刻意作案,无人可破!这应该是写作者的座右铭。
须知:一个作家,他绞尽心思地把自己变成专业作家,特别是在他三十五岁以后还以写作为“专业”的“唯一乐趣”,这是耻辱。
文学编辑对待书稿,就如同一个警察面对一个罪犯。文学编辑的最大作用,即:发现作品中一切不真实和不准确。
什么是好作品?好作品可以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但要评判一部作品是否真好,还要在阅读之后,在于读后的记忆。读后几天,那作品还不离开你,就是好作品。读后多少年不忘记的作品,就是优秀作品。多少年后,那作品对你还有轻轻的影响,你还想与它重逢,这样的作品不多。
还应该有另一种文学,不囿于体制的文学。什么是不囿于体制?即:不为体制御用,不依赖体制金钱和权利支持,不以体制奖赏论高下,不尿体制作家组织,拒绝任何国家行为的文学活动(不包括资金来源明晰的独立基金会),甚至不发表,不出版,更不为市场左右。我尊重这样的文学。这是未来文学存在之基础。
无论什么形式,无论怎么写,无论写了什么,重要的是写出自己的独一份,如同千万山峰,只认准攀登那座属于自己的,并且不可止于半途山腰,一定站到山巅。山有大小高矮,这不重要,关键在于自己最终是否登顶。
中国文学今天,已经到了生死抉择时刻。那么多的所谓作家享有处级局级部级的头衔待遇,那么多作家为职称一级二级三级四级而争抢而苦恼而兴奋,那么多作家热衷于政府支持御用,那么多作家为一个毫无价值的文学奖项而私下活动,那么多作家不劳而获却唯独不为自己的写作负责。我的责任就是折磨这样的文学。
这个叫哈金的华裔,他写的这么好。好得简直像他上辈子就生活在外国。要超过他,我这辈子做梦也不想了,特别是短篇小说。国内若有十个左右这样的作家,我就没有必要再从事文学工作了。
我就是顽固地喜欢哈金白先勇张贤亮这些作家作品,很少破绽,细节准确到洁癖。
有一类作家,有男有女,他们的写作就是煮鸡汤,据说能够滋补心灵。不好意思,我就是非常非常想知道,这些鸡汤作家,他们的性生活是怎么过的。
哈金小说里,一个中国教授说:“纽约真富有,连空气都肥肥的。”我于是想起数年前在曼哈顿分明感受到的独特气息。那种无法形容的空气。后来,我在北京一家有规模的图书公司办事。什么味道?啊呀,是纽约。我站住,闭上眼睛,从容准确地找到了:曼哈顿空气里都是浓浓的咖啡。我想这是对“肥肥”的注解。
自从接触藏文,翻译了《仓央嘉措圣歌集》,我就对任何翻译文学产生怀疑,如同生怕食用到毒牛奶和地沟油。我只相信自己。哈金的小说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我曾经那么热爱的海明威,在中国被曲解误读,材料多不准确,汉译本问题很大。《太阳照常升起》的汉译失去了诙谐,文字中的游戏和玩笑莫名地消失了。
哈金真的不错。完全如同外科大夫动刀子一般写作。这本书有十二个短篇小说。以纽约法拉盛为场景,写到华人逃亡者和移民的挣扎生存。短篇就该这么写。要有一个主题,或一个场所,或一个人物,用十篇左右组成一本完整的作品。以往多数集子,都是无计划写作的阶段拼凑。因此,短篇小说评奖,应评选集子。
什么是真正的短篇小说集?我必须广而告之出版人和作家。短篇小说集务必在内容的环境场所上统一,或者主题统一,或者人物统一。总之,短篇是形式手段,它要表现的甚至比一个字数相近的长篇还要丰富。如此,也利于市场宣传和销售。短篇小说单篇必须在多篇构思中进行。
做官样公文,要会写废话。写文艺作品,要会用闲笔。总之,都是不着四六。
未来,了不起的长篇小说,比较容易在这样几个题材领域出现:文革。六四。西藏。流亡。移民。灾难。遗产。老人。环保。创业。腐败。
小说不必涉及大题材,但应置身于大背景。
未来,最没有出息的长篇小说,就是这类题材领域:古代历史。家族变迁。农村农民。企业故事。金融秘密。机关人事。学校教育。人生奋斗。狗男狗女。心灵鸡汤。少年儿童。青春迷惘。男盗女娼。
作家对小说文学的虚妄认识,最不可读。因为读过也记不住,记住了也没有用。每一位经典作家的文学认识,相互矛盾且不说,就连自己也是矛盾的。但是作家的技巧经验应该了解学习。比如海明威写作休息,停止在能接下去的地方。比如他写作时不要吃得过饱,甚至饿点才好。
写作的时候,谁也不服。不要重复任何人的任何句子,特别是那些被大家已经烂熟的描写文句。这一点,不少作家都无能做到。
文学作品价值评判,不在长短。作家写作能力才华,更不在长短。当然,这个道理,今天倡导长篇要长的某作家,他也有深入认识。那么,他的倡导即如废话。中国作家写长,几乎不是问题。能否驾驭长的篇幅,并且写好,才是问题关键。
一个作家,胸中要有不平,或小我,或大我。《鹤林玉露》讲到的不平则鸣,可以参照。艺术需要培植养育,但是艺术家若生活在安逸享乐中,就会失去创造的基本动力和能力。一个作家,他要始终在矛盾中痛苦挣扎。
我推崇为肉体的基本生存而写作,为自己得到安慰的写作,为喜悦的写作,为愤怒的写作。我厌恶自得其乐的所谓写作,莫名其妙的为所谓艺术的写作,甚至为权力所用的写作,为智慧的炫耀的写作,为写作的写作。
窗外,海的远处,一艘快艇从薄雾里钻出来,船尾拖着一条细细的白线。路灯成片成片正在熄灭。广阔的机场停机坪和跑道,在晨光里透出青绿的颜色。运送箱包的行李车,一串接着一串,好像贴地的长虫缓缓爬行。酒店里的这位客人,他只是发呆。
十年前我做了一个中篇小说的写作提纲。故事结尾,一家出版社人去楼空,众多隐身鬼魂繁忙地出版着无字的白纸图书。出版社大楼,门可罗雀,两边站着灰色保安。
一位朋友从香港回来。他说在那里,一个出租车司机非常理解大陆孩子没有放心的奶粉吃,可香港是个弹丸之地,他们供应不起整个大陆的孩子,他们已经尽力了,已经罄其所有了。维多利亚海湾的暖风吹打在我这位朋友的脸上,他坐在车里,泪如雨下。他是一位古瓷专家,他说他想改行制造奶粉。
我用不幸的故事,讲述幸福的秘密。这是我小说的题记。不幸的故事很多,幸福的秘密在哪里隐藏?我还不知道。所以,个人写作完全停顿了,卡住了,已经十二年过去了。
中国当代作家,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迄今的作家,创作上多为模仿外国作家的作品。但是,人家的生活却不能模仿。只能模仿苏联时期开大会。
上帝说:你若不像个小孩子,是不可进入天国的。文学,是“小孩子”的事业,太过聪明的人,功利心重的人,好热闹的人,斤斤计较的人,趁早转行。无论做什么,特别是写作,都要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写作的隐喻和委曲,多少会障碍着作者的真实表述,多少会掩盖着她天然的灵光。因为毕竟是“地上”,而非“地下”,即萨米亚特。
快三十年了。当年报考中央戏剧学院文学系,有这么一道考题:什么是戏剧的“二为方向”?我毫不犹豫地将问题中“为”字改成“维”,然后笔答戏剧舞台的二维多维空间,并且结合“第四堵墙”。后来知道,自己错了。“二为”就是:为社会主义服务和为人民服务。早晚证明谁“二”。
任何一位写作者,他都到了抉择的最后时刻。自己怎样生活?如何认识时代?什么叫恶心?拒绝什么?怀抱什么?人要尊严。事要庄严。
从历史到今天,从国内到港澳台地区到外国,有几个优秀的作家是被国家财政"包养"?特指那些“驻会作家"和与协会“签约作家”,还有宣传项目作家。有几个好的?谁能告诉我?有些作家就是不敢出去工作。教书,出版,编辑,新闻,广告,策划,买卖,图书馆职员,干什么不成?非要赖在一只“破鞋”里。
特别是五十岁以下的“被养作家”,早一点主动放弃“被养”待遇,参与任何劳动,就可能早些创作出精品力作,至少在将来年纪老的时候,不至于因失去以往的待遇而痛苦万分。
五四新文学运动得到都是肯定。是值得再认识和研究的。也许,中国近百年来的文学创作,从开始就误入了歧途,以致迄今不伦不类。要创造,更要继承古典传统,或许才是出路。
还是多到哲学文学先贤们的坟前坐坐站站,千万不要跟着那些活人乱跑,不管他是谁,特别是那些权力者、财力者、号召者。
中国文学写作在技术层面,是被一个叫做“中篇小说”的东西败坏掉的。在操作层面,是被土鳖编辑和白痴评论家或骗子评论家败坏掉的。
不知到哪个鬼发明的中篇小说称谓。十几岁时,我向大人道出自己的不屑。小说,原本就是故事,即短篇小说。长的,是散文,即长篇小说。现在,我们文学里的短篇完了。长篇大多等同于电视娱乐。
普世价值也不一定就适用于一切。要用文学思考。
一个作家的福音是出版人和编辑,要么,是读者。倘若出版人是因为非文学又非市场的功利而选择了他,这样的作家可要小心,他已经被抛弃了。今天的热闹荣耀,将百倍地衬托着明天的悲凉。
真正的文学,是人类精神建筑的地基,因此,它永远也只能深埋于“地下”。
可以这么比喻,我从小就长在鲁迅的巢穴里。我觉得今天的读书人和未来的读书人可以从他那里捡拾一点点片刻的慰藉。但是,我不再读他,也从来没有用心读过他,因为我的审美一直就在拒绝他。我自认为思想和审美都没问题。我见过的长辈们,都读鲁迅,结果,照旧是不人不鬼。我感到恶心。
干脆说:当文学独立的时刻,文学就诞生了。这也是高行健提出的“冷的文学”。
一个作家,当他对语言开始重视了,但又不能把语言单独拎出来玩弄,他就有可能了。中国作家大多没有重视语言。而诗人,又大多玩弄语言。
今后,真正的小说就是反小说,即,回到真实和语言。
对任何奖项,一个刊物保持着距离,就是好刊物。一个作家保持着距离,就会是一个好作家。一家出版社保持着自己的风格,就会持久。文学奖项本身,有点意思,终究毫无意义。
为达到真实,在技术层面也是可以训练的。比如:写信,日记。想到什么就写下什么,但要写得慢些。
我听过多遍沈从文晚年的几个讲话录音,那轻微谦卑的声调,蕴含着无从驯服的力量。
关于文学,未来一个时期,不公开发表得到广泛阅读的职业写作,会有好作品。不为市场的写作,会有好作品。不为烂奖写作,会是好作品。不在庸俗文学小圈子里混,会是好作家。不用书号出书,会是好书。不用刊号的刊物,会是好刊物。崇高的文学,要知道远离什么。
谁知道中国最多的资源是什么?我说:就是文学的资源。全球的诗人作家们,都该来此淘金。
凡是没有规范,人同人不讲规矩的地方,一定适合发财,更适合作家的写作。
作家和作家的作品,最终比的就是那么一点,不多也不少,就那么一点点,即:真实,勇气,诗意,高贵。
无所适从的人,都是诗人。
一个艺术家或文学艺术作品不能回避对政治事件的反映,他们的工作就是要让这个政治事件变得如同玻璃一样透明,而且这玻璃还有许多细微的小孔,你可以闻到窗外的花草,也可以闻到室内的人性气息。
我在恶梦里挣扎。写了一个长篇小说,不很长,怎么都改自己都不满意,越改越像报告文学,甚至就是英模演讲报告。我十分恐惧十分失望。眼见着从一架英文老打字里不断流出的中文打字纸,我尿了裤子。于是醒来。
中国当代文学的出路——写了不发表,或者,能发表的——不写。
作家拒绝生活,却要去“蹲点生活”“体验生活”。
這樣的一批人物,他們不懂吃不懂喝不懂穿衣不懂首飾不懂古文化不懂當代藝術不懂鄉村不懂廠礦不懂優雅不懂城市底層不懂音樂不懂繪畫不懂植物不懂動物不懂品牌時尚不懂醫藥常識,女人不懂男人,男人也不懂男人,男人不懂女人,女人也不懂女人。他們只懂以文學的名義周旋于會場。
在今天,也许慢慢写,不发表,不出版,不要印数,不在乎稿酬,不宣传,不评奖,不发表感言,不写创作谈,才能接近真正的文学。
真正學習古代漢語,就必須使用繁體字,除非廢除古代漢語的學習。不學習古代漢語,何來當代文學?當代文學的整體水準低下,說白了,就是表述語言的低下。
非常反感作家自以为是地议论音乐,议论足球,议论美术,议论菜肴,等等。但是,非常喜欢极个别作家真诚地谈到自己从音乐、美术、体育、烹饪中获得的细腻感受。
昨夜梦中,一个伟岸的人物双手插腰,然后放开右手,抬起四十五度角,向前方缓缓用力推去,收回,又推去,如此动作反复两次,说:纯正的文学毁于政治的时代,过去了。纯正的文学,毁于商业的时代,到来了。
这是一个能够辨别谎言,但是还不能辨别玩笑的时代。
这是典型的写作不准确和虚假。在他小说开头写困难时期,他和哥哥在乡村的草筐里,像两个布娃娃。见鬼!视角错就错了,还布娃娃,他可真是自恋到家了。那时北京的婴儿也不一定有布娃娃。
为了前瞻,只有回顾。结果发现,所谓的进步,原来却是冷漠同掩埋。忽略了多少美好的东西,比如说王小波若还活着,当然是个人之大幸,却未必是文学之大幸。中国的文艺总是需要仪式的点缀。所以王小波活着,恐怕也没什么声望。
沈从文先生在1988年2月的一天下午,只有我一个人面对着他。我们聊着什么,然后沉默,互相望着。他突然说,声音比刚才高出两三倍。他说:“悼词写不出我的历史,写不出我的生活。”我莫名其妙。三个月后,他安然离去。
新时期文学市场大概经历了这样几个阶段:伤痕、寻根、先锋、魔幻、家族、官场、美女、身体、青春(网络)、行走、历史新编、悬疑。或有疏漏。呵呵,自“寻根”起始,夹缝中的文学创作,实际已经渐渐偏离了正轨。真实、诚恳、个性、优美、悲壮、幽默、诗意的文学作品,何日归来?
我认为好的小说作品:1,真实与诚恳。2,自由与优美。3,欢乐与忧伤。此三项并举,就是好小说。今后小说,最不重要的:1,故事。2,想象。3,智慧。
赫拉巴尔写作真实、诚恳,手法无微不至,充满着诗意。中国作家都穿着很厚的衣服写作,拘谨的思想、藩篱般的技巧、精明的伪装、枯燥的生命、自我的维护,等等。赫拉巴尔却是——如同裸奔一样写作。他的写作是是——慢慢的,有时又迅疾的——流淌出来。他是真实的,他的不真实也是真实。
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低下的问题,不仅仅作家的问题,也不要强调什么“社会环境”,根本还是“文学环境”或“艺术环境”的问题。是氛围的问题。缺乏学习训练,一味模仿和对付,编辑中也少有品味眼光到位的。研究者也是扯淡。问题是全面的和全方位的。读者资源的问题更大,由于教育的问题。
写作的欲望,像风信和候鸟一样,总是秋天到来。进入冬天,也许是一场把树枝压折的大雪,在睡眠中落下,外面窗台的雪也堆积得很厚。等到迎春花被干燥的暖风吹开,黄灿灿的,乱遭遭的,慌里慌张的,这写作的欲望迟疑地走出门去,同落花一起飘摇,混到烂泥里,要么被一只蚂蚁奇怪地衔着,哆哆嗦嗦隐居到洞中。
中国文学中一直流行着一个词语——出书。出书出书,就是不出不是书,出了也白出。
中国文学还流行着一个莫名其妙的词语——突围。突围突围,就是突出自己的胸围。
中国文学中还流行着一个更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呕吐词语——采风。采风采风,就是没有读者真心理睬的半疯。
中国文学中流行着一个最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恶心词语——当下。当下当下,就是裤裆之下。
对语言,要警惕了。现在的文学(包括同文学相关文字),已经流于:不讲人话(疙里疙瘩)、故弄玄虚(生造词语堆砌)、非古非今(恨不得当“新五四”旗手)。语言,真正地变成了个人的“皇帝新衣”,它要包裹遮掩的是庸俗利益和哗众取宠的小趣味。
好小说的标准——语言要好(中国话,短句子,简洁,准确),内容人物要有趣,要美。好小说一般都是——情景结合。好小说——水气,但不土气。
读一位女作家的小说稿件。她知识思想浅薄。小说中引文:小和尚骑马带着自己的身体去也。臭跩。我无奈,叹息,说:“因为我们对语言的隔膜,致使我们对最不该敬畏的,却往往产生敬畏。”醒来记录,现在似乎感到费解。
读了一堆老《译文》。结论:一,中国新文学,特别是当代文学创作,向来模仿外国。二,创作优劣,取决于模仿对象的优劣和模仿质量的优劣。三,几乎所有的模仿对象都在发展,我们却停留在他们的过去,或者摒弃着他们后来的真实。
中国新文学以来,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作家们因为一味模仿外国文学,又因为翻译家们的母语越来越差,加上基础教育缺失,直接造成写作者:没文化,没语言,写作道路走不长。
中国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外国文学凡小语种翻译,质量多不可信。译者多为五六十年代留学生。结论:非出身论,但他们乡下小地方“良好”的出身,确实影响了审美判断。再者,母语也不好。他们只是懂外文。
一个有出息有希望的作家:应该从事写作之外的工作。也就是说,除去写作,还应该干点别的。老托尔斯泰那么有条件,也在庄园上搞社会实验。赫拉巴尔家境那么优越,他却远离家庭到布拉格底层打工。什么也不说了。就一条,工作,劳动,要么,四处流浪。
那么多贫困地区需要教师,那么多事业需要志愿者,别的不说,我知道那么多图书需要编辑,需要校对,需要营销,社会上各行各业都需要劳动者,许多饭馆正在招聘厨师、服务员、洗碗洗盘,许多理发店需要美发师······作家们,这些劳动你们有什么不能去做做的?我就不明白非要评定级被圈养着,有劲吗?
当今文学的最大问题:没有语言,没有思想,粗制滥造,回避真实,既不现实,也不历史,既无自己,也无他人,写作盲目,丧失理由,组织热闹,佳作难寻,丢弃本土,梦出国门,真正是惨淡经营,全无责任。我作为一名文学老编辑呼唤,回到语言,回到真实,回到自己,回到传统,一言以蔽之,让文学回到文学。
比如讲:电影,要少说话,大家好懂。小说,也要少说话,恐怕懂得人就少。最好的小说,它并不“聪明”,也非“智慧”,更无“技巧”,绝不炫耀“想象”,它只是真实而诚恳。
中国文学愁的不是写作资源,更不是环境体制,愁的是作家的工作态度。中国文学愁的不是没有好作家,愁的是没有一个良好的文学教育,愁的是极度缺乏好编辑、好出版人,完全没有好的文学鉴赏、评判和研究。中国文学愁的不是没有好作品,愁的是我们缺失了文学的眼睛。
我如此反感这样句式的小说开头:……是……的。……是在……。翻译拉美文学中多见。
写作需要训练。做梦都想中国有一所专门教习文学写作的学校或训练班,全国各大学汉语系也要有文学写作训练。我们不培养作家,至少也能让学员结业后可以写一手好情书,骗骗姑娘,逗逗小伙子。
有些话似乎真理,比如大学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想当作家不要进大学,等等。我问: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不将写作实践作为最高目标要求,你能培养什么?写作是基础,是文字表达。作家的文学写作,应该成为最高要求。我说:今后的大学汉语专业,唯一要求就是——培养作家。培养不成,从事其他。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我们要阅读什么样的作品?就四个字——感时忧国。其他,另说。一个作家的真诚,体现于他作品的忧愤之情。张贤亮即是。
一个得到官方认同的作家,就不是作家,认同越多,越不是,认同一点,就说明这个作家并非纯粹,不管这认同来自什么样的官方。
文学阅读资源脆弱,任何“选刊”都是破坏,并且培养了写作和编辑出版的种种恶习和惰性。建议知名品牌原创刊物自尊自律自强,懂得拒绝和自我维护。作家也不要刻意放大自己,任何事总有极限。选刊存在的意义,就是选一些边角料刊物作品。
选刊是针对短文章零散的文字。文学原创中篇和长篇,不存在转载问题,不应被转载,甚至长篇,不存在刊物发表,顶多“连载”。中篇小说在刊物发表后,下家是图书出版。长篇在刊物连载后,也是图书出版,或者直接出版。刊物一般不发表长篇。
你们谁见过,比方说海明威作品,在美国被哪家刊物转载,特别是他的长篇被哪家刊物连载或者出书前后转载?中国文学几十年始终陷于体制化和市场混乱,再不进行修正,就完蛋了。先要一些大刊联手拒绝转载,我们图书出版作为下家代替选刊。再,作家远离“组织”,靠拢“出版”和“经济人”,光明来了。
一家文学期刊发表作品,特别是主要作品,重要作品,却被“转载”到别的选刊,造成读者习惯于仅从“选刊”窥视当代文学,这就如同一家很好的酒馆,把自家做好的饭菜端到别家酒馆出售。中国文学市场,显然是非正常的,混乱的,病态的。今天,市场将改变一切。
拒绝“选刊”的这一步跨出后,文学期刊,特别是国内知名的大型文学期刊,即将面临的就是经过慎重论证和精心策划、设计的内容栏目改造。真正做到“杂志”。读者要看的并非你一两篇东西,而是整体的气息。纯文学期刊杂志如何改造?谁将走在前头?拭目以待。
体制化文学,特指那些大大小小会议上的作家作品,徒有虚名的作家作品,主题先行的作家作品,轻浮优越感极强的作家作品,热衷于讨论会和奖项的作家作品,讨好上赶作家组织的作家作品。我反对将文学与市场联系。但是,面对“体制化文学”,市场多少还保留了公证。中国作家今后唯一要做到——拒绝体制化。
看到某刊知名作家的作品遭到质量批评。我说,刊物应负的责任就是没有拒绝这类体制作家。写了半辈子毫无激情的东西,时常出席大小会议,出行风光,踌躇满志。这样的作家怎么能写出好作品?一家刊物,今后就是要知道应该拒绝谢绝哪类作家。懂得这个道理,刊物就永远会受到各方读者尊重。
作家的稿酬应由市场决定。据我所知,现在作家的图书稿酬都是出版商与作家的协议。期刊稿酬标准,也应由期刊自己决定。刊物报酬多,好稿件就多,报酬少,也许就没有稿件。当然,大刊名刊,也许报酬少,也能吸引作家。总之,我坚决反对“体制解决作家稿酬”。一切由市场决断。
中国文学走出去。你连台湾都走不进去,你连港澳都走不进去,你连汉语世界都走不进去,你连你身边的广大读者都走不进去,你却想走进洋文世界,谁搭理你?典型意淫自慰。意淫自慰尚有快乐可享,且无所浪费。文学走出去,又将用掉多少百姓血汗。
现如今,文学活动如同政治活动,政治活动如同文学活动。
我给中国文学界深深鞠躬:中国文学别再"走出去"吧。一是您走不出去。二是走出去干嘛。三是走出去谁看?四是人家看了还不如不看。中国文学还是要争取中国读者。走出去的言论和行为,疯了,是对事业的不负责任和损害。
一位作家的思想,我的理解就是为什么要写这个作品,这个作品要说什么。思想是归纳出来的。思想不是作品。
要学习安东尼奥尼的方法和视角,也就是:不做辩白,不说话,仅仅用文字描写一切微小的细节和真实感受。
我非常厌恶体制内体制外说辞和划分的。现在,我也渐渐认同,的确存在着体制内外之分,比如文学艺术,比如作家。凡是那些依靠国家财政支持养活的作家作品,即体制内。除此,皆体制外。中国文学的希望,在体制外。如我等多数出版从业者,几十年卖书为生,属于体制外。体制外并非无业游民。
在虚构的地方,不要忘记真实。在真实的地方,要有所虚构。
中国所有的写作者,暂时不要写作。写作基本不属于这一代。不写作,大于写作。我有罪,因为写了“文学技巧”。
2010——2013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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