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 会

作者: 叶谷 | 来源:发表于2020-02-24 06:56 被阅读0次

“我想要那件红的。”小瑾跟妈妈说。

“那件——红的太艳了,小姑娘还是穿素点儿好!”妈妈苦口婆心。

“我喜欢红的!”

“你就别操心了,听妈妈的准没错——妈还能坑你吗?到时候我准让我闺女漂漂亮亮的就是啦!”

闹钟响起来,才一声就被小瑾关掉。她不再跟妈妈争执,知道自己该去读书了。她只有可怜的10分钟休息时间,妈妈又把闹钟定到了一小时后。小瑾有些留恋地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面那些礼服的图片堪比空中花园,甚至比空中花园还要美——有谁真正看过空中花园呢?打开电脑看看吧,当屏幕上充满了你喜欢的衣服,那一定比空中花园更吸引你。

18岁!当坐在书桌前,小瑾想,自己只有一次18岁,而生日的这一天竟然正好和学校的成人仪式相重叠,这是多幸运的事情!那一天学校允许大家不穿校服(老天保佑,校服!),男生穿西装,女生穿礼服,大家一起切蛋糕庆祝成人仪式——小瑾的生日!还有比这更浪漫的吗?那一天白茗洲也会穿上西装——白茗洲是班上最帅的男生,他那运动员的身材一定跟西装很搭配。不过小瑾从来还没有跟他多说过一句话,她只敢暗中偷偷看那个男生几眼。

还有一个星期了,真希望这一天快点儿到来!小瑾希望一颗流星正好落下来砸中她的头,让她能昏睡这一个星期,当一觉醒来发现鲜艳的公主礼服已经穿在身上……

妈妈不会给她买那件红色的!总是如此,不论做什么妈妈总是有不同意见,而且那意见总是对的,像宪法那样不容置疑。谁说小瑾不能穿红色的呢?

小瑾掏出小镜子,回头看了一眼卧室的门,确定妈妈没在背后偷窥,这才轻轻按开镜子的搭扣,发出“咔”的一声,小镜子在她纤细的手掌中间弹开,映照出那张光洁如雪的脸。

小瑾知道自己很美。尽管她的身材稍稍瘦了些,发育较晚的胸脯也不像有些女生那般高耸入云,但她有信心,她知道自己很美。最近两年她感觉到身体的变化,一股莫名的力量正从她娇小的身躯里勃发,每次和男同学说话胸膛中都小鹿乱撞——尤其是和白茗洲。有一次小瑾甚至觉得自己该吃救心丸了,只因为白茗洲回头朝她借一支笔。

她不好意思主动开口和男生聊天,而男生们比她更羞怯。天知道那群小雏鸡一样的男子汉什么时候才敢拉起女生的手。听说在八班倒是有过这种事情:晚自习课间,男孩和女孩,在教学楼背后的一小块儿黑暗空间,被副校长撞上——尽管没公布细节,副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说起这件事时激动得差点儿把麦克风吞下去,谁都能猜到,那一对小情人儿当时肯定不只是拉了手。

可那是八班啊!全年级原本只有七个班,高三开始按成绩分班才变成了八个,人人都心知肚明,有人背后称之为“垃圾班”。而小瑾是一班的——全校最芬芳的花园,给清华、北大培育种子的地方,八班的人连进去当肥料都不配!

背后响起开门声,由于小卧室关着窗户,门开起来不是很顺畅,使得小瑾有足够的时间把那小镜子合起来压在掌心底下。

“宝贝——”妈妈贼兮兮地溜进来,手里端着一盘去了皮、切成小块的哈密瓜。

“渴了就吃一口啊。”妈妈边说边往小瑾嘴里填了一小块瓜。

“唔,知道了——你别再进来。”

妈妈把小叉子扎在哈密瓜上就退了出来。看见小瑾手掌中扣着的小镜子,妈妈没说什么,她知道照镜子是人类的基本自由之一,女儿长大了,应该享有这份自由。不过这也向妈妈发出了危险信号——女儿开始爱美。

一个女孩儿长得漂亮是好事,可是你得像给庄稼防害虫那样防备她身边的男生。小瑾是要报考北大的,距离高考还有39天,这时候绝对不能有任何事情让小瑾分心,绝不!凡一切接近女儿的异性都应该“狗头铡伺候”,妈妈一脚踢开了“球球”——家里养的小狗,公的。

不能给女儿穿红礼服!红的太招眼,到时候会有一百个男生盯着小瑾礼服外裸露的皮肤,不行!得把这小丫头的想法抹掉,不能让她有任何学习以外的念头!

妈妈又打开网页,到处去挑选素气的礼服。有一件颜色像极了用了两年的旧抹布,先放进购物车里备用;这些衣服都太暴露了!一个小女孩可不能穿成这副德行——妈妈恨不能买一辆坦克给小瑾开着。试着搜索有没有金属的礼服,结果搜出两套纯手工制作的中世纪骑兵盔甲。她并不反对让女儿穿这个,甚至希望连盾牌一起带上,只要小瑾回头不找她拼命就行。

还是要购物车里的吧,可是——这件的颜色实在太像裹尸布!

妈妈把网页关上,坐在沙发里叹气。这女儿就是她的一切。女儿出生以前,她的人生一片暗淡。没有正式工作,30岁才结婚,嫁给一个混蛋。那混蛋像捡垃圾一样把她捡回家,而后又十分潇洒地去找别的女人。她想过自杀,安眠药都已经买回来,她想起女儿——那时候小瑾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安安静静地嘬自己的大拇指。她要活着。直到女儿出生,她的生命突然有了意义,她说不出什么意义,但是活着不再只是为了等死!

小瑾的一举一动都牵动妈妈的神经。小到小瑾刚学走路的时候先迈左脚还是右脚,晚饭吃瘦肉饺子还是瘦肉丸子;大到上哪所学校,该学文科还是理科……真是够了,要把一个孩子养大比上帝创造世界还难——上帝只干了6天就喊累,妈妈已经干了18年!

现在,无数饿狼野犬盯着她的这块心头肉。伟大的妈妈,单枪匹马的常山赵子龙,如今疲惫不堪。她抓起手机打开“一班家长交流群”,想要去吐槽让学生穿礼服的想法,可是首先看到的是班主任发的通知:

“经教育局领导研究决定,为纪念‘五四运动’一百周年,响应国家关注青年成长的号召,今年的成人仪式将举办一场舞会。男生统一穿正装,女生穿礼服参加。”

舞会!这个差一点儿把妈妈气死过去的词,小瑾是第二天才从同学那儿听说的。可是她不会跳舞。她想找人去学,又不好意思开口。

云婷会跳舞,全班人都知道。但小瑾不愿意去求她。云婷跟白茗洲走的很近,尽管小瑾心中不承认他们俩是“一对儿”,但他们的确就像一副手套的左右两只那么般配。云婷身材高挑,长腿蜂腰,即便是万恶的校服穿在她身上也婀娜多姿(那东西小瑾穿上就好像站到一口水缸里)。云婷走到哪里都是男生眼中的尤物,是全校最……性感?不,这个词说不出口,在心里想想也觉得不舒服;但——还是用这个词吧,没有别的词更适合形容云婷。

小瑾不服气,嘴唇微微向上翘着点儿,代表她现在很不开心。小瑾的个子只比云婷稍矮一点儿,身材也只瘦一点儿,正是这“一点儿”让白茗洲的眼光从小瑾的肩头飘过去,掠过她的鬓发落到云婷身上。小瑾发着狠做数学题,拿立体几何撒气,一节自习课做完两套卷子,姜琳——小瑾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班上的女体育委员——瞪大眼睛看着她:“你有多恨数学老师?”

小瑾挑衅似的回头朝云婷看一眼。她胜利了——比成绩,小瑾能吓死云婷。然而相比于成绩,男生们(包括白茗洲!)更在意谁的腿更长。比腿吗?云婷能把马都气死。

小瑾失败了,但她不是个爱流眼泪的女生。晚饭故意多吃了半碗,只盼着这些多余的脂肪能堆积到它们该去的地方。从食堂出来,让姜琳先回去,小瑾一个人在操场散步。天到黄昏,夕阳伸出手来替小瑾修饰她白嫩的面颊,她的皮肤变得透明起来。小瑾看着夕阳,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希望自己融化到光线里飞上天空,永远离开让人厌烦的人世。

“那个……你好。”

一个男生出现在小瑾眼前,把她的幻想打断。小瑾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头发凌乱、比自己还矮一点儿的男生,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

“你好,我叫马哲。”

“哦,你好。”看这个男生没什么恶意,小瑾也放松了些。

“那个,我是八班的。”

“哦。”小瑾绝不是瞧不起八班的人,可是她跟任何一个男生都无话可说。

男生笑嘻嘻地回头看了一眼,小瑾这才注意到他身后十几米外还站着四个男生,正指手画脚地看着他们。小瑾不知所措,危险的感觉使她浑身发凉。

男生继续说:“那个,我,注意你很久了。”

小瑾呆呆看着面前的人。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注意”这个词。

“下周,舞会,你愿意给我当舞伴吗?”

小瑾一语不发,两道细眉微微朝中间聚拢。

男生又问了一遍:“你愿意跟我一起跳舞吗?”

小瑾“呜”地一声哭出来,推开那个男生朝教学楼就跑。身后传来一群男生起哄的声音:“马哲怂喽——”

小瑾趴在自己的课桌上哭,细声细气的,柔弱的肩膀轻轻抽动着。就像一个不想活了的小雪人,要用眼泪把自己融化掉。

白茗洲看着小瑾——全班人都围在她的桌子旁。他们吃惊地发现这个姑娘居然还会哭!平时大家都是怎么称呼她的?宇宙级学霸(全班公认)、数学课大魔王(数学老师封的)、第一名钉子户(全校公认)、林黛玉投错胎了(姜琳专用)、梳一辈子马尾巴的(姜琳生气时专用)……

这位宇宙级学霸、不会哭的林黛玉居然哭了,还哭得那么惹人怜。白茗洲发现这个女学霸居然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以前在他心中小瑾就是个Bug,有她在大家就只能去争夺“千年老二”的位子,白茗洲只有偶尔火力全开才能超过她一两分(他不知道小瑾有时故意漏掉一道题不做),小瑾是一堵墙,一座山,一个程序漏洞,反正从没把她当成女生看。男生们聊起女生时总是把小瑾绕开,大家在心里筑起一座佛龛,把她供在里头。就拿舞会的事情来说,没有一个男生想起来要去约小瑾——谁能想到要跟如来佛祖跳舞呢?

现在,白茗洲有了一股冲动,想把那纤细的背拥在怀里。若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他也许就这么做了。

“出什么事儿了?”姜琳从人群外挤进来,“我的奶奶,你怎么还哭上了?”

小瑾不抬头,依旧把脸埋在臂弯当中抽泣,但是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姜琳的手。

“你倒是说话呀,咱不哭了行吗?到底因为什么,你先告诉我,说完了我替你哭还不行?”姜琳急得把“陪你哭”说成“替你哭”,但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用词,“是不是刚才操场上那几个男生?他们欺负你了,是不是?我找他们去!”

姜琳把手抽回来,小瑾想要拉住她,可姜琳已经带着全班人马浩浩荡荡朝八班的“阵地”杀过去。小瑾想去拦住姜琳,但是她不能红着两只兔子眼睛去见人,更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心思。她甚至说不清为什么哭,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哭一会儿。趁着班里没人,小瑾收拾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生平第一次,她旷课了。回到自己的小卧室,锁上房门,趴在床上,任凭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里。她感到筋疲力竭。

马哲“骚扰”女同学,尽管“骚扰”这顶帽子戴在他头上实在大了点儿。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跟几个男同学打赌,那几个人说他找不到舞伴。他个子矮,长相——还算过得去吧(要是再长高十厘米的话),成绩永远是三百名开外。

但马哲有这份自信,他跟人打赌说没有他约不到的女生。于是有人让他去约小瑾:“你要是能约到她,我把自己的鼻子咬下来!”

“行,”马哲当即点头,“我要是约不到她,我把你鼻子咬下来!”

“行,一言为定!”那打赌的男生兴冲冲地等着看马哲咬鼻子。

当姜琳扯着耳朵把马哲从座位上拉起来时,他正在心里回忆着小瑾刚才的身姿。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一样从马哲身边逃走,让马哲觉得心里发痒——同时耳朵发疼。

“你给我起来!”姜琳怒吼着。

马哲顺着姜琳的力气站起来,嘴里痛叫:“哎,疼疼疼……”

八班的两个男生伸手拦姜琳:“你谁啊?上我们班……”

“滚!”

八班人全被姜琳的气势吓住。马哲哀求:“你先松手,有话好说!疼——”

“好说个屁——跟我见校长去!”

“你先松手,你裤子拉链开了!我都看见了……”

姜琳下意识地伸手去遮掩,这才意识到上当:“我他妈穿的校服——哪来的拉链?”

马哲已经趁机逃离魔掌,但是门口有三十多人等着他,押着他到校长室。

这原本不是一件大事,坏在马哲不该去招惹小瑾。没人愿意听马哲解释——一个三百名开外的男生就应该对第一名的女生望风而逃,用姜琳的话来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以为是‘铁达尼号’?”

小瑾的妈妈亲自跑到学校兴师问罪,全校老师兵合一处集体声讨马哲,马哲的爸爸——某大学副教授,当着校长的面打了儿子两个耳光。

最严重的是,小瑾不想来上学了,即将成为本校有史以来第一个高考女状元的小瑾!校长、老师、同学、妈妈、球球轮番上阵开导她。

“你是妈未来的希望!”妈妈说。

“马哲已经通报批评了!”校长说。

“怎么能让一只苍蝇坏了一锅好汤?”老师说。

“他要再敢看你一眼,我不把他脑袋揪下来!”姜琳说。

还是球球说的最好,它说“汪,汪——”。小瑾把球球搂在怀里,感到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生物能理解自己。

小瑾终于又回到了学校,并且在第二天的月考当中又考了全年级第一名,超出第二名白茗洲三十多分。大家都很高兴小瑾没有受那件事的影响,妈妈买了一件介于黑色和白色之间的礼服给小瑾——已经没有形容词能说出那是一种什么颜色。

小瑾倒是不在乎了,穿什么都无所谓吧,通过这么惊天动地的一闹,男生们更对她敬而远之。距离舞会还有两天,晚自习时学校派出老师在体育馆教大家学跳舞,每个同学都必须学,因为上级领导要来检查的:“五四运动”都100周年了,青年岂能连跳舞都不会?

只有小瑾坐在一边背书。她是个例外,校长特批,就是鲁迅活过来也拦不住小瑾读书。小瑾偷偷看跳舞的同学。他们真笨,小瑾早就看会了,他们还在互相蹬鞋踩袜子。白茗洲跟云婷果然是一对儿,像一双象牙的筷子,真漂亮。听见姜琳喊“再敢踩我一脚,我踢死你!拿我当自行车呢?”,三百多人都笑了,连体育馆的地面都跟着抖。小瑾也“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是她几天以来第一次笑,她真羡慕姜琳。

小瑾悄悄从体育馆出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不想再看书了,心中出奇的安宁,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天上亮闪闪的几颗星星。小瑾小声背了一句:“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一声,是马哲!小瑾赶紧站起来。

马哲还是那么笑嘻嘻的,看不出有什么恶意。

“对不起,”小瑾说,“那天的事,是我反应过度了——我应该拦住姜琳的。后来我想去替你解释,但是妈妈不让我去。对不起,让你挨了处分。”

小瑾等着马哲发脾气——他至少有权利抱怨几句。

“那个,你吃棉花糖吗?”马哲真的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包棉花糖,“我最爱吃这个。”

“啊?”小瑾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马哲已经把棉花糖口袋撕开一个小口递到她手里,小瑾盛情难却,只好用两根细长的手指夹出一块来,却不好意思往嘴里送。

“放心吧,我没给你下毒。你的手真漂亮,是不是经常写字练出来的?”

小瑾觉得这个男生也不那么讨厌了,把那粉红色、软绵绵的糖轻轻放进口中,边嚼边问:“你叫马哲?”

“是啊,我爸爸是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落户口的时候,要不是警察拦着,我就叫马克思了。我爸就是那么一个人,他如果是卖纯净水的,我准得叫‘马桶’。”

小瑾笑了,急忙掩住嘴——差点儿把棉花糖喷出来。

“你喜欢你爸爸吗?”

马哲摇头:“不喜欢,但是没办法,除了我之外没人愿意管他叫爸爸。你呢?喜欢你爸爸吗?”

“我不知道。我都没怎么见过他。”

“他——死了?”

“没有——”小瑾的目光垂下来,看着脚下的台阶,脚尖轻轻拨了一下地上的小石子,“他不要我们了。我跟妈妈在一起。”

马哲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了一句:“那他现在肯定后悔了。”

“谢谢你。”

小瑾的笑容让马哲神魂颠倒。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难怪他们说你像林黛玉。”

“谁说的?”

“他们……反正我听说过,说你是不会哭的林黛玉。”

“死姜琳!”

“哈哈,不会哭的林黛玉让我给惹哭了,我厉害吧?”

“噗——”小瑾又笑出来,“别提那事了,我对不起你……”

“行,以后我再也不提了,不过你也别再说‘对不起’,我跟你不一样,我从小就受惯了处分了,根本不当一回事儿。”

小瑾从来没和男生说过这么多话,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天空那么澄澈透明,一圈一圈的涟漪从她心海的正中央荡漾开去,轻轻撞击着她的胸膛。她原本从不跟别人说起家里的事情(除了姜琳)。今天她格外想说话。

体育馆里一阵纷乱,大门“呼——”的一声打开,小瑾怕又给马哲惹麻烦,赶快离开了他,快步走上台阶,却又担心起来:马哲会不会认为自己讨厌他?回头看时,马哲仰头望天,学着女生的语气说:“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末了还轻轻叹了一口气,引得小瑾又笑出来。

看见姜琳走在人群中,小瑾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

“干啥干啥干啥?看清楚点儿,我也是个女的!”

小瑾把她搂得更紧,笑着说:“女的怎么了?男的我还不稀罕呢。”再回头看刚才的台阶,马哲早已不知去向。

舞会终于要开始了。

下午成人仪式,大家终于把期待已久的礼服穿到身上。满校园里一时间花花绿绿,礼服的款式乱七八糟。家长们只随手捡看着漂亮的往女儿身上套,反正在他们眼中永远觉得自己的女儿穿什么都漂亮。姑娘们有的像要去参加婚礼,有的像要参加葬礼,还有的像要跟死人一起入土为安——比如小瑾,不得不穿上妈妈买的那件“僵尸礼服”。它的外表是一件礼服,灵魂准是一条毛巾被。

姜琳撇着嘴说:“这衣服,是你们家祖传的?”

“去!你还好意思说我?”

姜琳矮小又结实的身材天生就是礼服克星,但她的衣服其实很好看,水蓝色的连衣长裙,肩膀和袖子是透明的薄纱,点缀着镂空的花纹。她故意拉着裙摆在小瑾面前转了一圈,“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长这样了!你长的那么干净,这衣服是个什么色儿?让你给衬的好像你妈穿着炒过菜,没洗就给你了!”

“行了,你闭嘴吧!”

小瑾佩服姜琳的语言天赋,同时怨恨起妈妈。一会儿她要代表全校同学走上讲台发言——她真希望现在立时就死在这里,好过穿得像火葬场海报一样出现在讲台上。偷偷朝云婷的方向看一眼——她才是今天最耀眼的明星!学校并没有明文规定,但家长们不约而同给自己的女儿买上不露肩、下不露膝的礼服,只有云婷一身火红,下半身的短裙在初夏的微风中向人们昭示着明媚春光。她故意穿了小一号的衣服,与近乎完美的好身材紧密贴合。

妈妈!她居然还举着手机站在人群中等着拍照。妈妈啊,妈妈!

仪式就要开始。大家站成方队在操场上听校长讲话:

“同学们,不,我也许应该改口,称你们‘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过了今天你们就要成为成年人,要肩负起党和祖国交给你们的重担!一百年前的今天,你们的前辈们抛头颅洒热血,为反对封建禁锢而奋斗,为自己的祖国而奋斗,为自由、平等、民主、和谐而奋斗!从今天起,奋斗的旗帜将要传递到你们的手中,我很高兴地看到,青春之火正在你们身体中燃烧,锻造出你们每一个人独立自主的灵魂……”

小瑾一个人躲在讲台后面背发言稿,有巨大的讲台遮挡着她觉得舒服些,甚至希望一会儿能躲在这里发言。

算了,能怎么样呢?小瑾在心里宽慰自己,“我的成绩好啊,成绩好就是一切,谁在乎我穿成什么样子呢?我以后应该贴一身成绩单出门。”

有人在背后拉了她一把,是姜琳。

小瑾没精打采地问了一句“干什么”,姜琳拉着她就朝教学楼里走。

“你要干什么?别闹,我还得去发言呢。”

“放心,耽误不了你,咱们校长讲起废话没半个小时讲不完!”

姜琳一直把小瑾拉到一楼的女卫生间,命令小瑾:“脱衣服!”

“啊?”

姜琳已经解开了自己的礼服带子,“‘啊’什么‘啊’,跟我换衣服,你还真想穿的跟粽子似的去发言?”

姜琳的衣服有点儿短,也稍微肥了些,小瑾不得不把带子勒得紧紧的。不过这一切都不要紧,当小瑾站在讲台上时,所有人都为这位女学霸的风采而倾倒。只见她的双颊微微有些红晕,杏眼之中泪光点点,原本洁净的眼神又被泪水清洗了,像自天而降的雨露一般洗刷着众人。

这场景中只要再加上一辆南瓜马车,就是最美的童话故事。

妈妈,白茗洲,云婷,马……哲,小瑾女王一般的眼光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在马哲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正笑嘻嘻地朝小瑾挑起两个大拇指)。可惜姜琳不能来——这个能把灰姑娘变成公主的女巫却没本事把她自己塞进小瑾的礼服当中,只好在卫生间里躲着。

小瑾深情地背着老师给她的发言稿,操场一片宁静。结束时她抬头看了一眼遥远的天空,忍不住加了一句:“这世界可真美!”

舞会终于开始了。

大家排队走进体育馆,心中都充满期待。在门口有老师给每个进来的人发道具:一副白手套。有大嗓门的老师拿着扩音器高喊:“进体育馆之前先戴好手套!”

这是副校长想出的主意,戴上这种手套既美观又能避免男女之间的零距离接触——上次在晚自习课间见到的景象实在给她带来了太大的刺激。

入场后先点名,校长提前给高三所有班主任开会,让他们务必保证每一个学生都在体育馆里,同时派出各科老师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巡逻,吩咐保安打开监控摄像头,必须保证全校无死角。

一群刚成年的高中生被当做国宝送进体育馆。体育馆里挂满各色气球和彩灯,小瑾觉得要是能把“激扬青春,追求梦想,团结奋斗”的横幅扯下去,顺便把校长和副校长都赶走,也许这真的能像一场舞会。

教育局领导8点整来视察,所以校长决定讲废话讲到7点50。

“同学们,你们今天终于走上了成年的舞台……”他重复着下午说过的内容。

小瑾想笑。她想笑眼前的一切。为什么要办这个舞会?为什么又要高考呢?

青春?天底下第一大笑话!

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跑到讲台上,想去踹校长一脚,想脱掉身上这件烂到没人要的礼服……

“我想把校长踹下来!”

耳边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话,吓了小瑾一跳,她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连耳朵都红了一下。

又是马哲!他不知何时挤到了小瑾身后,小瑾不知道该对这个男生说什么。

“信不信我能把校长从台上弄下来?”马哲趴在小瑾耳边低语。

“嗯。”

“你等着!”

马哲说走就走,他的两只眼睛闪着光。

“站住!”小瑾低声说话,却把马哲喝住,“你给我回来!”

“你不讨厌那个校长?”

“我也讨厌他,但是你今天晚上不准去惹麻烦,老老实实站在这儿!”

马哲真的站到小瑾身后。自从他学会了走路还没有过这么老实的时候。

7点52分舞会开始——校长没能刹住车,多说了两句废话。

小瑾站在一边当观众,马哲站在另一边,刚才是在人群里,现在他不敢离小瑾太近了。

姜琳跳的像只鸭子,而那个比她高一头半的男生穿着一件白西服,活像烤鸭子的。云婷是真漂亮,但是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找白茗洲。只能先随便找个男生跳一小段,再换下一个,一步一步朝白茗洲的方向靠近,然而他们俩中间总隔着几个人——白茗洲也同样如此。小瑾走向白茗洲,她决定去做一只喜鹊,成全了这对牛郎织女。

“愿意跟我跳舞吗?”她对白茗洲说。

白茗洲尴尬到脸红,“啊,行啊,好……”

这哪里是跳舞!白茗洲的动作有板有眼,像刚出厂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他的手若有若无地碰到小瑾,脚下机械化地前前后后——有了这次经历,他以后面对校长都不再紧张了。

小瑾认认真真地跳着自己的舞步。像一个舞池里的老手。她引着白茗洲简单转了两圈,故意转到云婷身边——“我累了,让我歇一会儿。”小瑾说着把白茗洲甩给云婷。她回到角落里看着这一对珠联璧合的人。他们俩的确是今晚最美的。

音乐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是一愣,姜琳狠狠踩了她的舞伴一脚。

广播响起来:“舞会到此结束,所有同学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体育馆。高三的老师负责维护好秩序,明天早课照常……”

体育馆里一片嘘声,然而每个人都只好乖乖地收拾东西离开,走到门口把手套还给老师。小瑾看了一眼表,8点16分。看来教育局的领导有事没来。

“跟我来。”小瑾拉了马哲一下,两个人从人群里溜出来。趁着体育馆乱哄哄的,他们俩躲开了老师的监视,溜过漆黑的操场,穿过食堂旁边的小路。在食堂背后有一座几米高的小山,小瑾一直把马哲带到山上。

马哲有些局促不安地问:“你要在这儿把我杀了?”

今天晚上小瑾负责发号施令:“陪我坐一会儿。”

“好啊……你知道杀人违法吧?坐一会儿再杀也违法!”

“闭嘴!”

天上的星星观察着这两个奇怪的人:一个美丽的、穿着一身抹布的姑娘;一个矮小的、穿着西服的小伙子,那西服好像是他爸爸的——其实就是。

他们两个人注视着远方的灯火,好像他们也是天上的星星,冷眼看着毫不相干的人世。

“你舞跳得真好。”

“嗯。”

“你什么时候学的?前两天学跳舞的时候你都在一边看书。可惜白茗洲,你是故意把他和云婷往一块儿引的?他怎么愿意跟云婷去跳舞?如果是我……”

“闭嘴!”小瑾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么大火气,实际上她心里很平静。

体育馆里的人都走了,天地间又安静下来。

小瑾抬头望天,仿佛在跟星星说:“今天,是我18岁生日。”

“啊,我没给你准备礼物!要不然你等一会儿,我去给你偷点儿什么。”

小瑾终于笑了出来,“你坐在这儿陪我聊聊天,就算是送我礼物了。”

“好啊——聊什么?你不是想跟我聊数学吧?聊聊数学老师倒是可以,上回是我把他电脑里的考卷答案偷偷改了的。你——你怎么了?”

小瑾动手要解开自己的礼服。她命令马哲:“你转过去。”

马哲转得比地球还快,“你、你要干什么?”

“不许转过来!”

“是,可是,你……”

“我不想再穿这套礼服了,我要把它脱掉。我是成年人了。”

“是啊,可是……”

“别废话,你是女生还是我是女生?”

马哲不敢再说话,用耳朵代替眼睛感受着背后的女生。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背后的人说:“你听着,今天晚上,你要是敢回头看我一眼,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

“是是,打死我也不回头——如果一会儿有人撞见,你就说是我强迫你的……”

“不,是我自己再也不想穿这套破衣服。”

马哲坐在一块石头上,小瑾把礼服垫在身下,和马哲背靠背坐着。马哲感受到背后温热的气息,心剧烈跳动起来,那力度能发动一辆卡车。

小瑾感受到马哲的心跳,她自己的心也跳得厉害,两颗心的频率渐渐融合为一,跟天上星星一闪一闪的节奏合为一拍,融入到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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