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 世间人系列】
8、
《长乐行 · 吴纹》
吴纹，湖北女，活泼外向，柔韧有英气。家贫，父为农，性勤俭，尝于集市贩菜，以补经济。纹幼聪敏，村学七载，困苦不得读，豆蔻即肄业。助父市菜集，伶俐好顽。丙戌春，年十五，随姑入闽。
初，纹岁齿不足，童工弗受。藉托他人名证，始入金源纺织。纹灵巧，七日培训，即工有所成。
金源，长乐纺织巨头。纱工三班制，日夜不停。然工者少年众，不为其束，每工时未毕，即停机清洁，是以交接，相见者鲜，即有见者，亦未知其交接者。
某日，纹工毕将去，接班者早至，是斑斓少年。纹去心切，胡乱为之。少年责机不洁。纹曰:俱如此，何责之？胡为癔癫者耶？
少年笑曰:是耶，吾即癔癫者，汝惧否？
纹抿笑未语，友至，遂去。
翌日，纹工毕未见少年来，疑其调离，将欲行，蓦见少年至，纹讥之，曰:癔癫者姗姗来迟耶？且看今日洁否。
少年笑曰:无妨。然吾有疾，惧之速去。
纹拍其肩，肃容摇首，故气横秋，曰:君之疾，孰可怜，我有神药不得见。
少年大笑，曰:小巫婆耳。
纹张臂作势，玉指如钩，斯声低喝:吓。女巫勾魂，疗尔癔癫。言讫喜噱，笑颜如花，贝齿皎洁。
互诘之，始知少年名俊。纹曰:汝识张海舟否？
俊曰:不识。
纹曰:吾喜之者，惜乎疏离。汝可助吾否？
俊曰:何以助之？
纹曰:且白吾意。
俊曰:诺，吾知之。然，海舟何寻？
纹曰:已去。旦日再遇。
翌日，纹遇俊，诘之，曰:未见其人。纹弗为意。
匆匆数日，俊觅海舟，皆不可得，工友鲜有知者。每与纹见，嬉戏如常，纹亦弗问。
金源工者三千众，多住宿舍，舍楼林立，男女不同楼，一舍八人，另管理者自居，有夫妇楼亦如是。
先是，俊与友居男工楼，因舍管不力，屡遭窃，不胜其扰，遂与友自请居舍，适工长某妇在，笑曰:夫妇楼需结婚证，彼二人皆男，何之有也？
俊大窘，曰:无他，不适餐饭，是自炊也。
厂长笑曰:可也。夫妇楼为夫妇供之，亦为有需者供之，若有空房则可。或房源有不足，或夫妇有需，则移之。
俊曰:诺。
厂长曰:另费不与别同，知否？
俊曰:知之。
由是，俊与友搬一层尾舍。舍内宽阔，甚于男舍，有阳台，窗户洞达，宁静有致，窗外丛竹婆娑，野草芬芳，别有意趣。俊购备灶具，时而自炊，无有喧闹，自得其美。未几，友调班，不与俊同出入，闲逸至极。
倏忽月余，某日工毕，俊外出购物返舍，有纸条自挂门手。拈之，其上二行字云:
可否借住君舍？
浣衣洒扫有我。
落款:吴纹，另附手绘笑颜。
字迹秀丽，手绘俏皮。俊视之愕然，不解其意，即置纸条于桌上。
过午，俊闲读，忽闻门声，启扃，有少女负手立于前，白衣白裤，阳光休闲，明丽夺目。
俊怔然，少女笑曰:汝一人否？
俊曰:吴纹？
少女嬉曰:然也。吾可进否？
俊笑曰:有何不可？
即入，纹反手阖门。环视简舍，曰:上佳。
俊曰:汝何知我居于此？
纹曰:吾在前，君在尾，君返舍恒为吾所见，是知之。
俊恍然，曰:汝亦此楼住？吾却不知。
室内少桌椅，二人坐于榻。纹自手袋取冰淇淋二枚，示俊曰:微融，尚可，且食之。
俊摇手，笑曰:吾于此无喜好，汝自食可也。
纹亦不强，且食且曰:君自处，足惬意。
俊曰:恒吁气无聊赖，何惬意者？
纹曰:一人自在，何无聊赖？吾所居处，喧嚣烦躁。
俊取纸条曰:此汝所为也？
纹口中冰淇淋过半，奶油溢于唇角而不察，妙目含笑，曰:然也。
俊笑而不语。
纹曰:君以为可否？
四目相对，俊曰:何故如此？此舍非吾一人居。
纹叹曰:吾随姑来此，与其同住，舍内八人，皆亲友，吾最幼，不得所爱，姑训严，闲时弗得出，出则恒遭呵斥，是以郁郁无欢，欲求别居。
俊知其顽，半信半疑，曰:既如此，何不搬女舍？
纹曰:吾姑不可，而女舍杂乱。
俊笑曰:何为杂乱？最洁莫过于闺帐者。
纹蹙娥眉，笑曰:决然不是。男女皆同，洁者自洁，污者自污，洁污何分男女？
俊笑曰:或吾知者俱洁，无有污者，是以不知有女舍杂乱。
冰淇淋已尽，纹未知樱唇雪渍，螓首偏摇，曰:君可否借我同住？
俊笑曰:汝认真否？
纹曰:然也。
俊沉思，曰:汝女吾男，同居恐他人非议，吾男子无所惧，然损及汝誉，为吾所不忍见也。
纹泯然一笑，曰:秘而不宣者，鲜有人知。然清者自清，何顾他人言语？况吾欲拜君为兄，兄妹相居，何惧之有？
俊叹曰:人言可畏，非汝所云之轻，于少女犹甚。
纹纤指把玩衣角，皓齿压唇，曰:吾不惧，但问君可借住否？
俊视其俏颜楚楚，遂不忍，曰:既如此，可也。
纹聆之雀跃，捉其腕曰:君不与人同，吾果未看错。
俊曰:但有二事需解。
纹曰:何事？
俊曰:一、汝姑许之否？二、吾本与友住，需告知，彼许方可。
纹摇首曰:不可与姑知，知则必不许。
俊皱眉，曰:彼不许，汝何来？纵去，必诘之，又何答？
纹曰:告之女舍即可。此事君勿虑，由吾细思之。汝友且由君言之。
俊曰:但拭之。
纹开怀，十指把臂，曰:君卓然不群，足以说服其友。吾幼即不为人喜，终有与我为善者。自来此习工技，手指恒伤，时有阵痛。然此痛不及心痛，指痛尚可忍，心痛有谁知？亲友多叱责，少抚慰者。身在异地，人人不为吾所喜，吾亦不喜诸人。
俊悯惜，曰:幸而汝有张海舟。惜吾不得与之见，至今尚未与其陈汝意。
纹摇首，曰:无妨，且不说他。
俊疑之，待研诘，纹伸葱指曰:勒痕宛在，不知会否留疤？
俊凝视，纹食指莹白如玉，首节处红线如丝，盖纱工络筒时提线过久所致，初学者皆如此。遂慰曰:无妨，技巧不足耳，吾初学亦如此，久之艺精，即不得见。况汝指灵巧，岂为纱线所伤？
纹笑曰:粗手笨且丑极，何来灵巧之说？
言讫，素手并伸翻转，削葱十指，纤细修长。俊笑曰:分明洁白柔夷，若言丑极，吾等糙掌，情何以堪？
纹嬉笑抓其手曰:且看君掌何糙之有。
俊曰:粗若树皮，糙似熊爪。
纹凝视细观，俊手适中，骨节分明，掌心温润，手背柔滑。少倾，纹曰:君美手郎也，而左手犹胜。
俊闻言自察，须臾，笑曰:卿本佳人，能言善道。手原凡俗，卿言其美，若菩萨开光哉。
纹大笑，曰:风趣似君，如沐春风。
谈笑中，忽闻走廊有呼唤声。俊待起身，纹玉指竖唇，嘘声摇首，吐舌低笑曰:少待，勿管她。
纹手拈袋中另一枚冰淇淋，曰:融化不可食。遂抬手掷于垃圾篓。曰:可知为何与君相知？
俊摇首，曰:不知。或助卿与张海舟耶？
纹曰:非也。与他无关。君且猜。
俊思忖，二人相识由工作始，仅接班有所见，余暇素无往来，实不明其故。曰:你我相识日浅，实不知缘何如此信任。
纹抿嘴肃容，俄而，双臂箕张，玉指如爪，作势欲扑，变声低喝曰:吓。君之疾，孰可怜，我有神药不得见，摄魄钩魂，疗尔癔癫。
言讫狂笑不止。
俊亦大笑，曰:原来如此。
纹笑倒于榻，拥被曰:君非癔癫，吾知之。君言癔癫，吾奇之。君不以癔癫为意，吾喜之。
俊笑曰:噫。不以为怪，反以为喜，汝思路惊绝，骨骼清奇哉。
纹伸臂握其手曰:彼此彼此，君亦惊绝清奇者也。
忽闻走廊呼声起伏，二人相视一笑，纹曰:吾将去，君记所言，勿忘说服汝友。
俊曰:必不负所言。
少焉，纹自去。
无何，友返舍，俊白其事。友曰:汝自主，吾无异议。然，此事且看其姑，汝不宜主动。
翌日工时，俊早至，未见纹。异之，诘工友，曰:未至，或请假。
俊曰:彼班有张海舟者，在否？
曰:不知其谁也。
时光匆匆，半月辗转消逝。俊恒未见纹，不知其所往。工友亦无知其踪者。俊自忐忑，至工长处询之，始知已辞职返乡。甚讶异，诘因由，工长亦不知何故。
后，尝闻其亲友言，是日，纹与其姑争执恶吵，姑即电联纹父，未几，购票送还家。俊知或其仓促，不得告别。思及笑貌，心中萧瑟:未料倾心即是诀别，此生再不得见。而张海舟，终未能一见，或亦不得知纹之情也。
《吴纹》
玲珑少女不知愁，笑靥倾心玉指柔。
岂料波澜平地起，奈何归去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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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24 作于莲城
戊戌年冬月十八 多云
孤夜深深
寒峭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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