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原说的一点儿没错,K师把新兵营放在这么个杳无人迹的山头上,就是怕跑兵。在部队呆久了都知道,新兵虽然没有老兵会耍滑头,管理起来不会碰到太多幺蛾子,但一帮刚从家乡走出来的愣头青,社会经验几乎没有,做事往往也不计后果,一出事就是大事。十年前新兵营还在K师师部的时候,有个新兵跑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苍蝇馆子喝顿酒,没想到正好碰到痞子打架,这小伙傻乎乎地去劝架,当场被捅了,死在离部队不到10里地的地方,父母为这事跟部队闹了好几年,赔钱不说,非要评个烈士,说是见义勇为,最后部队领导无奈,只能跟上级磨了个“因公牺牲”的文件回来。所以后来领导就想了这么个招,你们不是喜欢跑吗,深山老林总没地儿跑了吧。这招也真奏效,直到吴论这拨人之前,新兵营再没出过跑兵的事儿。
但也正因为有了这层自然屏障,饶是徐宏彬和董振俊都是经验丰富的老主官,也没想到真有新兵敢跑。
“都找了吗?会不会躲厕所偷着抽烟去了?”徐宏彬把烟头摁灭在烟缸里。
“找遍了,厕所没有。”张永新汗都下来了。
“你先照常组织训练,我带两个排长去找,说不定猫在哪儿偷偷喝酒喝多了,别冻死在外面就成。”
他们确实在喝酒,只不过是在车上。赵小军眼尖,一钻进大卡车的车篷就看到了司机偷放在里面的一箱伊力特曲,二话不说就整上了,一边喝一边跟着车上播放的“一人饮酒醉”摇头晃脑,忍不住要开始喊起麦了。吴论以前是不怎么喝酒的,也许是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心情畅快,也喝了几口。
车沿着盘山公路一路向下走,跟第一次来这儿时的感觉一样,司机仿佛从来不知道有减速这回事,没一会儿吴论他们就在车篷里东倒西歪。赵小军没敢再喝,怕吐出来,沈原使劲抓住车篷上的铁杠子,面色惨白。过了半个小时,终于不再颠了,显然已到了山脚下,但公路年久失修,仍然崎岖不平。又过了半个小时,连公路也没了,大卡车在一条满是石子的黄土路上颠颠歪歪,突然“砰”的一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把四人几乎要震出车外,车辆歪歪扭扭了半天才停了下来。
“我操!”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发出一声惊呼。
“估计是爆胎了。”赵小军轻声说。
吴论听见司机在来回踱步,又好像用手机打了个电话,嘴里骂骂咧咧。
沈原说:“我早上出来的时候就心神不宁,妈的真出岔子了。”
咣当一声,司机打开了箱板,一看车里居然还有四个人,他吓了一跳。吴论大喝一声:“跑!”四人疯了似的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起向旁边的针叶林中跑去。沈原边喘着气边说:“咱们不是分头跑么?”赵小军说:“还分个蛋,赶紧冲吧!”
头也不回地往前冲了三里地,吴论才回头看了一眼,司机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处的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森林。
“到了这鬼地方,这下咱们怎么办啊?”沈原说。
“先别紧张,司机选了这条破路,肯定是想抄近道,也就是说,离这儿不远应该有公路,咱们只要能找到公路,顺着往前走就没事了。”张若谷说。
“你是吃了烟草灰,放的都是轻巧屁,你能找着公路?”
吴论说:“不用找公路,咱们先在这林子里藏着。一会儿司机肯定就放弃找我们了。他肯定得去找人换胎,这荒郊野岭的,又没有汽修站什么的,他只能自己跑到附近的县城去,刚才车篷里不是有辆自行车么。他骑车到县城,一来一回怎么着也得一天时间了吧,咱们先等上个把小时,再顺着刚才跑过来的路找到土路,接着再找公路就行了。”
四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原地休息。十一月的东北已经是寒风刺骨,所幸他们出来前已有准备,把部队刚发的绒衣棉袄一股脑地穿在身上,此时已是大汗淋漓。
森林中有很多风倒木,原因是山地里的土壤很薄,树根不能伸入地下,只能在土表蔓延,风一大往往连根拔起。倒木把树根连同石块泥土一起翻了出来,垒起来的路障有的有一层楼那么高。刚才他们跑过来的时候没注意,见到此景,心中都有一层惧意。
估摸着过了一个小时,他们决定往回走。走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劲,来时的路完全找不到了,走到哪儿都是成片成片的风倒木,此时已是中午,艳阳高照,但森林中却有一股阴郁之气,有的地方树木参天,走出几十米都见不到阳光。
先是在原地打转,后来赵小军想了想,用入伍时随身带着、逃跑前从库房里偷偷拿出来的瑞士军刀在树上做记号,走了两个小时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同,因为听到了流水声,显然附近有条小河。林子里连鸟叫声也听不到,只有虫子飞来飞去,太阳越毒,它们越是活跃。
“这下好了,咱们要彻底成为神农架野人了。”见到河的那一刻,沈原一屁股坐下,哀叹道。
阳光洒在河面上,如满地碎金,煞是好看。赵小军捧起水就开始喝,只有他显得无忧无虑。吴论问道:“赵侉,你有办法找着路吗?”赵小军说:“找刚才来时的路?估计不大可能了,咱们走之前忘了从连里顺一个指北针出来,到了这深山老林里肯定没法按原路回去,何况现在已经彻底走乱了,我们现在的位置,可能跟停车的地方有十几公里的距离,也可能翻过那个小山坡就能看到。”
见其余三人不说话,赵小军嘿嘿一笑:“哥几个先别愁眉苦脸的,我是林子里泡大的,有我在,大家肯定饿不着,路嘛就慢慢找咯。”
吴论说:“咱们刚才只顾着喝酒,你们谁从车山拿了吃的东西吗?”
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赵小军消失在河边,三人以为他失足落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河流无声,仿佛刚刚掉下去的只是一块石头。张若谷正待下河去救,被吴论拦了下来,一扭头,赵小军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边。又是扑通一声,赵小军突然从水面冒出脑袋,两手攥着一条半米长的鱼,使劲全身力气把鱼朝岸边扔来。
没到半小时的功夫,赵小军已经从河里摸出来十几斤鱼,都是又肥又大。大家把鱼剖了,卸了苦胆,架起一堆柴火就开始烤,没一会儿就鱼香四溢。赵小军一进了林子,不但成了当家人,连性格都变平静了,他解决了大家伙的伙食,却不居功,一个劲儿地夸吴论决策英明,卡车上什么都有,如果不是从车上顺下来的打火机,要在林子里点着火相当麻烦。
吃饱了肚子,大家心下稍安,吴论闭上眼睛想了会儿,回忆着之前在山顶上观察的路线,拿着树枝在地上跟大家比划了一下,一路往北走肯定能找到公路。
张若谷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方向应该不错,但我怕今天夜里……”
沈原说:“怕?怕你跟我们逃出来干嘛,刚才没看见你赵哥露的那一手吗?放心,饿不着你。”
张若谷摇摇头,不再言语。
越往前走,路面越潮湿,四人只能沿着河岸和小湖泊的岸边行走,因为这些地方稍微干燥一些。不一会儿,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芦苇,赵小军拨开芦苇丛,发现芦苇也像刚才森林里的树一样,成片成片地倒下,可见这山谷里风力之大。正在这时,一阵寒风吹来,四人心下一凛,只见芦苇剧烈地摇摆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像一个莽撞的赌徒不停地摇着骰子。
天色说变就变,北面的地平线被黑色的烟雾笼罩着,透过乌云可以隐除约约地见到太阳。这时,吴论眼前出现了一片湖,湖面上波涛汹涌,泛着泡沫,这是他头一次见到东北的大湖。赵小军突然叫道:“我靠,这鸟咋回事?!”吴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湖面上的鸟群不是从容飞行,而是四散奔逃,像潮水般朝四周涌去。
这片湖一瞬间变得十分可怖,湖水象开了锅似的翻滚,仿佛是一口刚刚煮沸的油锅。吴论问赵小军到底是咋回事,赵小军摸了摸头:“不知道啊,头一次看到这种湖水。”
张若谷突然问道:“我记得刚才车篷里有打草用的镰刀,你们拿了吗?”
赵小军说:“拿了啊,三把都拿了,我不是说了林子里要有刀防身吗?”
张若谷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们现在赶紧原路返回,看这征兆,应该是要有暴风雪了。”
这时,那道停留在地平线上的黑雾,突然开始上升。太阳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灰白色的云朵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中飞奔。“我们赶快走吧!”张若谷说:“东北的暴风雪可不是闹着玩的。”
吴论心有不甘,一路别别扭扭地走过来,好不容易走出三四十里地,眼看就要天黑了,这时候往回走,今天不是白忙活了。他瞅了一眼赵小军,没想到一直牛逼哄哄的赵小军此时也慌了神:“对,我爷说过,暴风雪出门等于是送命,赶紧逃命啊兄弟们。”
沈原骂道:“孙子,刚才273说害怕的时候你不是挺牛逼的么。”
四人整理了一下作战靴,迅速往回走。走回到刚才的芦苇丛,吴论停下来,向湖面看了最后一眼。此时的湖水已经像拴在铁链子上的发狂野兽一样,在湖岸里面上下翻腾,浪花上泛出浅黄色的泡沫。
“不好,水涨了。”张若谷道。只见狂风不停地把河水推出湖面,岸上已经淹了。
四人加快速度,不料眼前又出现一条河,挡住了去路。这个地方大家都觉得陌生,吴论怀疑走错了路,但此时也没有办法了。张若谷停下来,考虑了一会儿,向左走去。河流开姑转弯,流向别处。几分钟之后,碰上了泥潭,只得返回原地。于是又向右走,又遇到了一条河,只能涉水而过,但过了河之后又碰上了泥潭。张若谷看了半天,找到了一条不易察觉的干土埂,在土埂上走了约莫半公里,突然来到一片野草丛生的干地上。泥潭终于被甩在了后面。
此时天色已近全黑。黑沉沉的乌云垂得更低了,急速地向南飞跑。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很明显,大家迷路了。张若谷尝试回去找那条干土埂,但怎么找都找不到了。风突然一下子停了,从远处传来湖水的咆哮。天黑了下来,这时空中飞起小雪花来。风停了仅仅几分钟,接着旋风骤起,雪也下大了。
沈原说:“得了,这下傻逼了,哥几个要冻死在这荒郊野岭喽。我说,部队上不会给咱们四个评个烈士吧?”
吴论说:“都啥时候了还贫,咱们找找柴火,看能不能生把火吧。”
张若谷道:“现在就算能找到树枝也是湿的,咱们点不着。”
“那怎么办?”
张若谷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吼道:“听着,现在你们三个必须听我的才有救,吴论,小军,咱们三个拿上镰刀去割草。沈原你戴上手套,能拔多少拔多少,快!”
沈原喊道:“我操,为什么要割草,你烧糊涂了吧?还有,就算要割,凭什么你们仨用刀,我用手啊?”
“因为你最弱。”赵小军面色都凝重了,沈原看到他的脸,才意识到现在有多危险。
大家发狂似地干了起来。张若谷真的换了个人,他自己手上一刻不停,其他三个人稍微停一会儿他就一阵吼,难得的是,就算这么着急,他也没说一个脏字。赵小军惊讶地发现,虽然四个人里就他一个小时候干过农活,但他割一抱草的功夫,张若谷割的草已经有两人抱了。阵阵疾风刮得人几乎站都站不住。四人的衣服上都结了一层冰,刚把割下的草往地上一放,立刻就被雪盖住。有几个地方的草张若谷不让割,赵小军没听见,动了一刀,张若谷立马吼道:“找死么!”说来也怪,平时沈赵二人一直看张若谷非常不顺眼,此时在他面前却不敢有半点脾气,仿佛这书呆子被恶灵附了体。
天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冷。借着白雾的微光,勉强可以看清地面。张若谷像机器人一样挥着刀,嘴上还催促着另外三人,声音里既有恐惧也有愤怒。吴论的衣服上落了很多雪,不一会儿,雪开始融化,冰凉的雪水顺着脊背往下流。就这样割了有一个多小时,彻骨的寒风、刺肤的雪扑在脸上,刀割针扎一样地疼。吴论已感觉不到双手的存在,突然意识到手可能会冻伤,准备呵口气暖暖手,刀掉在了地上。张若谷喊道:“手重要还是命重要?”吴论想捡起刀,一阵雪刮来,像一副床单裹住了他,等他终于弄干净脸上的雪,刀却找不着了。此时他两眼发花,上下牙不断颤抖着,好像打摆子一样。湿透的衣服冻得发硬,一阵巨大的倦意袭来。“难道我就这么冻死了?”这个想法在他的大脑里不停地闪动着,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吴论不知道昏迷究竟延续了多久,突然觉得有人在摇他的肩膀。醒来的时候,眼前是高高瘦瘦的张若谷,“跪起来”,他说。
吴论用仅剩的一点力气,两手撑住地跪了起来。张若谷把吴论的迷彩服盖在他身上,然后开始往上面铺草。里面马上暖和了,刚才衣服里的冰水啪嗒啪嗒往下滴。张若谷在周围忙了很久,把雪搂过来,用脚踩实。吴论渐渐暖和过来,接着又陷入到半昏迷的状态,感觉到旁边是另一个硬邦邦的身体,应该是赵小军。
狂风呼啸的声音在吴论模糊的意识中成了一记记擂鼓声,咚咚咚地震着他的耳膜,他感觉到张若谷挨在他身边躺下,声音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现在没事了,草已近揽紧了,风吹不塌我们的窝。上面落的雪越多,我们就越暖和。”
吴论迷迷糊糊地做了几个梦,醒来时发现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他急忙爬了出来,只见大地是白茫茫的一片,空气新鲜至极。空中飘动着破碎的云层,有的地方露出一小片青色的天空。虽然周围还是那么阴沉,不过他感到太阳就要出山了。
被雪压倒的野草一片一片地躺着,张若谷和赵小军拣了一点干草枯叶,生了一小堆火,正在烘靴子。
沈原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道:“273,没想到啊,这次多亏了你,不然沈爷我今天就成了大冰棍喽。”
张若谷淡淡地道:“大家没事就好了,现在雪已经停了,咱们得赶紧出发去找公路。”
赵小军对吴论说:“卵,你咋样?”
吴论抻了抻胳膊,昨晚僵硬沉重的感觉已经消失。他看了看张若谷临时搭起的这个雪窝,这才明白为什么有些地方的草他不让割。他把这些草搓起来,接上皮带和绳子,从上面把草窝栩紧紧地揽住,以防风把它吹跑。
“273,你从哪儿学到的这手?”
张若谷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你忘了,我以前是学校登山队的。大二那年,跟一个研究生学长去俄罗斯登山,他一个人迷了路,冻死在暴风雪里。我是翻了以前中俄边境的探险资料,知道了这个办法。”
四人稍微收拾了一下,没用多少功夫就找到了昨天那条消失的干土埂。他们穿过沼泽,朝湖的方向走去。暴风雪后的草原毫无生气,十分荒凉。昨天见到的大雁、野鸭、红脚秋沙鸭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在黄褐色的大地上,有许多白色大斑点,那是积雪覆盖的沼泽。走了三个小时,他们找到了被雪盖住的公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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