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七期【我】写作。
奶奶的一生平凡却伟大,她是我心中永远不灭的灯。
01.
我对奶奶的记忆应该是从7、8岁起,早年那些事都是我从爸爸、妈妈那里听到了。小时候,妈妈经常“翻小肠”,愿意把“陈芝麻、烂谷子”拿出来晒,说到伤心处不免常常落泪。
妈妈是城里人,爸爸在县城念高中的时候,和妈妈“早恋”上了。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人都差点被饿死,高考更是大量削减招生,那年爸爸落榜了,痴心的城里姑娘义无反顾地嫁到农村,踏进爸爸这个穷家。
奶奶生了7个孩子,3个儿子4个女儿。妈妈结婚的时候,4个姑娘都已嫁人了,3个儿子和老人没分家。大伯是家里的主要劳力 ,由于能干活,爷爷最得意他,他比爸爸大十几岁,很早就找了本屯姑娘结了婚,妈妈嫁过去的时候,他有4个娃。二伯大爸爸5岁,是家里最有学问的,当时在村小学教书,找了个邻村姑娘,生了2个娃。爸爸是老幺,由于上学晚,加之又念了高中,结婚的时候24岁,在当时已经是大龄青年了,我妈妈小她四岁。爸爸回乡后在当地算是个高学历,被乡里中学聘为民办教师。
家里的生活方式还是很传统的——男耕女织。爷爷、大伯忙家外,奶奶和媳妇们忙家里。爷爷遇事不发贱,老好人一个,从来不得罪人。在这个大家庭里,奶奶是实际的掌门人,一家人的大事小情,吃、喝、穿,用,人情往来都是奶奶一句话,现在术语称“一支笔”。
这么大家子当时吃粮就成问题。大伯家4个儿子,二伯家一个儿子,半大小子本身食量就大,加之赛着伴就更能吃了,所以奶奶实行了严格的等级分层制度,把饭的质量分成4个等级。
“用现在的话讲,我奶奶绝对称得上是‘优秀企业管理者’,她懂得按需分配、按劳分配。”我常在人前夸奶奶。爷爷和大伯干出力活,所以他俩吃的是一等饭。那个时候所谓的一等饭就是玉米饼子,纯面的,不兑任何米糠。二等饭是孙子孙女的, 孩子长身体,不能将就,和面的时候,玉米面和米糠的比例是8:2。媳妇们排在第三等,玉米面比例是6:4。
“你妈太狠心了,拿媳妇不当人待!”二伯母在二伯面前牢骚满腹。大媳妇一天书没念,不会说也不会道,在大伯面前不敢造次,但她有她的杀手锏,不高兴立即掉脸子,人称“小性子”,那张本来不俊的脸又拉下二尺。
“又想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我妈这三媳妇脾气倔,时常背地里向爸爸“投诉”奶奶。她归根到底是城里人,且文化水不浅,所以说起话来和两个妯娌还是不在一个层面上。她初中毕业考上一个电力中专学校,由于姥姥生病,便辍学回家照顾弟弟妹妹了。“我要是不辍学,现在就是电力工程师了。”妈妈时常对我们炫耀。
让马儿跑,又不让吃草,这话有点来头。这14个人的大家庭不仅吃粮,做饭也不是个轻快活,而做饭的活自然由媳妇们来承担,每天没等鸡叫,媳妇们就按着排班起来做早饭,因为爷爷、大伯要起早打理农活。
妈妈是个城市姑娘,那里干得了这等粗活、累活。做饭的大铁锅,需要哈腰60度才能够到锅底,大锅底的火不容易生,阴天下雨,锅底倒烟把人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我嫁给你爸就是跳进了火坑。”妈妈提起往事,心里是满满的心酸。三媳妇过门一个月,咬着牙强忍着,过着吃不饱,累个死的苦日子,但时间一长,这个家就不平静了。
02.
话说奶奶让家里人分等吃饭,媳妇们个个怨气十足。不了解奶奶的人或许把奶奶想象成老电影里的地主婆模样——满脸横丝肉、指手画脚、尖酸刻薄,但事实迥然不同。
奶奶的一双“三尺金链”小脚支撑着与之匹配的身材,瘦弱单薄。她的脸很周正,标准的杏仁眼,高鼻梁,小嘴薄唇,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个“明星脸”。但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是个“小老太”形象,一个发网把整个头发拢成一个发髻,附在脑后。见过奶奶唯一的化妆品就是一个蛤壳,里面装点搽脸油,洗完脸后抹一抹。奶奶的头发乌黑铮亮,90多岁白头发还不到一半。“不要夸大化妆品的功效,我奶奶倒没抹什么高级化妆品,90岁的脸都没长老年癍。”我经常劝我的闺蜜别过分花钱买化妆品。
最关键的是奶奶非常有力气。有一年我亲眼看见她把一块几十斤重的压缸石从腌酸菜的大缸里倒腾出来。“你这老太太能不能吓死人,搬这么大一块石头,怎没一头栽到酸菜缸里。”爸爸说这话的时候,奶奶已经80有余,家里的酸菜大缸比奶奶矮不了多少。
奶奶总是这样,她总感觉自己无所不能。我经常纳闷:“奶奶那双小脚怎么能承受如此重负?”“你奶奶体格好完全归功于她勤快,从来没看见她中午在炕上睡个囫囵觉。”爸爸经常回忆。确实如此,我基本上没看见奶奶躺着睡午觉,她困的时候就坐着打个盹,然后抖起精神,不停地倒动着那双小脚。
“从来没看见你奶东家串,西家走,扯东拉西说闲话”,爸爸每每说起奶奶都是满嘴的夸赞。奶奶确实不多言不多语,在家里也从来不跟媳妇们咬嘴嚼舌,有什么说什么,一本正经。
奶奶分等吃饭,早在城里媳妇来到之前就已经这么做了,那时候两媳妇反应还不甚强烈。
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题目叫《真正可怕的不是文盲,而是一些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在人类进步中起了重大的作用,好像任何时期社会的发展都离不开知识分子。妈妈这个三媳妇就是这样一位有思想、有文化的小知识分子。
一个城里姑娘,不顾一切地嫁给了爱情,但强烈的现实落差,让她幡然醒悟:“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不能这样蹉跎终日,遗憾一辈子。”“我要分家,我俩自己过。”她坚定地跟奶奶说。
“一石激起千层浪”,另两个媳妇反应积极,他们也有各自的理由。二伯母想要分家是因为二伯是正式教师,和爸爸这个代课教师不一样,每月有工资,他的钱发下来如数交给奶奶。二伯小家四口人,如果单过,那小日子会多惬意,一大家子分享二伯的工资,她觉得自己亏大了。
大伯母倒淡定了许多,因为他家四个小子是家里主要粮食消费者,她心里是有数的。但她觉得大伯能干,家里的农活都是大伯当先,况且她大儿子18岁了,不念书跟着他爹每天赶牛、牵驴、拉车、扶犁,也是个主要劳动力。所以她对分家也是双手赞成,毕竟从此可以“财务自由”,况且再过两年,她这个媳妇也快熬成婆啦。
奶奶听说媳妇要分家,她心里是五味杂陈。她和爷爷也快70岁了,两个老人每天和儿子、媳妇一样地忙碌,辛苦操持这个家,出力比谁都多。媳妇们吃饭委屈,她何尝不是。儿媳们吃得是三等饭,而她自己吃的是四等饭。一把玉米兑一把米糠,饼子吃进嘴里又粗又涩。“只要能咽得下去,就不会饿死。”她自己劝自己。媳妇们抱怨起得早,可奶奶每天起得更早。
“你奶奶、爷爷可有经济脑瓜了,那个时候就搞‘副业’了,家里开个豆腐房,你爷爷挑着担子把豆腐卖到三里五村。”爸爸经常对我们说。
每天早上,奶奶不到三更就起来忙乎,磨豆浆、烧浆、点卤、压包,这些活都包在奶奶身上。奶奶干活麻溜快,五更天鸡刚打鸣,爷爷就挑起担子,在大街上拉开嗓子:“豆腐来….”
晚上奶奶把媳妇们要分家的事跟爷爷一说,老爷子呼的一下从炕上坐起来……。
03.
奶奶说媳妇要分家的事,爷爷的反应是如雷轰顶,一下子就被砸晕了。他身子一动不动,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而后是老泪纵横。
“老头子,你可别这样。”奶奶安慰着爷爷,但她没有哭。
“不行,只要我有一口气,这家就不能散!”一向精明不管闲事的老人家这时候表现得异常倔强,“明天把咱三个儿子叫过来,我看看我这爹说话好不好用。”看来爷爷是坚决不分这个家。
几十年来自己和老伴辛辛苦苦把7个孩子拉扯大,好不容易地支撑起这个家 ,怎能让它轰然倒塌、四分五裂?他看着身边的老伴,想到奶奶自从嫁给他就跟他遭罪,到老了还不得省心,爷爷不免心如刀绞。往事如烟,生活中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浮现在脑海。
爷爷生于1898岁,比奶奶大两岁。爷爷父母死得早,本家大伯把他们两个兄妹收养,尽管大伯的女人待他们不善,但好歹能给他们一口饭吃,给他们留有一条活路。寄人篱下的生活使爷爷养成了“精明”的性格,处处看着别人的眼色行事,不多言多语,腿脚勤快,肯出力气。奶奶的父亲看中了精明能干且本分老实的小伙子,经媒婆串通定下这门亲。奶奶的父亲帮买了两间破草房,奶奶16岁嫁给爷爷,开始自己支门过日子。
“你妈干起活来就是一头驴,是天下最能吃苦的女人。”爷爷经常跟儿女们说。这也是对奶奶的客观评价。奶奶三十七岁生了爸爸。从爸爸记事起,就看到奶奶和四个姐姐没黑没白地编大席。
那年头,每到过年家家都要换上一张新的芦苇炕席,奶奶瞄准了“商机”,遂携众家人编起大席来卖。冬天大雪时节,爷爷赶着一挂老牛车,从几十里外的苇场拉回大苇,垛成一个大垛,等春末夏初不做豆腐的时候开始编席。
编席前要做很多准备,首先把大苇按粗细长短分类,然后剐匹子——就是用专用工具把苇子分成几半,再用石磙子碾压变软。这些活通常放在晚饭后干,奶奶主角,全家男女老少各有分工。压好的苇匹子需要梳理齐整,那可是个技术活。月光下,只见奶奶把苇匹抱起来,一支胳膊向上一送,苇匹借着它的弹劲垂直站住,奶奶再抱起,向地面上撞,连撞三、四次苇匹就被撞齐了。
这个环节很伤衣服,奶奶的褂子前襟几天就磨成绺了。奶奶怕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褂子被磨破,硬是揭开扣子把褂襟别在腰后,任凭苇匹磨自己的肚皮。一道道血印,紫红色的疤痕,可想而知那是怎样火辣辣地疼。
碾压活一般由男人干,而编织就是奶奶和四个女儿的事了。他们个个动作娴熟,赤手露膊,巧手如飞在席中穿行,一天下来,每人一张大席跃然地上。“他们的手满是血口子,哪像女人的手,简直就是铁手!”爸爸现在提起这事,心还是揪揪的。
爸爸说奶奶就像家里那头大黄牛,吃得最差,干活最多,用文绉绉的话说: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除了做豆腐、编大席,秋天家里收了棉花,奶奶还要和姑娘们弹棉花、纺线、织布。一家人一年到头不得闲,直到后来姑娘们先后出嫁,这些副业逐渐削减,最后只剩下做豆腐了。
爷爷、奶奶及全家人辛苦劳作,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家里在老房子两头分别接了两间新房,房前又盖了三间厢房,三个儿子娶媳妇,都有房子住。大伯结婚后,媳妇连生四个小子,爷爷乐得合不拢嘴,“生孙子好,老杨家后继有人,不会断了香火。”二伯结婚,又生了个儿子,爷爷干活更是来劲:“我得多卖豆腐,挣钱给俺孙子盖房子,将来找个能干的媳妇。”爷爷喜欢孙子。
爸爸结婚那天,爷爷呼朋唤友,那个乐呵劲就甭提了。
“老伙计啊,你这会儿是老儿娶媳妇,完事大吉了。”爷爷的表兄前来喝喜酒。“是呀,老儿子结婚了,俺也能喘口匀溜气了。”爷爷满怀希望。
可他哪里想到,老儿子结婚还不到半年,家里就闹出来这么个大乱子,他实在接受不了。
爷爷一夜翻来覆去,三更天就爬起来坐着,耷拉个脑袋不说话。
“老头子,你想开点….”奶奶心宽,对分家的反应没有爷爷那么强烈。
“分家,分家!这还让不让人活了!”爷爷突然来了一句。
04.
爷爷披上破棉袄,这是奶奶20年前纺线给他做的一件蓝布棉袄。袄面已看不出底色,黑黢黢的,抓一把硬硬的,袖口领边已补得层层叠叠。爷爷一夜憋得如同田里的青蛙,肚子鼓鼓的。他想起身召集三个儿子把分家的事压下去,希望这是媳妇们的一出闹剧。他把一支腿撂下炕沿,刚想放下另一支腿,突然眼前一黑,一跟头栽到地上。
“老大,快过来,你爹…..。”奶奶呼喊着住在对屋的大儿子。“快,掐人中!”大儿子闻声跑过来,赤身裸脚,“快,找根针来。”大伯招呼奶奶帮忙。
大伯母把家里老小的都呼号起来,三个儿子把老爷子抬上炕。大伯平时懂点针灸穴位,他这一针扎下去还真有效,只听爷爷“哽”的一声,苏缓过来。
“老头子,你吓死我了。”奶奶给爷爷从上到下捋着身子,爷爷紧闭双眼。爷爷身上紧紧巴巴,瘦骨嶙峋。
爷爷慢慢睁开眼睛:“老大”,爷爷用微弱的声音说,“你是老大,给你两个弟弟和媳妇们说说,咱这家不能散啊。”说完竟嚎啕大哭起来。二伯走上前:“爹,你放心,媳妇们说了不算。”二伯是家里公认的孝子。
旁边的媳妇们此时也默不作声。一切平静后,媳妇们都回了各自的屋子,儿子们围着爹妈,看到老爷子无大碍,才离开。
“你说媳妇说了不算,我嫁到你家就是受窝囊气呗!”二伯母不愧没文化,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往枪口上撞,“告诉你,这个家我要分定了,老三媳妇积极、大嫂也同意。”二伯母咄咄逼人。
“你要是分家,我就跟你离婚!”“离就离,看看谁怕谁?”两个人越吵声越大。“我今晚就搬到妈那边去。”二伯双眼冒火,搬起行李直接扔到奶奶的炕尾。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奶奶看着头发毛都竖起来的二伯,眼圈都红了,但是她强忍眼泪没流下来。奶奶是个坚强的人,在我的记忆中,无论遇到多大的事,奶奶从没大声哭喊过,甚至我的两个姑姑英年早逝。
三姑婚后难产大流血。“保大人,不要这孩子。”姑父毅然决定,但最终三姑还是走了。大家害怕白发人送黑发人 ,奶奶会受不了,但奶奶一滴泪没掉,告诉姑父:“这就是她的命。”二姑是五十几岁突发脑溢血去世的,奶奶当时在二姑家,帮助料理完后事,还劝外孙们想开些。
这边三儿子从老爹那儿回到家,一头拱进炕头,双手埋头,不和媳妇说一句话。“就是你撺掇那俩媳妇闹事,以前你没过门之前这家不是好好的吗?”爸爸心里五味杂陈,觉得自己对不起爹妈。妈妈也挺倔,你不说话我也不说。那天晚上,夫妻俩第一次分睡,昔日的甜言蜜语已化作泡泡,随岁月而去。
再说大伯母,她没什么主心骨,平常打个小报告还行,但是遇到大事她是上不了台面的,所以她不吭声,坐等观望。
爷爷自从摔了那一跤后,好像伤了元气,家里人都想送他看医生,可说什么他也不去。“我是老病,一上火就头晕,吃点小药就行了。”可是,爷爷这次真不是头疼脑热这么简单,后来爸爸把爷爷送到县城医院检查,结果是肝硬化腹水,好像日子不多了。
爸爸把爷爷的事迁怒于妈妈,妈妈此时已经怀我三个月,她也是一肚子委屈,卷起包裹回娘家去了。此时,家已失去了往日的喧嚣。爷爷躺在床上、不能起来干活了。大伯和他大儿子负责家里的农活,二伯和爸爸上班,三媳妇回了娘家,二伯母和二伯怄气,伙里排班做饭也不做了,吃饭的时候让孩子去盛一碗,拿回来给她。两个媳妇躺平,家里做饭的活就由奶奶和大伯母来做。做了两天,大伯母也开始“闹病”了,于是家里这些杂活全由奶奶承担。
“老婆子,苦了你了!”爷爷看到奶奶的小脚白天黑夜不得闲,心里不是滋味。爷爷的病好了几天,病情又反复,格外加重了。更糟糕的是、爷爷的情绪有些不大对头,没人的时候经常一个人掉眼泪。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个月,爷爷的病不见好转。期间谁也不提分家的事、可是奶奶的心里就像有一堵墙堵着,憋得心里难受。
一天晚上,爷爷突然对奶奶说:“孩他妈,我想通了,这个家分了吧。”奶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听说后院老周家分了,他家六个媳妇原来成天兔打鳖闹的,分了家都知道自己的小家重要,现在过得都挺好,我就不别着啦。”
奶奶说:“这话我早就想说,过去咱俩能干,帮孩子承担点,现在干不动了,就别连累他们了。”
正说着,二伯从外面进来,他听见爹妈的对话,冲到里屋大声说:“爹,我死了也不分这个家。”
05.
二儿子听爹妈说要分家,脑袋“星”的一下。他看着躺在炕上的爹爹,气息奄奄,再看看眼窝深陷,憔悴单薄的母亲,止不住泪如雨下,“爹、妈,你们放心,说什么我也不能抛下你们不管。”
二伯自从上次和二伯母闹翻,搬到奶奶的炕上睡已经三个多月了。奶奶、爷爷劝了多少次,他好像是铁了心,媳妇不服软他坚决不回去,
“老二呀,爹想通了。爹现在老了,又得了这个病,你妈这么大岁数也不中用了。等分了家,喃们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我们两个老的就放心了。”
“老二,就这么定了,回头你们哥仨都过来,把家里能分的都扒拉扒拉。你心细,拉个单子,合计合计。”爷爷分家主意已定。
二伯还要说什么,奶奶上炕抱起行李塞到他的怀里。“今晚我不留宿,赶紧回去。”二伯不从,奶奶抱起行李就往下厢房走,那瘦小的身影在月光下颤颤巍巍。二伯母执拗不过二伯,看婆婆送来了行李,也顺势给二伯道了不是,两口子就这样和好了。
分家其实也不难,原来谁住的房子归谁所有。二伯三间厢房,西头两间是我爸的,大伯两间半,奶奶一间半。那共用的一间是做饭的,两个锅灶对着,屋子里的人都走一个门。家里的地按人头分,牛和驴给了大伯,他家人口多,地也多。
奶奶和爷爷除了一间半房子,什么也没有。三个儿子表示要拿养老费,一年20块钱,估计相当于现在2000块钱吧。
家就这样分了,媳妇们个个欢天喜地,三媳妇也从妈家回来。儿子们却怅然若失,尤其是老三,从小到大,奶奶一直最偏袒这个老儿子。
爸爸从小调皮,贪玩。爷爷让他放牛、放驴,他和小伙伴们“骑驴打仗”去了,每次爷爷要揍他,总有奶奶护着。端午节,家里每人分几个蛋,奶奶总是把她那份给爸爸。爸爸念高中的时候,正赶上饥荒,奶奶昧着大伯和大媳妇,把家里仅有的一点苞米粒用袜子筒装走,为此大伯母好不高兴,总说奶奶偏向小儿子。
分家后,爷爷的病更重了。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有一天,他拉着奶奶的手说。“孩他妈,你跟我一天福没享,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呀。”他哽咽着说,“我死了,你看看跟哪个儿子过能行。”“我谁也不跟,自己过。”奶奶的口气非常坚定。一个月后,爷爷走了。奶奶没有哭天抹泪,也没有依附哪个儿子,在一间半的房子里过着自己的日子。
大伯母和奶奶共用一个灶间,那时候家里的大锅非常大,两口锅对着,中间的过道很窄。做饭用玉米秸,两人同时做饭都调不开腚,所以奶奶总是等大伯母做完饭自己再做。在草垛里拉一捆玉米秸,一口饭也要动火刷锅。
分家之后,媳妇们的积极性就是高。大媳妇天天围着锅台转毫无怨言。几年间,她又生了三个孩子,终于捞了个女儿——小七。二伯母的性格是绵里藏针,表面不动声色,内心主意笃定。她继承了她母亲的特质——特抠门,日子过得滴水不漏。二伯挺孝顺,奶奶不自在,都是他跑前跑后,因为他上班买药方便。每次他花钱,奶奶都会送过去,二媳妇如数收下。家里做个好东好西的,二伯想送点,她是百般不乐意,“你妈就生你一个儿子呀?”
我妈这个三媳妇心眼最好使。爸爸是代课教师,年底能把一年的工资算清,有一年全年开了190元钱,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好在姥姥家在城里,姥爷是医院的会计,家里经常捎点东西贴补,有点好的,妈妈也叫奶奶过去吃点。
妈妈生了我之后,又生了弟弟。爱屋及乌,奶奶偏爱爸爸,对这个孙子格外疼惜。每天晚上吃完饭,奶奶都过来看两眼大孙子,有时回去晚了,大伯母就把门闩插上。上次奶奶叫窗开门,大媳妇下地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喜欢他们家就在他家待着得了,这么晚回来干什么?”
奶奶拽一下门,门又被闩上了,这次奶奶走到自己那屋窗前。过去的窗都是上下开扇,从中间开缝,下面那扇是死的,上面那扇可以掀起。奶奶试着爬上窗台,抓住窗棂,一只小脚先撂过去,再把身子翻越过去,不小心整个人栽到炕上了,头撞了个大包。
妈妈非常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虽然是城里姑娘,农活样样都行,家里又养了猪、鸡。有一年夏天,姥姥生了一场重病,妈妈不得不舍弃小家回去照顾一段日子,家全都交给奶奶。那时候粮食特别金贵,人都不能可劲吃,猪就更甭提了。猪在圈里饿得嗷嗷叫,奶奶就到玉米地里挖野菜,六月的一天,酷暑难耐,奶奶在玉米地里憋得大汗淋漓,刚拐着满满两篮子野菜从地里出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06.
话说奶奶为了三媳妇家的猪,刚从密不通风的玉米里拐着两筐野菜出来,突然眼前一黑、两腿发软、小脚一滑栽倒在田头的小河旁,不省人事。
“快来呀,有人摔倒了!”在河边放牛的小子听见了“扑通”声,急忙喊起来。恰逢附近有两个农妇在洗衣服,她们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哎妈呀,这不是前街老杨大妈嘛!”一个农妇认出了奶奶。
“大妈!大妈!你醒醒!”“快!咱把她抬到荫凉处,她是中暑了。” 说着她又招呼几个就近的人,齐力把奶奶抬到树荫下,用湿毛巾给奶奶擦掉脸上的汗泥。一会儿奶奶苏醒过来,两个农妇帮她连人带菜送回家。
三儿子家的猪,确实挺折腾人。这头猪野性强,饿了就拱圈跳墙,没办法,爸爸用石头把猪圈墙砌得快有一人高了。一个下雨天,奶奶和了一桶杂七杂八的猪食,掂着小脚,擎起桶正想往猪槽里倒,只听“噗”的一声,一桶猪食不偏不倚地倒扣在她的头上,奶奶瞬间变成了“猪食雕像”。
两个媳妇都说奶奶偏向老三,其实正如老话说:“孩子都是妈身上掉的肉,十个指头咬哪个都疼。”不管哪个儿子家有事,奶奶都能豁上老命。
大伯是生产队小组长,有一年,因为和组员周某闹矛盾,结果两人大打出手,大伯失手把周某头打破了。这下可惹了祸,周某尽管无大碍,家里也给他赔了药费,可是周家不依不饶,一定要让大伯“进局子”,乡里公安要介入调查。
大伯平常莽撞,但关键口胆子比谁都小。他想:如果自己蹲了监狱,家里7个孩子谁来抚养?大伯整个人萎靡了,大伯母愁眉苦脸,家里的孩子哭唧尿嚎,奶奶跟着干着急。
大伯母的弟弟是队长,其实上面抓不抓人完全就他一句话。但是这队长和周家大妞周大花有些暧昧,所以亲姐夫也抵不过美人。大伯母求他多次无果,只好求奶奶去说情,奶奶答应了。
奶奶那双小脚跨进了队长家的门,队长对奶奶假惺热情,“大婶那,你来干什么,这事我说了也不算啊!”他倒推诿起来了。奶奶嘴皮子磨亮了也无济于事。突然,奶奶双膝跪下,“传福呀,我今天就给你跪下了,你看在我的份上,饶了你姐夫吧。”
“你奶奶这一辈子非常刚强,从没有低三下四求过谁。小时候她就对我们哥几个说过,‘膝下有黄金,至死也不能给别人下跪’,可是她为了大儿子……”至今爸爸每每提起这件事,声音都有些哽咽。
奶奶这一跪把大伯从无尽的烦愁中解救出来,后来在队长的调和下,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农村人惜地如金,经常为点地垅,地边闹得不可开交。大伯从小就帮爷爷干农活,一天书没念,家里的几个儿子也没多少文化,所以这一家人做事难免“只图小利”。
大伯家和二伯家菜地连着,每年春耕犁地大伯家人就能把二伯家的地蹭去半垅,看来在那个穷时代,亲情有时也大打折扣。
“倒霉鬼,占点便宜等病了买药吃”,二伯母骂人也够狠。两个妯娌接上了火,互相厮打起来。
当天晚上,奶奶为这事心里也不踏实,好久没能入睡。忽然听到大伯家的大儿子在对面屋放狠话,“叫他等着,惹火了我拿刀捅他全家!”。奶奶一听,吓懵了,她觉得大孙子大群子要去杀人。怕出人命,她赶紧穿衣下地,直奔前屯二伯家。
二伯家早已盖了新房搬离了老宅。奶奶抄小道,一路上沟沟岔岔,80岁的老太太迈着那双颤巍巍的小脚,顶着月黑头,深一步、浅一步,跌倒了爬起来,她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信传到。
二伯家人听说这事,气夯胸脯。二伯母更像是只好斗的狮子,“我等着,我叫他今晚走着来,抬着出去。”
“二媳妇呀,千万别这么的。喃大哥给咱家出了不少力,一小没念书就给家里放牛,给你爹扶犁。长大了就是家里的主劳力,不叫老大,老二和老三哪能念起书。喃就看在我的面上,别打了,真闹出点事来这两家不都完了吗?”奶奶说到这,眼泪在眼珠里直打转,但还是没有掉出来。
“老二,今晚把门闩好!”奶奶说完,摸着黑赶回家,不知道老大那边啥情况。“大群子今晚真能去他二叔家杀人吗?”奶奶跟斗流星地往家赶。
可回到家竟发现大伯家灯已关了,门已上了闩,一切如常。奶奶又一次“跳窗入室”,不过她已经有了经验,每天早上把睡觉的被子铺在窗台下面的炕上,这样她跳进去不至于伤了骨头。
后来得知,“大孙子杀人”纯是乌龙事件。那天连襟家杀猪,大群子喝大了,酒后吐狂言,然后啥事没有。事后大伯母知道了奶奶去报信,还怼了她一顿。
07.
我九岁的时候,爸爸由于能写剧本被县文化馆看中,后携全家离开了故土和最疼他的母亲。
最亲近的人远走他乡,做娘的心里都被掏空了。搬家那天,奶奶在后街看着拉着儿子全家的牛车渐行渐远,她站在大道边,那清瘦的身子任凭寒风劲吹。
爸爸、妈妈的整个家私归拢一起只有一牛车。妈妈曾经说爸爸“骗婚”,因为当年姥姥家里的人来看家,奶奶家借了一个箱子,和家里原有的那个凑成一对。箱子下面用砖头垫起,然后再用花纸裱个面,等客人一走,那个“过客”就物归原主了。
“那是没办法的办法,要不怎能娶回来这么好的媳妇。”爸爸每次也都认怂。
妈妈确实是个好媳妇,绰号叫“抓家虎”。进城后,在姥爷的帮助下,爸妈在城郊弄了块地皮,自己脱坯砌墙,总算把三间草房盖起来。妈妈白天到药厂干临时工,晚上回家和爸爸给纸箱厂糊纸板。后来妈妈又开始给小贩做衣服,给工厂做工作服。家里养几头猪,猪的饲料是爸、妈到酒厂捞的酒糟再和点稻糠,由于常年的劳累,妈妈不到四十就浑身是病。在父母最艰难的时候,奶奶来了。她帮忙做饭、照看弟弟、喂猪…,这个家白天完全交给了奶奶。
儿子的日子好起来,孙子也不需要照顾了,奶奶却执意要回老家。周围的人不理解,“在城里跟小儿子一起过多好?”奶奶的回答却是:“金壳楼、银壳楼,不如自己的泥壳楼”。相当于现代的流行语:“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奶奶有一句口头禅,“我死也不离自己那铺炕”。奶奶活到94岁,到了垂暮之年,还是自己单过,哪个儿子也不去。
奶奶一天书没念,但她的理念已经完全超越了她那一代普通人的认知,表现出过人的睿智和通达,她的金钱观,唯物论至今让小辈们叹为观止。
奶奶非常节俭,儿子给的养老费一分钱舍不得花。好在爸爸后来工作方便,能常常回老家看看她,带点好东好西的。我挣钱以后,经常给奶奶买点味素,点心等找大客捎回去,方能调剂一下她那清苦的生活。
我们总劝她不要攒钱,真要有病有灾需要钱的时候,一大帮儿孙总不至于坐视不管,可她总说:“钱就是血沫(方言血脉)”。她临走的时候有2000多元积蓄,自己后事的钱都攒足了。奶奶当年的“钱就是血脉”和我们现在说的“经济是命脉”是多么的吻合,这个小脚女人的认识堪比经济学家。
爷爷死的时候,奶奶坚持丧事从简,“活着的时候对好点,死了弄那些玩意没有用。”奶奶说的那些玩意指的是扎纸车、扎纸牛、马,这在农村是很盛行的。“人死如灯灭,我死了这些东西都不要。”奶奶是个唯物主义者。
1994年奶奶永远离开了我们,临终前她没有在炕上遗一泡尿,人走得干干净净,如同她干净磊落的人生。
奶奶已离开我们20多年,但她那矍铄,坚定的身影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
奶奶的一生平凡却伟大,她是我心中永远不灭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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