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脚下,一人长身玉立于山门前,背负两柄长剑,沧浪色长衫衣炔飘飘。
无风无雨的天气,山脚至半山腰都还分明可见,再往上便隐于层层玉带般的云雾里。
十年未见,可安好?
1.
这人略微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抬脚走入层峦叠嶂之间。
清明时节山里林木茂盛,郁郁葱葱间被一簇簇樱花点缀,两三只白鹭停在不远处的树上。山间静谧,偶尔有不知从哪里落下的飞流,弄出些噼哩叭啦滴滴答答的响声。
踏着石板路顺山而上,不疾不徐,行过一段栈道,拐弯处有一池湖水,水中间并排靠着两间茅草木屋,一条之字形栈桥连接着岸边与小屋。走近一些,有人声,有饭香。原来已经住了一户人家。
这人向农妇讨了碗水,也不进屋,就坐在栈桥上兀自喝着。十五六岁的孩子端着碗跑出来,也坐到他身旁,吃一口饭瞄一眼他,学着样子用脚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水面,漾开的水波将几朵樱花推远了。
那一年,也是这么大吧,一个人,一间屋,还养了一只大鹅。没见过世面,没闯过江湖,生于山,长于山,估摸着也会终老于山。
活着不过如此。
如果那个人没闯进来。
大鹅在某个下午惨遭毒手。真是可恶!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绕着剑河桥八个来回后总算靠着跟山上老师傅偷学的三脚猫拳法抓住了那人的衣角,然而却被反问,要不要一起喝酒?
后来怎么样,忘了。
只记得小屋一间变成两间,两只大鹅带着一群鸭子整天嘎嘎嘎叫的烦人。只记得不知怎么学会了喝酒,一碗碗喝成了一坛坛。
路艰险,世道忙,
恩怨多,是非长,
天地入我盏,逍遥梦九霄。
那人说,不如以后叫这里逍遥谷吧。
2.
南面悬崖壁立千仞,上接碧霄,下临绝涧,这人侧身而望,身上已微微出汗。危崖峭壁间嵌着一排悬空的楼阁,那就是南岩石殿。
行至绝壁这侧,内岩壁上刻着“福寿康宁”四个大字,皆有一人高,运笔苍劲有力。这人伸手摩挲着,风化的痕迹使得摩崖有些斑驳,刮的手疼。
一位小师傅恭敬地站在木楼门前,似乎早早就知道这人要来。微微颔首没有寒暄,转身引着这人穿过一段木连廊,里间是一座坐北朝南的石殿,石殿里供奉着三清、四御和玄武大帝。
在蒲团上三叩首,进入侧间,一张木床,形制简陋,旁边的供桌上立着一方牌位,前面有未燃尽的香烛。小师傅依旧垂首站在这人身后,直到看着他磕完头上完香,才说了一声,师傅说你一定会来。
昔人已仙去,鹤鸣空悠悠。
从雕花木窗向外望去,凌空伸着一截浮雕云龙石梁,龙头遥对天柱峰顶,上放一小香炉,独立而神圣。
天色已晚,天幕间升起一弯下弦,这人飞身而起,轻飘飘落在那悬空的云龙上,盘起一条腿对着月亮的方向坐下,身下是漆黑的万丈深渊,夜风簌簌。小师傅知他身手不凡,并未阻拦,只在檐下挂起一顶小灯笼,陪伴着这个看起来有点孤独的人。
那一年也不知来来回回多少趟,一砖一瓦一木一石盖起了这座空中楼阙,虽不大,老师傅倒是满意的很。为玄武帝立像的那天,淅沥沥下起了雨,老师傅三叩九拜,喃喃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有水神庇佑这方土地,甚好甚好。
两把剑,一本剑谱,算是酬谢也是功德。与那人在廊下并肩站着,云雾高远,雨幕涟涟。拔剑运气,手腕轻挑,出剑收剑宛若一瞬之间,雨水都还未及在剑身上留下痕迹。雨势渐长,一滴砸在了本快燃尽的龙头香上,三支残香唯中间一支忽的断成五节,落入香炉中。
那人挑了下眉,确实是把好剑。然后便把那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剑谱拍在另一人胸口,笑着摸了摸对方的头,好马配好鞍。
谁是马?刚才这一剑刺的那八个来回的追逐活像个笑话。
这人竟低头轻笑了一声,神色在清亮的月色下也染上了一丝温柔。
那一年的月亮比今天的圆,也比今天的大,毕竟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嘛,只是,也是这样一人望着。坐在将军府的屋顶上,府内红烛照人,喜上眉梢,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拎着一小坛酒,却不想喝了。
那人的身影依旧高大,喝了几轮也不见身形有所晃动,身边环绕着各种人,将军也与他举杯对饮,笑谈成败,青史留名。东侧阁楼的角落落下小姐影影绰绰的身影。
在屋顶起誓,从此不再喝酒,那是最后五杯:
一杯祝你手边多银财,
二杯祝你无病也无灾,
三杯祝你佳人配良缘,
四杯祝你岁岁长相伴,
五杯祝你所愿皆实现。
3.
清晨的武当云高雾高天凉。从朝天宫走古神道,一人宽的青石古道已经被踏的凹凸不平,顺山势近乎垂直往上。经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过朝圣门至太和宫,红墙绿瓦,云雾缭绕,如梦似幻,如假如真。水汽沾湿了这人额前的发丝,抬头望,金顶在雾气间若隐若现。
攀登一段更为陡峭险峻的山路,仅靠岩壁上三指粗的铁链借力,另一侧是悬崖,仿佛踩在白云端,置身仙境。太阳渐渐升起,雾气逐渐消散,视野变得开阔起来。千峦收敛,河涧环绕,长风过长衫,天高任鸟飞,阳光洒在金顶上,熠熠生辉。
那一年没有这般好天气,却有好心情。飞雪迎面,冷风咧咧,近百招过后两人持剑对立脸颊竟微微渗着汗珠,毫无寒意。
那人一笑,收剑抱拳,甘拜下风。这般年纪,这样短的时间,内力剑法已精尽至此,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这人还持剑微微气喘,不解地看着那人就这样蹲在一棵金钱松下扒拉雪去了。
十八岁生辰,没什么可送的,给你堆个雪人吧。
是十八,又不是八岁,堆什么雪人。
这人拂袖擦了擦落在剑上的雪,雪花遇上寒铁更变得晶莹剔透,靠近剑柄篆刻着“若水”二字,剑身细长而锋利。将剑插入剑鞘,这人终归还是蹲到了那人旁边,一捧一捧地为雪人的身体添砖加瓦。
许个愿吧,那人拍拍雪人的头咧嘴笑着。
人生得意须尽欢,江湖浪荡梦一场。
还有,那藏在心中未曾开口的后半句:
红尘作伴纵豪情,快意潇洒世无双。
那人觉得没酒甚是可惜,决定改天运他个十坛八坛上来,埋在这颗金钱松下。约定十年之后,届时再战,如若不来,罚酒三坛。
这人坐在已经亭亭如盖的金钱松下,脚底下果真挖出了三坛老酒,打开盖子立马酒香四溢,仰头灌了一口,一股辛辣自舌尖直冲咽喉,咳得面红耳赤。罢了罢了,再好的酒,也品不出当年的滋味了。
解下背上被粗布缠绕的两把剑横置腿上,推剑出鞘,见“上善”“若水”。这人轻轻抚摸着,若水剑剑柄油润,剑刃有些许厮杀比拼留下的痕迹,这是漂泊在江湖路上的时光。曾一人一马过关,也曾游历几许晴川,是那人看过的风景,亦或是那人口中的故事。
上善剑剑身稍显宽厚,剑身有菱形回字纹路,寒光依旧,只是仿佛没有人气。
十年的束之高阁可不就是没有人气吗?
风卷万里黄沙,铁骑快马刀光剑影,战场上的那人以一柄长枪让敌人闻风丧胆,退避三尺。可无人知晓他的剑法才是举世无双。
孤身纵马,孤雁北飞。倒下的那刻那人竟有些释怀,出世入世中辗转,终究逃不过功名利禄。
幸好幸好,一别两宽。
这人把两柄剑并排放在了埋酒的坑中,拎着酒坛将酒浇了上去,一坛接着一坛,一滴也不剩下,“上善”“若水”就这样被浸在酒中,被酒香环绕。
说好的十年,如今形单影只,该罚!
天边升起一片红霞,映的金顶也闪着红光,这人立在山顶,在这片灿烂热烈中模糊了双眼。掌中握着一枚玉佩,这是挂在上善剑鞘上的,圆润的玉佩上刻着:上善无若水,知己难再觅。
多年后,武当山中多了一位白衣白发道人,每天清晨手持拂尘,打坐于金顶旁的金钱松下。
道号上善。
作者记:最近成迷武侠,游武当山,见美景,地点风景真实,故事纯属虚构。畅想执马仗剑走天涯,快意恩仇江湖笑。江山风雨,岁月山河,人世苦短,几人看破,大梦一场,不知戏中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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