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找不准该以何种笔调写下这个故事。故事本该是完整的,有开头有结尾。不管结局怎样,总有完整无缺的过程。但在我的记忆里它恰恰是那么片段化、情绪化,以至于没有一个故事该有的起承转合。这些稍稍久远的记忆碎片,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一下一下地戳动我渐渐老去的心。
那个时候,我还是狗屁不懂的样子。如今,已经是狗不理的样子了。
那是一扇很大很厚的门,有多大?就像后来的电影《魔戒》里面矮人们的洞穴大门。一百多年前,德国人建造的这座三层军营。门应该是原装的,楼有三层,门也有三层高,够旧,够重,与敦实的楼体没有任何违和感。
门里面,一层106室是我的实验室。整栋楼都铺着很窄很厚的地板条,斑驳的暗红色,走上去吱吱地唱。我大约还有两年的时间在这个屋子里忙忙碌碌。
那一天应该是下午一点左右,楼里人少很静。门轻轻地推开了,一身白衣闪了进来。我既不吃惊也不意外,甚至没有马上回头。我知道,来的应该是你。当时的我是不是有那么一丢丢自我膨胀。可是凭什么啊?年轻吗?
不到两分钟的时间,我迅速地做出了如下推论:
一、你心情很忐忑,因为,你要对我做出一个表白式的暗示。
二、你精心打扮了一番,有备而来,虽无把握但有信心。
三、你身材高挑,长发披肩。如你所料,二十二岁的你确实打动了二十三岁的我。
但是,我没有接受。当时我连丝毫歉意都没有。你故作镇静,我嬉笑如常。至今,我仍然痛恨自己,狗屁不懂。
怪谁呢?研究生入学体检,你是新生,我比你大一级。你悄悄告诉我你是乙肝携带者,在女厕所使用非常规仪器,非常野蛮的给我放了血。然后,拿着我的血去糊弄体检的人。
我大学时所有的专业课只有遗传学得了最低分,78。我有些担心乙肝会遗传给子代。哎,书呆子既可怜又可恨。
你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彼此礼貌性的微笑,微笑,笑得我的脸都僵了。你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几乎听不见了,你大声点,我听不见。
你忽然愣住了,看着我,两行泪留了下来,用尽气力吵我大吼,你凭什么啊!
我感到两把刀子扎进耳朵,一寸寸的朝大脑刺进去。我双手捂着耳朵,弯下腰喊,你别说了!别说了!
我猛地醒了,一脖子汗,心还突突地跳。那个声音好像想还在我的耳朵里盘旋。很年轻的声音,真的是你二十二岁的声音。
我看看表,凌晨两点整。
二、
美丽的城市里有座美丽的校园。每到5月份,海风吹散了一树树的樱花,落红满径。粉红色的樱花一层层地开,即使落了很多,树依然棵棵繁花似锦。
出了实验室的大门,下面有一个小广场,因地势降低,修了一面阶梯,像体育场的台阶座位。广场上有个海豚塑像,上年数了,头上顶个球。
下午四点多,我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个球发呆,好像在尝试如何用意念力把球弄下来。我其实在想,为什么我的实验动物——一群小虫子不好好吃饭,为什么不好好配合,给我漂亮的数据。毕业全靠你们了,拜托,时间不多了。
风一阵阵,雪花似的樱花瓣纷纷扬扬,像极了我的焦虑。
真没有发现你是什么时候坐在我旁边的。路人的眼光不断提醒,我才发现旁边坐着一位花仙子,鼻子上都落着小花瓣。我伸手就去扫,刚碰到鼻尖就停了。这算什么动作,什么行为?
我还是扫掉了花瓣。为了避免尴尬,把手放自己鼻子上闻了闻,赞一句,香。
你相当的平静啊,用眼神滤去了我的表演。
“我的开题报告,你没有去听。”
“我,这个,毕业有点困难,自顾不暇,没时间观摩了。”
“也没心情吧。”
“对,对。哦,也不完全是。主要是没时间。实验周期长,要是再没有好的实验数据,我就完了,只能延期毕业了。没准和你一起毕业呢。”
“不可能了。我要申请硕博连读了。我劝你也读个博士,好找工作。”
“硕士如果顺利毕业,再读博也可以,看在你这么希望比翼双飞的份上。”
“又贫嘴,不可能了。”
我看了看你,你也看着我,但我不知道怎么接话。时间就在那里沉默着。
其实是我犯贱。一年前没有接受人家,但一直关系也不错,若即若离的试探着爱情的边界。终于,终于什么呢?这不是很正常的表态吗?我心酸个什么劲?
“既然你不喜欢我……”你又在嗡嗡的说着什么。后面的事我全都想不起来了。忘了你说了什么,忘了我们谁先离开,还是一起去了食堂吃饭。
这个傍晚的这段时间,我选择性的失忆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任何只言片语。
三、
不知不觉到了毕业的时候,我自己都想不到我又在那个矮人洞穴大门的里面呆了三年。我也想不到硕士几乎毕不了业的我,博士竟然那么顺利的如期毕业了。更想不到的是明明就在一个校园,可我再没有见到你。
隔膜一旦形成了,会像铡刀一样锋利无情,斩断千丝万缕的联系。
与其说没有见过面,其实是没有联系过。人人都有手机,发个短信,打个电话,怎么会联系不到?怎么会见不到?关键是见了面说什么?过去的我们就像飞鸟,划过彼此寂寞的天空,留下一声雁鸣,就此飞过了。
临毕业,男生少不了喝酒。隔三差五,一撮东倒西歪的人,深夜里互相搂着肩,唱着歌,朝宿舍荡去。我几乎每次都喝醉,醉了就逮住有主的兄弟调侃,不自由了吧,找工作受限了吧,最近受气了吧。他们也是逢场必问我,真想不到,你竟然没谈对象。是不是还对那谁痴心绝对?我笑而不答,谁问我,我和谁对吹一瓶。彪呼呼的不着调啊。
回到宿舍,博士是单人间,吐个三四次,肚子才会好受些。头晕但睡不着。扯开窗帘,透进月光。我倚在床头开始想三年前小广场的那个情形。你到底说了什么话呢?
酒壮怂人胆。我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会,按下那个久违的电话号码。可惜,对方已关机。我打开mp3,听着老狼的《流浪歌手的情人》,单曲循环,直到没电。
卷铺盖的前2天,我终于和你联系上了,得知,2天后,也就是我登上火车的时候,你要飞去挪威留学了。我们短信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刻意的玩笑也掩盖不了两人的拘谨。
当火车在月台缓缓滑动,我茫然地看着窗外送别的行人,觉得他们多么幸福,可以紧紧地拥抱,热烈地吻别。我想着在候机厅的你,慌忙拿出手机给你打电话。我想认真的对你说“谢谢你曾爱过我。我想我应该爱的是你。”就算你登上飞机,关了手机,我也会在短信里这么说。
我拨下号码,焦急地等待。听筒告诉我,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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