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说话。但我不是哑巴,我是一个不会正常说话的人,这成为了我与其他人的一个重要区别。我只会按照自己从小到大的日常习惯去说话,但是这样不行,其他人无法接受我,所以,在他们中间,我倍感孤独。
我要学会说话,这是我要生存的第一步。
为此,我开始走近他们,走近这群我不喜欢,但能提供我面包和水的人。我走到他们中间,仰起一脸尽量不显得僵硬的笑容,和他们进行肢体语言的沟通。他们显然感受到了我的善意。他们接受了我,然后手把手教我吃饭的时候拿刀叉,出行的时候过旋转门,洗澡的时候开莲蓬头,最重要的是,在这期间,他们一字一句地教我说话,我在他们的眼神和表情中,心领神会地学会了这里的每一句话,这些话关乎我的衣食住行,关乎我的坐卧行走,关乎我可以做和想要做的一切事情。这话太重要了,而我终于学会了。
我终于成为了这里的人。
这里的人,和别处的人有什么不同吗?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到这个问题。的确有不同,哪里不同呢?似乎这里比较富有,平均每个人都非常非常有钱,而且这里人说话做事会和别处不一样,他们会有一种只属于这里的风格和形式。这种样子太吸引人了,以至于所有的人都一股脑地涌向这里,学他们说话,学他们做事,学他们的一切一切。
其实,我觉得我也仅仅是其中的一员而已。很多事就是这样:很多人都这样,你也不得不这样。因为大家都是这样去活的,如果你偏不,那么你活着一定会有阻力,会有压力,甚至,你活不了。
如今,我说话足以以假乱真,也就是说,当我说话,连一个本地人都分不清我到底是不是本地人。我心生自豪,但是也迎面撞来一个问题:通过模仿本地人而成为本地人,与原原本本就是本地人的本地人,有什么区别呢?我苦想半天,没有结果,后来我觉得没有结果也许就是最好的结果,因为:这丝毫不影响我在这里吃饭睡觉,在这里待人接物,在这里平步青云、风生水起。
是的,我已经俨然成为这里的主人之一。我每天都聛睨着车站出入口蜂拥喧闹的人群,以一种优越感注视着他们拎着大包小包你来我往。我觉得我可以做点什么,为他们,更为我自己。我和几个同属于这片地方新晋主人的同胞,租赁了一片场地,专门招徕新近来到这个地方的务工者,告诉他们我们这里专门负责培训新人,教给他们怎么说本地话,怎么做本地事,而且只要学会了说话和做事,就能获得在本地飞黄腾达的机遇。当然,他们要付出一份等值的费用,来交换这个城市不可多得的晋升机会。
很快,我的钱囊开始迅速鼓起。这个城市里无以计数的年轻男女,开始一窝蜂似的扎进我们的培训课堂,他们争先恐后地递过钞票,然后挤到讲桌前面,聚精会神地听我们讲授课程。他们操着天下各地的方言与土语,穿着九州各地的服装与配饰,曾经有一刻我觉得他们都很美,像田野里自由生长的各种山花与野草,色彩缤纷,五颜六色,可是他们为什么又要来这里,而且这么渴望学习这里的知识呢?
我想到了,这原因和我也许差不多:因为这里富。是的,只要这个地方能给他们财富,别说来自家乡的方言,来自任何地方的任何东西都可以丢掉。换句话说,他们并不迷信这个地方,如果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不能给他们带来有用的东西的话,他们会在第一时间逃离这里,毫不留情,义无反顾。说白了,谁都在为生存奔波劳碌,他们眼里只有财富,财富的背后只有生存。生存紧紧维系着每一个生命,作为单个的生命,除了生存他们别无选择。
男男女女在智力与毅力上很快分出三六九等,他们有些人很快领会了本地语言的奥妙,本地行事风格的精髓,而有些人则显得木讷与笨拙,在接受知识与学习技巧方面,始终落后先进者一大截。很快,优胜者得以领证结业,他们顺利跻身这个城市的主人行列,在城市的职业阵营里为自己寻觅到一个理想的空缺;而落后者虽然最终依靠重复的时间勉强结业,但狼多肉少的竞争格局让他们继续饱尝落寞,他们只能在不如意的行业临时接受不如意的职位,他们勉力做活,他们勉强果腹,他们在唉声叹气中咒骂着世事的艰辛与人道的不公。
他们说的是方言。
无论结业者命运如何,都丝毫不影响我水涨船高的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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