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元陵扬言再战,众士卒齐声鼓譟,唐镇辅箭步上前,按住区元陵扬起的臂膀,劲力之大让他几乎不得动弹。
唐镇辅顺势一拉,两人齐肩碰撞,“三公子武艺非凡,乃大将军之福,镇辅领教了。”
在士卒眼中,正是两个不分轩轾的对手友好相拥,区元陵的亲卫得意呐喊,恨不得告诉每个人他们的主子跟“北地无双”打成平手。区元陵怒火盛盛,却脱不开禁锢,只得在众人呼声中结束打斗。
再打,便显得区元陵不厚道,故意挑事端。
“唐镇辅,俺跟你没完!”
这时魏清泓驱散众卒,唐镇辅不理会区元陵,迳自吩咐道:“今日不许任何人出城,传将令,明早集结追剿方无稽。”
大伙各自散去,区元陵一人站在教场中央,仰望热烈的日头。区元陵只能愤愤地看唐镇辅指挥各部,区元陵觉得自己被天汗军冷落,明明他应该坐在那位置上调度全军。
区元陵越想越憋屈,带一干人马回营。
此时已入秋,南方正在秋割,要是让方无稽逃了,跟冯赦接头,到时他们兵强马壮,囤着积粮再坚守一年绝非难事。
还未坐定,派出去勘查的探子便风风火火回来秉报:“副将军,杭校尉已点兵一千插住入奇陵的通道,方才亦探到南陵城外百里有火凤贼行迹。”
“可恼唐镇辅这浑蛋封住城门,白白丢了好时机。”区元陵重重拍桌,忿怨不平道:“冯先生此番去奇陵,定能说服莫达夫,而拔岳军又扼住要道,火凤残贼徘徊不前,这难道不是上天给俺的良机?”
在座几个幕僚皆不敢答话,怕触怒区元陵逆鳞,其中一名长相清秀、一脸白净的幕僚娓娓道:“斌少爷,方无稽若蛇蝎专用阴狠之谋,不到最后关头岂知他会不会反咬一口?属下认为最好的法子,是先让唐镇辅探敌虚实,您暂且保留精力,待方无稽一显败象,五百亲卫正好一举禽之。”
“张钧,若早些时日你向俺如此进言,俺会相信,但眼下方无稽已匮乏无力,不趁此追击,功劳就全算在唐镇辅那贼将军身上!”
“斌少爷,恕属下直言,您手中不过亲卫五百,方无稽虽是败军而逃,也有三四千人,冒然进攻恐怕──”
“胡扯!天汗别部最精锐属俺五百亲卫,杀他三千贼人有何难?”
区元陵这话虽嫌夸大,但这五百人由唐镇辅亲自教练,与农民拉起来的士卒不在同一个级别。照他设想,方无稽既已残败,三千溃卒怎么挡得住五百精骑突袭?
“就算您有意奇袭,我们也出不去。”张钧搬出最后能治区元陵的王牌:“听说今晚把守城门的是魏校尉。”
这已十分明白,唐镇辅便是要将他的人马关在南陵城。
见区元陵神色稍缓,张钧再趋前一步进言:“斌少爷,现下虽由唐镇辅领代将军,但天汗军终究是区家的底子,大将军怎么会交给外人管理,现在不过让唐镇辅为您立功,等回朝后这位置依然得是您的。”
“哼,说的有道理,但俺不想捡便宜。”区元陵昂头,皱眉道:“若俺这样得了将位,这脖子可再也伸不直了。”
“斌少爷……”张钧自小和区元陵一起读书,当然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您何患之后没有机会呢?”
“张钧,俺要的是自己成全自己的机会。”区元陵从榻上起来,走到恭著身子的张钧身边,向众人喊道:“其实俺跟你们都一样,没有不同,都是家族庶子,得看嫡子脸色,所以俺们都被配到别部,被人当成摆设。自绾州出征,都靠汤登元等人卖命,知道朝廷怎么想吗?知道你们家族嫡子怎么想吗?甚至一个教头出身都能踩在俺们头上,你们又甘心服了?”
底下人静默不语,只是凝视区元陵。
“想在人前抬头就随俺出城,杀方无稽,愿意的喊声,俺绝不逼迫!”
“斌少爷,您这是要跟魏校尉硬著干啊!”
“对,今天即使姓红的挡在门口,俺也要纵马跨过,岂能放过如此良机。”
“好!听大哥一句话,俺跟定了。反正唐镇辅本就不打算让俺们上阵,他要瞧不起俺,俺就让他见识点厉害。”
一人发话,接着越来越多人响应,这帮世家子弟第一次感到如此沸腾,仿佛美好愿景就在眼前。一下子五百人几乎都涌入室内,他们大肆叫喊,激动地恨不得立即杀出去。
“张钧,你呢?”
“属下认为此举不可行,但愿鞍前马后。”
“听令,子时敲更,全军出城。”
“是!”五百人齐声大喝,连屋子也震动。
时至子夜,区元陵的人往南门进发,趁轮值的空档夺门,守军听见声响,慌乱举火照明,只见数百骑兵浩浩荡荡袭来,这些守军赶紧往两旁撤开。守军击鼓报信,唤醒沉睡的城池,魏清泓正在北门巡夜,听到南门求救讯号,连忙点兵赶来。
区元陵这方早已打开南门,五百精骑夺门而出,等魏清泓赶到早不见人影。
区元陵派去的探子探得方无稽在一处小溪扎营,后边是山谷,越过便是往骑陵的路。根据探子回报,方无稽的军队沿路丢下许多兵器,张钧判定道:“这此推算,贼人已逃近半,怪不得方无稽不敢再前进。”
“看来他也收到莫达夫欲降的消息,正好让俺杀他措手不及。”
“但方无稽背着山谷扎营,怕是两边小丘埋著伏兵,斌少爷可要小心进击。”
“张钧,你未免太小心翼翼,你看满地兵器粮食,方无稽哪里还有人设伏?就算他这么做,他身旁肯定剩不多人,岂不是俺正中下怀。”
“确实,这附近也无贼援,照此看方无稽除非生翅,否则绝逃不出去。”
“传令,直接冲向方无稽,其他贼人一律不管。”
奔了一个多时辰,五百精骑换过一轮马,已抵达方无稽驻扎的山谷。黑夜里看不出动静,但地上有被整地的痕迹,仔细一搜还有被掩盖在地下的甲冑。
秋风瑟瑟,新月黯然,区元陵示意众人徐步,先用弓箭扰乱。
“上!”
五百骑兵策马射箭,发出巨响,惊起静谧山谷里休憩的飞鸟。箭发数轮,山谷中央亮起红光,方无稽的人慌乱拿着火把四处照明,这时区元陵进入山谷,直插中间。
虽然一直传来嘶叫,火凤军却毫无抵抗,任区元陵踩破那些简陋木栅。
“大家停下来!”
区元陵愕然看着插满箭簇的空营,严格来说不是空的,里面有一堆牛马鸡鸭,牛的角上还绑着火炬。被箭射倒的牲畜躺在地上呻吟,彷若讽刺。
“中计了,方无稽老早跑了。”区元陵焦躁地说:“肯定跑没多远,全军听令,往奇陵追去!”
“斌少爷,还是先撤吧,我觉得不对劲。”
“你老是如此过虑,瞧瞧地上全是兵器,难不成方无稽还能反杀回来?”
“啊──”区元陵身后的骑兵大喊一声,痛苦地伏在马上。
拿火炬一照,他的背上中了一箭,区元陵赶紧要众人散开。接着数千支箭如暴雨滂沱落下,五百骑往溪流撤去,躲避弓箭射程。
两旁山丘顿时发出火光,第二轮漫天火箭如繁星缀空,照着他们惊讶的脸孔。
“冲出山谷!快!”区元陵勒紧缰绳,往回奔去。
但一阵山崩落下许多巨石,挡住归路,箭雨停止,紧接着燃起一片大火。区元陵只能冲过火海,或摸黑涉水而逃。
“杀上山谷,冲散他们的阵型。”
区元陵选择强攻。他分一半人马给张钧,两人左右包夹,山丘上果然埋伏众多火凤军,但草地上布满陷阱,区元陵一上丘,便有十多人被抛下马。
“继续冲,往中央的旗帜杀!”区元陵扯著喉咙,但声音很快就被哀号掩盖。
张钧的人马从背后杀出来,截断以逸待劳的火凤军,区元陵见夹击成功,更催促前进。五百装备精良的骑兵对步卒还是有优势,方无稽的部众把甲冑刀剑全扔了,就为骗过区元陵,因此骑兵冲锋之处便要倒下一片人。
但火凤军不怕死,涌上来用肉身挡马,很快骑兵也疲弱,而且夜色难分,加上地上的陷阱,区元陵深知再不撤将会全员葬身于此。
两只脚终究跑不赢四条腿,区元陵杀了一阵痛快,便沿着小丘往溪流方向撤去。
这时溪流对岸竖起篝火,插满大旗,隐隐然有千人之众。
千名弓手对准朝溪岸奔腾的骑兵,区元陵放声大笑,这是他人生笑得最豪爽最豁达的一次。
“斌少爷,快走!”张钧表示要殿后。
“走?打从俺出城,便回不去了!与其回去苟活,不如前头争名。”
“前方官军听着,受降者一律宽容以对。”
“听见了吗?那帮贼人在可怜俺们,兄弟们,今晚将成就一生辉煌。”区元陵喊到沙哑,嘶声力竭鼓舞众人。
他觉得眼角湿润,一股酸楚破堤涌出,夹带今生所有的回忆。亲戚族人热烈的围着两个嫡出哥哥,他们太优秀,仿佛天生就是来接受掌声,他只能听着母亲温柔宽慰。
他知道自己再努力也拼不过兄长们,永远是区氏名门下黯淡的星辰,但此时他的生命熊熊燃烧,超越银河无数星光。
身后亲卫无一人退却。
幸好溪水很浅,他们还能继续冲刺,尽管箭簇飞舞,他们已做好头挂腰间的准备。
区元陵身中数箭,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中伤,但没感到痛。他没想到第一次受伤也将离死不远,可他不后悔,此刻他不为姓氏闪耀,只为成就自己。
火凤军开始慢慢撤退,但不是因区元陵负嵎顽抗,当这些骑兵冲到对岸才发现地上早设好绊马索。
区元陵从马背摔下来,扎实的撞到地面。
“你们听着,降者不杀。”
“那就一起去死吧!”区元陵挣扎起身,拔出佩刀,要与火凤军进行白刃战。
一只脚狠狠踹倒他,轻声细语道:“没想到中伏的是你,本以为能让唐镇辅或杨梦枪中伏……白费了这番设计。”
“女人的声音……怎么会有女人……”
一把剑贴在区元陵脸上,剑的主人是个英宇焕发的美妇,火光下照出她蛾眉皓齿,那妖桃花容可让多少男子愿为拜倒裙下。
女子蹲到他脸庞,泰然地问:“唐镇辅呢?”
“你是谁……”
“方无稽。”她一字一字报出姓名。
区元陵讶异地盯着眼前的美妇,如此姿容的美女竟然是让他们头痛不已的方无稽。
“唐镇辅在哪?说出来可以饶你不死,奴家决不食言。”方无稽温柔地说。
“哈哈哈,方无稽,妳总算失算一次。”
“失算?现在躺在这里等死的是你啊。”
方无稽横剑抵在区元陵颈子上。
“俺够痛快了,只可惜死在一个女人手上。”
“睡吧,很快就会回到梦里,回到无忧无虑的梦乡。”方无稽轻抚他的脸颊,露出一抹嫣然。
区元陵的部众被火凤军团团包围,被歼灭只是时间早晚。
方无稽正要动手,后方忽然传来叫喊,她眼神忽变,立刻起身道:“不是我们的人。”
“坛主,角天师该怎么办?而且冯赦答应与我们联手,若这时走了,恐怕他便不会响应。”
“冯赦自己自身难保,甭指望他。今日这局被区斌这小子破了,证明角天师天命已尽。”
“您的意思是?”
“撤吧。九翼浴火,绝处重生。”方无稽望着天空,泰然道:“反正昊王朝已是危墙,谁来推垮都一样了。”
方无稽命人挥起令旗,还在与区元陵亲卫缠斗的火凤军迅速撤离。
※
盘据山谷的方无稽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汗、拔岳、铁武三军再无遇到有效抵抗,冯懿并成功劝降莫达夫,夺下奇陵。仲秋,杨梦枪、唐镇辅为先锋攻破角要离,一万火凤军战到最后一兵一卒,角要离则带着亲信坛将登上高塔,放火而亡。
另一方面,魏清泓、红荡臣在莫达夫引导下逐步击败不听令的骁武军,大军集结,气势奔腾兵临冯赦主城下。冯赦闭守城门,打算调动泰州诸郡的后备军,但钟孟扬、汤登元、杭校尉早已逐一清破,这时冯赦苦坐孤城,冯懿再入城劝诱,骁武军副将以下十人趁冯赦就寝时绑他出降。
至此火凤动乱大致底定。此时即将入冬,朝廷发来旨令,要于岁末犒赏平叛有功。
写捷报时,魏清泓一直思忖是否将区元陵的事情交付上去,毕竟大将军死了一个儿子,再铁杆的男儿也经不起丧子之痛。红荡臣吩咐把区元陵写成光荣捐躯,以彰显区家体面,并号召诸将联名追赠区元陵为将军。
去救区元陵的是汤登元,也是他亲眼看着区元陵死在自己怀里。汤登元愤恨地朝杨梦枪吼道:“若你肯早些发兵,三少爷便不会死!”那日汤登元听说南陵发生的事,猜想区元陵的性子肯定按耐不住,因此求杨梦枪拨兵。
可杨梦枪正在部署奇陵,又认为有魏清泓在,不会出什么乱子。最后还是汤登元极力坚持,才点两千人仓促驰援。
那一夜,区元陵残喘道:“汤叔、俺是个教不听的竖子,这些年劳累您了……俺允诺您的功名恐怕没机会兑现……帮俺和其他叔伯说声抱歉……”
汤登元嚎啕大哭,揹著尸身回城,差点没和杨梦枪大打出手。后来红荡臣跟魏清泓出面缓颊,汤登元才罢手。
那天汤登元前援先到,魏清泓不久也抵达,只看见山谷溪流里满是自家人尸体,方无稽则扬长而去,后来搜了两日也不见人影。
到孟州时,大部分人马都遣回防守地,继续平定零星叛乱。拔岳军也早改走屏州,但长逍等人被留下,杨梦枪临行前说:“你先前不是想回绝骑镇吗?要走,我便不留你,但以你此次战功,圣上肯定会嘉许一番,若你愿意做官,我会和郭防将军替你举荐。”
长逍最初确实想回乡,但经历这一番波折,心思也不同了。想做不做官还不清楚,但他确实不像之前那样随意潇洒。
“反正咱和钟兄弟约好要去京城走走,您年末也要进京,咱们到时就在京城的酒楼叙谈。”
“行。”
杨梦枪走后,钟孟扬问长逍:“胥兄弟为何如此怅然?”
“咱在想,可能如汤校尉所言,咱没看清区元陵是个怎样的人。”长逍叹道:“所以区梓的所作所为,是否也是因为咱没看见他的某些面向。”
钟孟扬摇头道:“再怎样也不该对自己兄弟下手。”
“唉,咱也不清楚。”
“至少区元陵是条汉子,区梓嘛……”钟孟扬没继续说,默默饮酒。
长逍仍不明白,仿佛越往前走,一切便是捉摸不定,但长逍只觉得以前向往的日子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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