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

作者: 陋之 | 来源:发表于2022-05-17 11:02 被阅读0次

    那个时候,他还活着。

    我卷起裤管,立在土墙屋前,太阳光灿灿的,透过土墙洞眼照过来,像是熟透了的烂橘子。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摊开的泥巴里,黏糊糊的劲儿险些让我摔倒。那一年我5岁。

    老头儿坐在土墙根儿下,端着磕得掉了漆的搪瓷缸,津津有味儿地啜着泡得发黄的廉价茶叶,笑眯眯地盯着我看。

    汗珠子顺着我的额头、脸颊、下巴,滴在脚下的泥巴里,屋檐上落下的灰在阳光里飞舞,细小分明,闪闪发光,落在老头儿的茶缸里。

    我望着老头儿哈哈大笑。

    这时候,我忘记了那年夏天还有聒噪的蝉鸣,水香水香的苹果,捕不完的蜻蜓,和使不完的劲儿、数不清的欢笑,以及不在意生老病死的小小年纪。

    五〇年,我还在老头儿未知的未来里。老头10岁的时候,这个小村庄每个地方都穷得干干净净。老头儿每天窝着瘪瘪的肚子,在满山架岭的坡上放羊,羊崽子们顺着坡啃草,老头儿却不能像它们一样吃草来填饱肚子,所以羊儿们满坡跑的时候,老头儿只能干坐在石头上看着。

    那时候公家到处开山,架桥修路,山被炸得尘土满天飞。羊崽儿们在坡上寻草吃,对面山上的雷管炸得半面山颤颤巍巍,羊儿受了惊吓,撒欢子似的跑,老头儿饿得没力气追,只能从背后掏出镰刀,朝一群羊甩了过去,镰刀不偏不倚劈进了一只羊的后胯子,当场毙命,然后老头儿就失业了。

    16岁那年,老头儿出了趟远门。下了山往东走,登上最高的梁子,再下到河道,绕个大弯,找到三棵树——如今半个甲子过去了,老树也死了一棵,就到了湖北地界。汉江之下,堵河流域,全境皆山,这儿也多的是竹山,山里多的是竹子。竹山种竹、用竹、食竹,2000年的传统。老头儿此行,就是来这竹山砍竹子。

    顿顿管饱,仗着年轻力壮,老头儿干起活来就跟受鞭子的黄牛一样,闷起头来,片刻也不舍得歇息,自然也比同行的伙计都挣得多。两年半不着家,老头儿回家时,风风光光。

    老头儿从来没和我讲过他在部队里的故事。老头儿20岁那年,凭着四舅手里的两寸黑白照片,匆匆忙忙结了婚,走了过场就去当了大头兵。再几年,我一无所知。只见得老头儿带回来了一包报纸包着的籽儿,两枚勋章,一本红皮的本子,以及走路踮巴踮巴的左腿。

    此后,老头儿再也不曾离开过村子。


    西坡上,老头儿开了半亩荒地,什么也不种,一季一季的挖着,每每干完农活,就来地头的石头上躺着。傍晚的日头落得松缓,红灿灿的光打在地头,打在老头儿的脸上,听完鸟儿们叽喳落巢,老头儿也点上一根烟往家里拐去了。

    又一天,老头儿躺在西坡的石头上,远远听见后槽一阵嘈杂,老头儿起身看了一眼,均是五大三粗的壮汉,背着两条几尺长的土枪,扛着缺了口生了锈的砍刀,老头儿心里就明白了,趴着腰猫回了村里,向众人通通言语了一声。

    土匪住在前山的山洞里,洞外的石门匠工属实不错,和村里的木门无异,洞里正对门口有一口石桌子,地面整整齐齐地铺了土砖,想来也有些年头了。石壁上剜了海碗大的洞,据说供着一座菩萨像,后来送去了庙里,我至今也未曾见过。我只是奇怪,土匪供着菩萨,菩萨会保佑他们吗?

    老头儿后来常常点一锅旱烟,和我讲,当时他睡得正香,看到一群土匪从槽里上来,拔起腿就跑回了村告了男人们。倒也从来没讲过土匪们后来如何如何了,想来是吃了枪子儿毙了。我戳着老头儿瘸了的那条腿问他:“你走路一瘸一拐的,咋能跑得快呢?”老头儿吐了一口浓痰,卷了一地灰土,摸了摸腿道:“当年老子在队里……”又不曾讲下去了。

    七八年,春风吹满地。

    八〇年,春风愈暖,一波一波送到了村里。老头儿从红木柜子里翻出了退伍带回来的一包籽儿,去了那块翻了几十年的半亩地,撒了下去。许是放得久了,一包籽儿没有长出多少芽儿,老头儿却也常来浇水,然后还是躺在那块石头上。

    新世纪来了,老头儿一天快活过一天,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是抽着烟袋锅,还是望着大山和土地高兴。老头儿坐在屋檐下,一口烟就一口茶,摸着干枯的瘸腿,也常去西坡的半亩地看看。

    我7岁那年,老头儿死了。老头儿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整村的大人都去了老头儿屋里,老头儿也不言语,就看着烟熏的发黑的炕头。月亮没过窗台的时候,隔着两三户人家,我仿佛听到老头儿长啸一声,然后老头儿咽了气,那时候我正盯着50瓦的昏黄灯泡,正怕着牛鬼蛇神种种。

    老头儿埋在西坡那块地头。据说老头儿觉得那风水好,东望得见村头,能佑子孙;西看得见山河,能保家国。老头儿儿孙们栽了不少柏树,砌了整齐洋气的拜台,年年几丈长的鞭炮放的震天响。

    每逢年前我也会去给老头儿烧点纸钱,拜上一炷香。也常替老头儿去西坡半亩地里看看,看看老头儿眼里的春风,看看老头儿保的河山,看看那半亩早已茂盛的红得滴血的芍药。

    年年如此。


    后记:突然有一天,我想写小说,或者说我想讲一个故事,因为写腻了无病呻吟的负面情绪和刺痛。短到只有千把字,我写病痛,写生命,写老人,似乎因为他们都是最接近生死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丝毫没有落脚点,并且也毫无意义,过去以及现在生活映照下的人们,牵动着我所见所闻所想的所有情绪。情怀之下,仍然寄托着我最真实的记忆:老王,老林,瓶子,阿咏,老头儿,都是我灵魂深处最真挚的沉淀,关于平庸,关于怀念,关于一代人的酸楚,关于不囿于万千世俗的自由。也许以后还会有不明所以的荒唐梦境,还会有诸如人人都是王二的张三,还有一个个死在我笔下的苍苍老人,总会在诸如此类的人物中看见我自己,我也在此中寻找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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