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你去哪了？”我点了一支烟慢慢的抽着。
“当晚吗？我还能去哪，一个身无分文的19岁少年。只能寄宿到星星家。”可轩苦涩的笑着，继续回忆：“当晚，我游走在街头，因为不解和气愤而产生的冲动念头，在我走出三条街的时候就淡去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父母说的确实是对的。”
“你没有去找朱纱？”傅妍已经完全的沉浸在了可轩回忆的故事中。
可轩想了想，最终还是释然的说：“我是打算去找她的，而且确实去了，可当我站在她家门口观望着二楼没有亮灯的房间时，我退缩了。毕竟我和朱纱分开时，下定了决心要带着好消息来见她。可谁曾想回家就碰了钉子。所以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给她打一个电话。”
“后来你联系了星星。”我说。
“是的。很快我就联系了星星。然后步行去了他家。”可轩端起茶，喝了一口。可能茶叶经过了七八泡。普洱的味道有些淡了，他喊来了服务员，重新沏一壶。
可轩端详着手中的菩提子，嘴角微微一撇：“可能是天意，当晚我踟蹰不定，匆匆错过了朱纱的家门，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朱纱了。”
“什么！”
“什么！”
我和傅妍异口同声，随后我俩对视了一眼。我明白傅妍想的什么。
太草率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两人稳定下来的感情尽然如此草草的说了再见，无法忍受，要不就是可轩在撒谎。
最终，傅妍还是没有忍住：“我不信，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你这样说也太草率了！”
可轩苦笑的摇了摇头，服务员这时端来了新茶，我们每人斟了一杯后，都多少喝了一口，这算是对茶艺师的尊重。
茶水刚一粘嘴，一股蓄而不发的苦涩顺着舌尖溢满了整个口腔，就连呼吸进出的空气都涩的有些生硬。
看着可轩凝重的神情。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了。
我想有些事情真的就像这口中的普洱一样，含着太苦，喝了就再也找不到茶香了，只有残余的气味依附在赖以生存的呼吸上，随着生理的周期，时间的推移，渐渐的淡去。
但对于普洱茶本身的追忆。只要还活着，那份苦涩的记忆就不会消失。
我想错失了朱纱的可轩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心情。
我伸手抚了抚傅妍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太过较真的去询问，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可轩如果不想说，就有他足够的理由。
“草率吗？或许吧，或许正是因为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才抵及了某一种临界点。一种只要无法缓解，无法解决就会全面崩盘的临界点。而这个临界点不是之前所经历的事情，而是陈锋。”
“陈锋？”我有些不明白的问着可轩。
“是他。”
“他回来成功的说服了朱纱？”
“要是他本人能够回来说服朱纱倒也好了。”可轩说着，似乎有所隐瞒。
“那是为什么？”
“别着急，慢慢我会告诉你们。”可轩回忆着说：“自我离开家里之后的一个星期，我都没曾回过家或者找过朱纱，我一直在借钱，筹钱，期间有几次我真的无法克制自己的思念想去找她，碍于颜面我终究没有在筹齐彩礼之前去见她。当时还有一种情绪就是生气，生朱纱的气，因为那段时间里朱纱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我，哪怕是只言片语，或者一条短信，都没有过。我想起了母亲说的‘有感情就不会提钱’那句话，那一刻，我自己多少也有些动摇了。直到，王琳联系上我，说找不到朱纱了。我才真正的意识到，出事了。”
可轩静静的用一盏茶的功夫去回忆，然后有了接下来的事情。
大约是09年10月初，可轩已经将近两周没有回家，父亲倒是偷偷的送来了生活费，并叮嘱自己不要意气用事，低个头回家算了。可轩那时已经下定了决心，筹不齐钱绝不回家，也绝无颜面再见朱纱。
话虽这样说，可一个未踏入社会的高中生，仅靠自己身边的同学和朋友能借到几个钱？再加上朱纱一直以来未与自己有过任何形式上的联系，这些都令可轩十分的不安。
一个周日。可轩独自在星星家的阳台上发呆，客厅里传来了电视上直播的综艺节目的声音以及星星没心没肺的笑声。
可轩叹了口气，全然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该做什么。
他掏出手机，渴望给朱纱发一条信息。
也许再看一会手机屏幕会接到朱纱的信息。
可屏幕上除了时间之外再无别的有营养的通知了。
正当可轩想将手机放回口袋，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他慌忙的抬手看去，闪动的是王琳的名字。
“喂，琳姐。”
“琳姐个屁！杨可轩，你把朱纱给我藏哪了？”电话的那头，王琳怒气冲冲的说着。
“什么藏哪了？朱纱已经好久没有联系我了。”可轩委屈的如实说道。
“什么！你们好久没有联系了？不可能啊，前天朱纱还来参加我的复婚仪式呢，她说你们已经谈婚论嫁了。”
“是已经谈婚论嫁了，一周前我们因为订婚的事情在中环广场附近草草分开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估计她还在生我的气。”
“哦？什么情况？”
“也没有什么情况，你呢，怎么找不到朱纱了？”
“出大事了！算了，在电话里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你在哪？我去接你。”
“嗯，我们在南京路上的金世纪汇合吧。”
“好。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以后，可轩匆忙的换好衣服，看了看还在沙发上合不拢嘴的星星，招呼也没打就出去了。
星星家在师范学院对面，从这里打车到南京路中段的金世纪大概需要20分钟左右的时间。
可轩招了一辆出租车，并交代了司机师傅尽可能的快。即便如此，抵达金世纪时，王琳的车还是早已停靠在了路边，打着双闪。
下了车，见了王琳，两人就近找了一家冷饮店，坐了下来。
“好了，我们刚才通话得出了结论就是现在谁也联系不上朱纱，那么为了信息共享，我们将知道的事情交换一下。”王琳风风火火的坐下后，点了两杯可乐，便直奔主题。
可轩将那晚两人的交谈一五一十的叙述了一遍。期间，王琳一会摇头，一会点头。最后还是给可轩报以微笑：“看得出，你是真心对朱纱，不过你也别责怪叔叔阿姨，他们考虑的也是正确的。看来你的事情并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难道有什么事情迫使朱纱离开？”可轩大为震惊，想到自己之前因赌气没有联系朱纱，没有在她最需要支持和陪伴的时候在她身边，心中一阵绞痛。
王琳缓了两口气说道：“前天19点多，朱纱来参加我和毛鑫的复婚仪式，仪式过后，原本她应该陪着我去换一套中式的礼服，可她看了一眼手机匆匆的出去了。”
王琳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可轩的表情，犹豫了再三还是说出了口：“当时我和毛鑫忙着照顾前来参加仪式的朋友，也没有直接去找朱纱，想来可能是你给她来的信息，就没有放在心上。就在我们挨个敬酒的时候，朱纱失魂落魄的从礼堂的楼梯口冲了下来，一把抱住了我，哭着喊着说陈锋自杀了。”
“陈锋自杀了？”
“我也是一惊，以为朱纱再说胡话，直到礼堂外传来了警车的鸣笛声，我才意识到，是真的。陈锋跳楼自杀了。就在礼堂的楼顶。当时朱纱已经彻底吓傻了，她在我怀里一边抽泣一边喃喃自语说自己的罪人，自己是凶手。”
“哎呀！到底怎么回事！”可轩焦急万分，毕竟一旦关系到人命，任何事情都不再那么简单，本质变了。
“你急什么急，我不要一点点说，生怕漏掉什么重要的信息！你急我不急嘛！”王琳白了可轩一眼。
可轩怏怏的闭上了嘴。
“后来，我看场面有些混乱，就让毛鑫先把亲朋好友都送走。我一个人扶着朱纱去了更衣间。”王琳回想着尽可能准确的复述着那天发生的情况。
当时，警车的鸣笛一响起，礼堂里参加仪式的来宾不断的向外张望，谈论着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是哪个警觉性极高的人传了一句：“出人命了。”礼堂内的骚动才真正开始。
聊天的人，停止了聊天。喝酒的人，停止了喝酒。所有人都纷纷的望向玻璃窗外那漆黑的夜色。生怕有什么不洁的东西会突然破门而入。
当然，表面的骚乱也仅仅维持了三四分钟，人们看到警察在不远处拉起了警戒线，消防队以及救护车停靠在警戒线的周围。
慢慢的，人们开始移动自己的脚步，不用主人相送，不用仪式散场，大家不由自主的，陆续的出了礼堂，朝着不可接近的警戒范围走去。
最终，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心。
黑夜里，红色的警灯，旋转着，闪烁着，光线照射的地方忽明忽暗，就连圆形的香樟和熟睡的艾草都附上了一层阴森的死亡气息。
绿化带内一个男人仰面朝天的躺着，他睁着眼睛，瞳孔已经暗淡无神，眼角处还保留着生前湿润的泪水。口腔和耳孔里渗出殷红的血液，他的胸腔已经严重的变形，腹部塌陷的很明显，四肢如同断了线的玩偶，软踏踏的指向不同的方向。血一直在他的身下涌出，像是流失的生命力，蒸发在夜空里。他整个人在警灯的映射下红的如此诡异，如此鲜活。
那个眼中带有不甘和哀怨的男人，那个从楼顶一跃而下放弃了所有希望和可能的男人。
他就是陈锋。
更衣室内，王琳安抚着瑟瑟发抖的朱纱。
此时，朱纱的状态只能用极差来形容。
她头发凌乱，面色惨白，白色礼服的肩带摇摇欲坠的挂在胳膊上，右手腕上有严重的勒痕，裙摆上随处可见的是黑色的污渍，一双透明的高跟鞋早已不知了去向。
王琳手里端着一杯热水，柔声说着：“没事了，纱纱，没事了。”
朱纱抬起头，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王琳：“是我害死了陈锋，我才是凶手。”
“朱纱！这话不能乱说，你振作一点，告诉我怎么回事！”王琳看到朱纱精神崩溃的样子，心里十分急躁窝火。
朱纱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嘴里含糊其辞的说着事情的经过。
本该与王琳一同去更换礼服的朱纱，看到手机屏幕亮了。她满心欢喜的以为是可轩给自己发来的信息。可当她看清楚信息内容时，整个人恍惚了一下。
“纱纱，是我陈锋，今天的你很漂亮。”
信息寥寥的13个字，却让朱纱坐立不安。。无论是陈锋本身的存在还是他所犯下的事情，都让朱纱渴望知道他现在究竟在哪？信息是刚发的，陈锋应该就在附近无疑，可教堂周围能够出入的巷口数量多且复杂，现在贸然出去找势必没有任何结果。先稳住他，然后看看能够试探出什么。
朱纱慌忙的给王琳打了个招呼，低着头边回信息，边向外走去。
“你在哪？我想见你。”
朱纱走向了大厅。
“相见不如不见，我知道你安好就行。”
朱纱停下脚步站在礼堂正门的出口处，向内望去。
“真的，请你让我再见你一次好吗？”
朱纱睁大眼睛，对礼堂内所有的人进行一个一个的核对。
“别找了，你找不到我。”
他能看到我的举动！朱纱心中一惊，同时也坚信陈锋就在礼堂里。
因为朱纱这个位置在礼堂大门的内侧，除了两个被树荫遮蔽的玻璃窗外，再没有能够从外部看到自己的地方。现在自己处于一个封闭所有外来视线的位置，可以监视到自己一举一动的只有身处礼堂里的人们！
那么，是他藏起来了？还是自己疏漏了什么？
朱纱不停的环顾着四周，目光扫过所有的角落。隐约间，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从阴影中闯入朱纱的视线。
那是在礼堂右后侧的一个楼梯，因为楼梯口并未对着大厅而是朝向右侧的墙所以为了美观，教堂的设计者在楼梯外侧加上了神像和一面木质的画壁。
朱纱毫不犹豫的冲向了楼梯，她听到楼梯上有急促的脚步声，并且声音在不断的向更高的一层跑去。
看来楼上有人！究竟是不是陈锋，朱纱还不能确定，她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一路追了过去。
两层，三层，四层，接着是礼堂的钟楼，五层，六层，七层。
没有再向上的楼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被人推开了，未来得及关上的木门。
朱纱蹑手蹑脚的顺着门缝挤身过去。
一个大概只有十平左右的楼顶，周边有一圈半人高的石台。
陈锋正坐在石台上。
“呵呵，纱纱，你还是找来了！”陈锋面带笑容没有半点异样。
“陈锋，你跟我走吧。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相信你，自始至终都相信你。所以不管为了什么，请你务必跟我回去。”
“自首吗？”陈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拿出一支，抽了起来。并给朱纱递了一支。
可朱纱并没有接过香烟。
“怎么？戒了？为了那个叫可轩的小伙子吗？”
“嗯。”朱纱有些不忍，但还是如实的点了点头。
陈锋悠悠的吸了一口，感叹道：“他真是幸运啊，可轩啊，多么干净、明朗的年轻人啊。”
“喏。”陈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丢到了朱纱的脚下：“纱纱，你拿上这张卡，卡里有三千六百五十万，是我挪用的全部公款，你交给公司就行了。”
“那你呢？”
“我？我怎么样都行，反正都是孤身一人。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而且我是一个肮脏的人，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我配不上你。纵然，我是那么的渴望你。”
“陈锋，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既然公款都在这里，我相信只要你向翟君低头，公司不会将事情闹大的。”
“翟君？让我向她低头。哈哈哈哈！”陈锋突然大笑不止，仿佛他从朱纱口中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可能！不可能！我为什么向她道歉！我欠她什么啦！”陈锋的笑声戛然而止，接着是歇斯底里的吼叫！
“她是你的妻子，还是孩子的妈妈！她肯定会原谅你的。”朱纱尽可能的朝着家庭的方向来劝说陈锋，生怕他做出什么傻事。
“妻子？哼，孩子？哼！朱纱，你我一起那么久，我们从来没有安全措施，你怀孕了吗？”陈锋冷冷的说道。
朱纱心中一惊，突然意识到什么。
陈锋话锋一转，充满了怨恨和柔情：“亲爱的纱纱啊，不要摆出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孩子不是我的，因为我早就没有生育的能力。至于是谁的，我就不说了，我还想给翟君留一些尊严在。我就是一个顶着绿帽子的替代品。替代他们的成功，替代我自己的失败。”
朱纱听到这里，心中隐隐作痛，想起之前自己与陈锋在一起时的任性无理，自己与陈锋分开时的冷酷无情，以及自己对陈锋如此的不了解和诬蔑。眼中泛起了泪光。
陈锋，一个曾经在自己心中能够顶起一片天的男人。
“纱纱，不用怜悯我，我这是自作自受。没有办法。我生在一个穷苦的人家，父母皆是残疾，我从小就被人瞧不起，被人踩在脚下。可为什么！就因为没钱，就因为丑陋！就因为是命！我不信！我偏要打破这天，我偏要改我这命！我付出比一般人艰辛十倍，二十倍的努力，我武装着自己，跻身融入到上流社会的行列。我盯准了翟君那个未婚先孕的姑娘。她的背景我查的一清二楚，她以为我不知情，可笑，我比她自己都要了解她。我疯狂的追求她，帮她掩盖了孩子的来历。可她不仅不感激我，还讽刺我，像那些从小就瞧不起我的人一样的践踏着我。我怎么能够甘心！”
朱纱听着，句句扎在自己心上，她哭花了妆，哭哑了声：“陈锋，对不起，对不起。”
陈锋温柔的看着朱纱，声音喑哑富有磁性：“不用说对不起，我心爱的爱人，是你让我看清了爱情，看清了世间的美和善。让我明白了原来生命赋予了我们如此多的美好，如此多的幸运。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在心里埋下了一个计划，我一步步的渗入公司内部，一步步的赢得岳父的信任，一步步的壮大着自己的力量，为的就是和你一起离开这可悲的地方。”
说着，陈锋伤感的笑了笑：“可世事难料，你去了我的家中，见到了我的妻子，认为我欺骗了你。我也确实是欺骗了你，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满是疮痍的过去。后来，在美岚国际的公园里，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那个叫做可轩的男孩。那一瞬间，我就释然了。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会选择他。”
“别说了，你别说了。跟我走好不好。”朱纱捂着胸口央求着陈锋。
“我该做的都做了，能做的都做了。可，可为什么命呢，如此的坚硬，让我撼动不了分毫。如果，如果人生可以重来的话，我肯定让自己保持着永恒的天真，像可轩那样，那阳光那样。温暖，干净，单纯，没有悲伤。所以啊，纱纱，请不要再哭了，纱纱，你哭了我会难过。能够如此近距离的和你交谈，我已经很满足了。希望，来生吧。如果可以的话，来生，请将你的手交给我。好吗？”陈锋流着泪，缓声说着。
“不要，我不要来生，我要你下来跟着我走！”朱纱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她不希望听到那些灰色的字眼，那些原本充满着浪漫和希夷的词语，此刻变得面目狰狞，恐怖异常。
“好，纱纱，你答应我不哭了。”
“嗯。嗯。”朱纱拼命的克制自己的眼泪，胡乱的用手背擦拭着眼睛。
“答应我，要好好的生活。”
“嗯。嗯。”
“呵呵，答应我，要记得我，好吗？”
“嗯。嗯。”
“再见，我的爱人。”
话音一落，陈锋仰面跌了过去。
朱纱尖叫着，冲过去一把抓住了陈锋的领口。自己紧紧地扣着石台凸起的边沿。
陈锋微微一笑，推开了朱纱的手。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响起。
爱人的脸庞远去着，悄无声息。
陈锋望向天空，灰色的没了生机。
一滴泪，算是告别这场自己出席过的闹剧。
【朱砂 貳拾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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