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深夜。
黑蓝的天幕下,已经开始飘雪,雪花飘飘洒洒,将整个临安点亮成橘红一片。
这很奇怪,但却是事实。下雪的夜晚,会出奇得亮,即便是没有月亮,也依然可以点亮黑暗。
一阵风吹来,轻柔的将更轻柔的雪花,席卷到了一方幽暗的空间。
那是临安府大理寺的天牢,关押世间罪恶之人的地方。
牢房里,一重犯被特殊对待,独享一室。
重犯三十八九年纪,已被大理寺的十余种大刑伺候到遍体鳞伤。
外面的雪,调皮地透过他头顶的天窗降临而下,在他褴褛的囚衣破裂开的地方,融进他钢铁一般的身躯。
铁铐、脚镣、枷锁……他身上的一切身外之物,加起来超过了百斤。
百斤的重量,却依然没有将他钢铁一般的躯体摧垮,他依然宛如巨人一般,直挺着笔直的脊梁。
犯人看向前方,眼神坚毅,表情刚毅,如同一只端坐以静观其变的猛虎。
在他看向的地方,几只老鼠,正琐琐碎碎的啃食着监狱里提供给犯人的馊饭。
黑暗中,几只老鼠并未将馊饭彻底看清,畜生的本能,让它们将馊饭连同稻草一起吞咽。
就在老鼠疯狂啃食馊饭的时候,天牢厚重的大铁门,“咣当”一声,被打开了。
一盏散发着幽幽白光的灯笼,伴着脚步声,在黑暗幽深的天牢里,飘荡起来。
那灯笼,最终如孤魂幽灵一般,停在了重犯的单间牢房前。
“岳飞,秦相爷来看你来了!”典狱长趾高气昂的对关押在单间中的重犯言道。
这重犯,正是名震天下,让剽悍的金兵闻风丧胆的岳飞、岳元帅。
对于典狱长的话,岳飞听赛没听,依然是坚毅的眼神,刚毅的表情。
一只细长白皙的手,“啪”的一声,将典狱长打翻在地。
典狱长吃了一痛,不明所以。
“腌臜干系,岳帅的名讳,也是你可以叫的!还不快去给岳帅卸去枷锁镣铐,好生伺候!”灯笼幽白的光,照亮了一个红色身影,红色的身影顶端,顶着一颗头戴乌沙,竖插几缕虬髯的白球。
这开口的白球不是别人,正是权倾天下,受尽大宋天子信任的秦桧,秦相爷。
“小的该死,该死……”典狱长吃了秦桧一巴掌,却不敢反抗,反而翻身跪地,磕头认错。
“你是该死,听不得本相言语,揣摩不出本相心思!若今日来的是皇上,该将你株连九族!”面对典狱长的磕头认错,秦桧话里有话,大声斥责。
此番言语,更是吓得典狱长瑟瑟发抖,额头触地,不敢抬头,哆哆嗦嗦的直喊“小的该死,相爷饶命……”
面对秦桧上演的这一出无聊戏码,岳飞未做丝毫理会,就仿佛眼前的秦相爷还不及牢房角落里那几只吃食老鼠,连获得些他扫视而过的资格都没有。
终于,在岳飞的无视中,这场戏落下了帷幕。
典狱长和他的狱卒抬走了岳飞的枷锁,抬来了一张桌子,和一张供秦桧落座的椅子。
幽白的灯光被秦桧带进了岳飞的牢房。
那张在黑暗中无比刚毅的脸,终于,被照亮。
同时被照亮的,还有一张脸——秦桧的脸。
白面皮,短须髯,凹眼倒垂。
秦桧就这样坐在了岳飞的对面。
幽白的光,将岳飞照亮,将秦桧埋进更深的黑暗。
“岳元帅,眼看着就是除夜了,内人特意包了些饺子,叫我送来给岳元帅尝尝!”说着,秦桧将食盒放到了桌子上,打开了。
冰冷的监牢,瞬间便让冒着热气的饺子,从皮冰冷到了馅儿。
岳飞直视着秦桧,依然没有开口,更没有要吃他饺子的意思。
“哈哈哈,你看我,忘了这个,岳帅是军中之人,怎可无酒!”秦桧欢笑几声,又从幽白的灯光下,提起一壶酒,摆在桌上。
“这可是好酒!我白昼时候特意为岳帅打的!”秦桧收起了他的欢笑,变得认真起来。
岳飞并未看向那坛酒,双眼,只目不转睛的盯着秦桧。
那双眼,仿若世间最炽热的火焰,在幽暗中,目之所及,便会焚尽一切,一切的丑恶,一切的奸邪。
终于,被这双正义慧眼注视的秦桧,感到不安了。
他强挺起镇定,继续开口道:“岳帅,吃吧,你我同朝为官多年,虽政见不同,但同袍之意是有的。”
回答他的,依然是岳飞坚毅的双眼与紧闭的双唇。
“你倒是说话啊!”终于,秦桧不再淡定,他以愤怒强压下内心的不安,站起身踢倒椅子,倾身逼近岳飞的双眼。
然而,他的动作,最终停在站起的那一刻——那无比灼热的眼神,让他胆怯,让他害怕,让他不敢靠近。
“你知道,我以何罪定你吗?莫须有!这很荒唐,荒唐到每一个自认为忠臣良将的人皆为你不平,为你求情,为你对我怒目而视!荒唐到全天下的黎明百姓皆知你岳飞被冤,皆为你岳飞即将面临的死亡痛苦流涕!但哪有怎样?皇上让你死!”于幽白的灯光中,秦桧直指岳飞,愤怒的吼着。
“你可知皇上为何要你死?因为你眼里没有他这个皇上,你眼里只有收复失地,只有血洗耻辱,只有在金人铁蹄下受苦受难的大宋难民!为了他们你甚至可以忤逆圣意,甚至可以无视皇上的所想所愿!你说说,这样的你能不该死吗?”秦桧怒骂道,他终于还是从岳飞的目光中逃开,将逃避的目光,扫向了因为他高声怒骂弃食而逃的老鼠。
“你以为你如今在我眼里是什么,你就是这牢狱里肮脏的老鼠,不!你还不如老鼠,老鼠尚且可以在我眼皮子地下求生,而你!岳飞,你在我手心里必须死!我不但要让你死,我还要让你遗臭万年!我会让史官这样写你,写你岳飞大逆不道,写你岳飞罪该万死,写你是奸贼,是恶贼!”秦桧继续怒骂着,甚至以名节为筹码,但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他胆怯的内心,都无法给他可以直面岳飞双目的勇气。
他秦桧,权倾朝野的大宋宰相,他多么希望岳飞像方才那个典狱长那般怕他!他多么希望岳飞可以像他惧怕岳飞那样惧怕他秦桧。
宣泄过三通怒骂之后,秦桧停止对岳飞的怒骂。
岳飞永远不会惧怕他秦桧,哪怕是即将在他的构陷中蒙冤死去,岳飞也绝不会在他秦桧这个奸佞小人面前低头分毫。
是的,奸佞小人,这是秦桧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认可,他比谁都明白,他秦桧有多恶,有多该死,他的内心不得不承认,他比岳飞该死!
正因为如此,岳飞让他异常的惧怕,异常的痛恨,他本以为岳飞的死可以撼动自己对岳飞的恐惧,但他错了,即便是死,岳飞也依然有让他惧怕到不安的能力。
“秦桧!”岳飞站起身,开口了。
那声音依然,依然有千军万马破金兵之势。
即便此时的岳飞身陷囹圄,即便此时的岳飞被折磨到身上没有半寸好皮,即便他马上就要死去!
秦桧,终于让岳飞开口了。
面对岳飞开口,秦桧竟心下一惊,为之灿然,一时无语。
“你做的一切,人尽皆知。你之所以一定要杀了岳某,一定要将岳家军赶尽杀绝,是因为你内心的恐惧,这其中之事,岳某无从举证,但定和金人有关。所以你恐惧,你必须杀我,必须灭岳家军。但即便如此,你依然害怕,岳某冤死也好,战死沙场也罢!都是堂堂正正、义肝忠胆!即便你再怎么弄虚作假、编织罪名,也只能靠一句‘莫须有’妄杀忠良,所以你很害怕,很害怕悠悠众口,害怕天理昭昭,因为你无论再怎样对岳某徒加罪名,你都改变不了你是个妄杀忠良的奸佞小人!不过,你放心,岳某对你并无恨意,因为不值,岳某更不恨皇上,因为忠义!”岳飞淡淡开口,眼神终于在秦桧恐惧的求饶下,变得平静柔和几分。
面对岳飞的一语道破,秦桧竟然在这冰冷的大牢,冒出丝丝冷汗。
不住往外冒的冷汗,淹没了他那张惨白的脸,竟让他不得不以衣袖擦拭。
“笑话……笑话……本相会害怕你一个将死之人……岂有此理!”
“权利握在本相手中……本相之心与皇上上下相通,你岳飞再如何忠良,再如何背刺什么精忠报国!你也为自己的名节做不得主……你……你是本相的囊中之物!是皇上的囊中之物!后世史书,后世天下,忠肝义胆的终会是本相,奸佞罔上的必是你岳飞!”秦桧将自己的话尽量吼到最高,却依然在颤抖的心与颤抖的躯壳裹挟下,丝若蚊吠。
岳飞最后以坚毅的眼神看定了秦桧,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天就要亮了,岳某该上路了。你没有胆识让岳某死在白日青天!”
“外面的,伺候岳帅上路!”秦桧终于鼓起一分底气,因为岳飞终于要死了,他,终于解脱了。
一片灰蓝的天空下,黎明,正在黑暗之外上演。
典狱长抬回枷锁链铐,重新将之压在岳飞的身上。
站立中,岳飞依然没被压弯挺直的脊梁。
幽白的灯光再次飘动,岳飞,被带出了天牢。
“那个地方叫风波亭,是我为你岳帅准备的葬身之地,如何?”秦桧直指灰蓝一片中一团尖锐的影,继续恢复底气的言道。
“好去处,那里有一树梅,岳某在天牢时候,总爱望着它!”
“那是一树死梅!”
“它会活!”
“还有什么话想说吗?”秦桧最后问道。
岳飞仰望正在慢慢蔚蓝的天,以无比温柔,无比平静的眼神望着,望着。
“大好河山,天日昭昭,天日昭昭!”他缓缓地开口,说出自己在人间最后的留言。
史鉴:大宋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岳飞被害风波亭,打碎肋骨而死。
那树被秦桧叫做死梅的梅花,在这年春天开放,在早春的雨雪中,开出鲜艳的红梅。
后来的年岁里,它如期次第开放,直到十一年后秦桧去世,那树红梅依然活着。
甚至,以一年比一年鲜艳,一年比一年旺盛的生命力,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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