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

作者: 星水x | 来源:发表于2022-04-27 18:10 被阅读0次

    彩霞

    马戏团来到这儿并没有讨到太多的好处,看客寥寥。战争结束,生活重归于平静已久,大家重新陷入安详的忙碌中,对于马戏团里的东西,已经提不起太大的兴趣。

    这是机缘,我是这样想的。马戏团临走的前一天,我在小镇的白色广场上遇见了伊雅,从很远的地方去观察她显得很瘦小的轮廓,你会觉得她应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但事实上伊雅已经二十岁,而她的外形大概会永远这样下去。

    广场上搭起了一个台子,一位白衣服的女孩独自一人坐于台上的凳子上,像睡着了一样,歪着些脑袋一动不动,我不过偶然路过,不知不觉便停下了脚步。

    暮秋时节的晚霞总会因天空的清冽而显得苍凉,县界的群山被这份清冷的红晕裹住,夕阳正落,把视线收回到广场上的地面上时才发现她的影子正好探到了我的脚边。

    就算是影子,踩在她的脑袋上总归是不太礼貌,可我却像一个画家似的醉心于这一幕,这也是我停下来的原因——身着雪白衣裙的女孩背后,秋季的云彩正在群山间燃烧,一抹洁白嵌在了无序的霞光中,这是一画难得的光景,色彩与构图在此刻竟如此协调,简洁的素白与绚丽的云翳,女孩的身形和背后山峦那红与暗交叠的褶皱。像身处于浓烟滚滚的烈焰中,但空气却无比清冷与甘甜,甚至飘荡着百合花的清香。

    这是我所想象的:自霞光的栖息之所飞流,火雨洒落在这个小镇,金灿灿的群山扬起烟尘来,镇子的房子纷纷吐出了火舌,人们四散奔逃,但火焰对女孩宛如蜃境,她依然安静地坐在那儿,衣裙随着热浪卷起的风微微掀起,她的影子在舞动的烈火中变幻着,像水面下面的光斑,忽明忽暗,飘飘荡荡,周遭萦绕着梦幻的花香。

    循着她的影子,我朝台子走去,从脖子走到肚子那儿,停了下来。

    简直和玩偶一样。白裙的淡黄镶边下,那安静地并拢着的双腿泛着木色,一个圆球组成了关节,胳膊也是如此,而她的双眼则似睡非睡地闭着,从缝隙中看不到她的眸子。

    既然是马戏团里的女子,对于这样的特色我并不太惊讶,毕竟有的海盗在失去胳膊后还会按上一个钩子,她大概因为一些原因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

    应是听到了我发出的声音,女孩的眼皮显得有些疲倦地睁开,我这才发现,她是有眼睛的,只是那双朝下略微低垂的双眼毫无生机,没有投射出任何视线来。

    那是人偶的眼睛,我这样想,大概是一种玻璃制品,泛着无机质的光泽,和我预料的一样,在她抬头的过程中,她的眼球并没有跟着转动,微显迟滞。

    可有些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人朝我伸出了手,伴着她那仍朝下低垂的眼睛,她用温柔而舒缓的声音说道,“我能握一下你的手吗?我会占卜哦。”

    手背上有着一道淡红的印子,像一片秋天的红叶,很巧的是,现在正是深秋,从给人的感觉来看,那大抵是烧伤留下的痕迹,痕迹穿过袖口仍朝里延伸,我有些不敢想象那是烧伤了多大一片。

    看着她悬在半空的手,我朝前走进了一步,虽然有些迟疑,但我还是握住了她的手掌。

    “多少钱?”

    女孩拉了拉自己衣服上的口袋,里面躺着零零落落的几枚硬币,“五块钱,放到这个兜里,您要是满意的话,希望能多给些,你瞧,我到现在只挣到了这些。”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二十块的纸钞,单手叠了一下,塞进了女孩的兜里。

    她微微一笑,把我摊开的手掌放在她的膝上,搁着软软的衣服,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下面那显然不是血肉的坚硬触感。

    人偶柔软的指头像在读盲文一样,摸索着我手掌的纹路,在静静等待的时间,我看着她的脸,能看到一些细小的毛孔,那是活物的象征,人偶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可即便是精心设计的人偶的姿色,或许也比不上这位女子的脸。

    “先生是生在富贵人家吧。”

    我点了点头,想到她看不见时,便嗯了一声以作答复。

    “一般男子大概是没有这样纤柔的手,不过....”她顿了一下,没说下去。

    “怎么了。”

    知道她应该是摸了我手掌的纹路猜到了什么,听见她的迟疑,我便有些急切地问了出来。

    “您是在仕途当中?,我能摸到您的运线断了一点,虽然在后面能接上,可其中应有许多不顺啊。”

    没想到只是这一会儿,眼前的这个女孩便猜出了这么多东西,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一般来说,如果是找人占卜的话,对方大概率会说些模棱两可的好话,若是坏事,也势必是想靠些玄乎的花招多博点钱财。

    可这位女子的语气让我没有办法去从一些世俗的角度去思考她话语的动机,她娓娓道来,词句中甚至夹杂着对我这个陌生人很是友善的担忧,不知为何,体会到这一点时,我又看到女子残缺的胳膊,双腿以及眼睛,胸膛里不经意间便被愁绪笼罩。

    可想起自己在官场上处处受刁难的境遇来,我便又询问到。

    “你说的对,可那断了一截意味着什么呢。”

    “这些话或许会有些冒昧,但,先生的生命应会遭遇一次变故,可也只到此为止了,再详细的,我并不清楚。”

    “所谓的天机不可泄露么?”当我察觉到自己语气中夹杂的些许埋怨后,女孩已经有些生气地甩开了我的手掌。

    “如果我知道的很清楚的话,肯定不会瞒着的。”她这样说道,眼睛依旧低垂着,不过无神的双目上方,那皱起的眉头很好地表现出了她的心情。

    “是啊,抱歉。”

    “先生您要是不满意的话是可以把钱拿回去的。”女孩又拉开了她的口袋。

    难道不担心我会把钱一把全掏走吗?我有些想笑地看着她。

    “误会了,你算得很准。”

    “那就好。”像是害怕我真的会把钱一把偷走似的,她赶紧合上了口袋。

    出于微妙的心理,我顿时觉得这位算命的孩子有些可爱,便本能地想要去多了解一些,现在天色已晚,昏黄正漫,自认为正是谈话的好机会,我又别无什么事情可做,便坐在了台子的边缘。

    “你现在不忙?”

    “到晚上九点我才能回去睡觉,他们不来,我是走不了的。”女孩用还能动的手拍了拍自己的木头腿。

    “一个人在这很无聊吧,你刚才是在睡觉吗?”我问。

    “我在冥想。”

    “我看着和睡着了一样嘛。”

    “刚才脑子确实迷迷糊糊的,在这坐久了会很累。”

    “既然很累,来聊会天吗?”

    “不耽误您的时间话,自然可以说会话,您看,我也没什么事做。”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我叫阿莱”作为谈话的开端,我尽量自然地问着她的名字。

    “阿..莱..”她小声地重复了一下,似乎是在确认读音。

    “我叫伊雅。”女孩简短又自信地回答了我,应是认为自己的拥有的肯定是一个好听的名字,事实也确是如此,伊-雅,简单的双音节词,正和她身上的衣服所蕴含的特质一般简洁而优美

    【占卜人偶】,这个词语则是她在马戏团赖以生存的另一个名字,这是她的招牌,为了故意弄得像样些,她抹了很白的妆容,金黄的头发留的很长,大概到了肚脐的那个位置,她穿着洋娃娃般精致的百合白衣服与一双黑色的小皮鞋,原来的假肢也换成了颇像人偶的木头肢体。

    虽然一开始有些难以启齿,但打开了话匣子之后,伊雅给我讲了许多事情,关于她的身体,她的过去。

    她出生在纷争四起的年代,各地开始不断爆发争端,一个崛起的帝国与衰落的帝国之间矛盾正愈演愈烈,国家开始开放征兵制度,工农业生产也调整成战时状态。

    伊雅的家乡是南方的农业区,经营着一处农场,那里被敌国的航空炸弹投放了麦子的病原体,农作物大规模减产,最后不得不去城里谋生,苦苦挣扎了许多年,好歹没有饿死。

    可造化弄人,一场战役的失利使得她所在的那个城市进入了敌人炮火的打击范围,她在年少时被炸弹夺去了双腿,双眼和一条胳膊,失去了所能依靠的家人,在那个朝不保夕的年代,对于半死不活的她,伊雅的亲戚也不愿担这个麻烦,这是我听她亲口讲述的:她说,当她在医院里醒来,发现自己仅有一条胳膊可动,并且家人都已经离去时,她唯一感到悲伤的只是自己还活着这一事实,但当她睁开眼时,这一事实便已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情—自己意识到自己还存在,并且埋怨这一件事。

    好在那个时候有在医院附近举办演出的马戏团,那里的人看上了这位少女,认为她漂亮的姿色加上些吸人眼球的噱头应该能为他们引来不少观众。

    少女孤苦伶仃,听到有人愿意收留自己,并且给自己工作,她心里虽有些不信任,但也别无选择了,有一条路总比无路可走要强。

    事实上,马戏团里人的眼光不错,说这件事时,伊雅有些得意。

    不少人慕名而来,捏着硬币来见识一下这位算命人偶,少女也算有了一个不错的归宿,作为一个人偶的归宿,就这样,一晃七年便过去了,战争也在五年前以两国的和解而走向结束。

    说完,她抿了抿嘴,脸上浮出一些奇怪的表情,像是惆怅。

    这便是她的故事,而相应的,我也说了我的。

    我比她要大上五岁,父母在战争时期靠军火发家,战后转型做了石油生意,父亲虽有钱,却没有什么文化,总认为家里应有一个当大官的才踏实,可这个大官本该是我大哥去争取,结果他出了车祸,身子残废了,这个志向便只好嫁接到我头上,一开始,靠着父亲的帮助我勉强算混的风生水起,可往上瞧,比我老爹有钱的家多的是。

    我自认为是没什么本事,没曾想过老爹一再相逼。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哥哥,我也没敢一走了之,本想安居此位,得过且过,但在父亲看来,这样不上不下的官职连拿去说道都觉得丢人,便继续掏钱去置办各种事情,到处巴结权贵,他虽有钱,但那些权贵见得最多的就是钱。

    “就结果而言,我和你是殊途同归。”

    沦落为人偶———我本想说出这句,想着不太礼貌,便半路吞了回去。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出我的意思,因为她没有用以传情的眼神,表情又没有什么变化,读不出来任何东西,我这时才意识到眼睛对于人是何其重要。

    “毫无波澜嘛,我还想听个好故事呢。”伊雅的语气带着随性的讥讽,我并不觉得难听,便附和了一句。

    “要是大哥没事的话,我早就云游四方了,现在政局稳定了,去哪儿不行?去看极光,看企鹅,看峡湾....”

    该说是迟钝还是机敏呢,我一连说了好几个‘看’,忽然停了下来。

    “真好啊。”伊雅把手指放在自己的眉头上,按了按那不争气的眼睛,语气中流出来的悲伤让我如鲠在喉,我干咳了一声,想要找点其他能聊的东西。

    可她的身躯颤抖了起来,脸上并没有泪水,因为她并没有能流出泪水的眼睛,只能看出她咬着嘴唇,鼻翼微微翕动,她是在哭泣吧,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依旧撇着说不明白的某处。

    “哪怕留下来一只眼睛也好。”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带着埋怨。

    这句话让我一时间没法去思考,呆在了那儿。

    太阳落到了镇界的群山之下。

    昏黄尽散,天色瞬暗。

    她的身形被一下子裹上一层看不清的模糊。

    就这样保持着沉默,当我终于想起来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时,一个很是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皮靴踩在木台上嘎吱作响。

    “伊雅,今天结束的早,晚上应该没什么人了,我背你回房间”,看着伊雅没回话,他又问了一句,“伊雅?”

    “好,艾维,这会你没忘记把粉擦干净吧。”伊雅又表现出那样开心随性的语气来。

    “好好地擦了。”

    “先生您还有什么事情么?”

    “不,没有了。”当我回过神来时,这句违心的话便脱口而出,我想要为自己的冒昧道歉,可是我已经说不出来什么了。

    “再见。”我挥了挥手,但伊雅的视线还在看着那余晖尚跃的空际,那位被称为艾维的男人替她朝我挥了挥手,“慢走。”

    随后,艾维背起伊雅不能活动的身躯,顺带拿起了椅子,走下了台阶,进入了点着灯的帐篷。

    马戏团便从小镇搬走了,消失的无影无踪。小镇的白色广场在傍晚时还会燃起来,但那缕清香已随着西涌的云海一起流散。

    对于这件事我有些恍惚,仿佛记忆被那日的黄昏给侵蚀,模糊不堪,像是一场梦,今后的人生,作为一个并非登台演出的人儿,我依旧扮演着一个人偶,而观众们是谁?我的父亲,我的大哥,所有的人么?

    我得靠着他们的掌声与钱财来活下去,人偶们或者是人们都是如此。

    而伊雅,我想我们应该会是同病相怜的人,只可惜我们之间似乎没有缘分。

    ——

    五年前的和平不过是一个假象,现在两国之间的局势又开始剑拔弩张,牵引着大炮的吉普车队驶过小镇的公路,载满装甲车与坦克的列车冒着黑烟朝着群山极驶。

    苍穹间又开始频繁回荡起战斗机训练时发出的呼啸,军乐与皮靴的踢踏声,弹药装填,拉动枪栓。两国各在边境陈兵百万,互相对持,五年前掩埋的尸骨尚未安息,战场上的弹坑似乎仍飘着硝烟,政府把和平主义者的文章又烧成灰烬,连同五年前与敌国签订的互不侵犯条约一齐化作飞灰消失在纷飞的火星中。

    看来大地尚未饱腹,仍想多吞吃些裹着国旗的尸体。

    当一个人失去什么的时候,她往往会得到些等价的东西,在那个傍晚里伊雅做出的预测很准确。

    少女所说的那个变数也已经发生在我头上,父亲投机取巧又转行做起军火生意,殊不知在战火蔓延的第一天父亲的军工厂便被一次轰炸烧的一干二净。

    他自己则在赶往军工厂监督灭火情况时被弹药殉爆活活炸死。当我赶到医院时,大哥已因悲痛与绝望而咬舌自尽——

    到现在为止,我的观众都已经起座离席,场下空无一人。

    这是自由生活的降临,可隐约之间,我依旧留恋着那个宁静的傍晚。

    想着那个女孩现在究竟过着什么生活,战争夺走了她太多东西,这次战争又将夺走什么?

    我开始想要再一次见到她。

    可战争爆发之后,我开始为了生存疲于奔命,逐渐无力去回忆一些东西。

    父亲没能给我留下多少钱财,他将几近全部的资金都投入到新一轮的军火生意中,想再一次让自己的财富翻上几番,却沦落为这样的下场。

    而他的那处身处沦陷区的豪宅早已一文不值,估计已经成了敌国军官欢天酒地的场所,我想尽各种办法逃到了南方的一处离前线很远的地方,虽说手头并不阔绰,但若用的节省话,熬个一年半载也算得上绰绰有余。

    在不时有炸弹从头顶飞落,楼宇顷刻间便会颓塌的今日,我从好几次空袭中幸存下来,因为公寓被炸塌而辗转过三次,这里坐居大后方,也正因此成为了轰炸机经常光顾的地方。

    可,正因为对少女那预测的深信不疑,我并不害怕死神会从天而降。

    “您是在仕途当中?,我能摸到您的运线断了一点,虽然在后面能接上,可其中应有许多不顺啊。”

    既然我的运势线仍可以接上,说明我不会死于战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在运势变好之前拥有了不死的能力,靠着这一份自信,我挤进了没人想去而又是敌国航空兵重点轰炸的地方—雷达站,在那里谋得了一份职位。

    金黄的麦穗摇曳在这片战火纷飞的天空之下,看到这麦浪时,我忽然想起伊雅的故乡也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心里又开始升起模模糊糊的期待来。

    敌机不厌其烦地对这里发动着一次又一次的攻击,生产飞机的工厂,铁路,观测站,被炸毁又重建,接着被炸毁,似乎形成了一个理所应当的循环。

    我在的这个雷达站被火箭弹炸毁过一次,死了3人,重伤7名,因为内心对那势必不会到来的死亡的确信,那次爆炸的记忆无比清晰,一架银灰色的飞机朝下俯冲,机翼两侧开始喷射出火光与烟尘,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呼啸,震耳欲聋,感触到脚底传来的震颤时,火光便已经把视线给吞噬,一瞬间的灼热及轰鸣立刻便将我的意识埋葬。

    我受了轻度烧伤,有一个不幸的人被爆炸掀起的冲击波与热浪给撞到了天花板上,人们废了好大劲才把血块与脑浆给扣下来,在雷达站重修后,工作的间隙时,我还会在不经意间瞥到天花板时闻到亦真亦幻的血腥味。

    在这雷达站的工作竟使我出乎意料地一路高升起来,很快便成了观测局的二把手,比我之前靠父亲钱财得来的职位还要高。

    那些军官们开始器重我,而我也饱受后辈们的信赖与尊重,不知不觉间,我的台下又是高朋满座——

    我得尽力的去表演,因为他们看着。

    台下人头攒动,在那黑压压的影子中,我似又看到了父亲与哥哥的脸,他们本来已经死了,可阴魂不散地又又走到这儿坐了下来,甚至于在每日的睡梦中,我都能感受到来自彼岸的视线,跨过空无的黑暗,直勾勾地注视着我。

    他们期待着我给出一个好的表演,然后哗啦啦地鼓掌。

    我感觉自己有些受够这一切了,伊雅的预测停留于此,对于接下来的命运我不得而知,但我的内心在哀嚎:我想要逃。

    一个春天。四月五号—战争的第六个月,我所在的雷达站又被炸毁,这次的我并没有那么幸运。

    我醒过来,被告知自己的一根手指被弹片削去,胸口上留下了五道血红的痕迹,我受了严重的脑震荡,严重到医生认为就算我醒来也肯定会变成一个整日只会惨叫和排泄的傻子。

    这时的我恍然大悟,伊雅的预测既然到此为止,那也就是说,我随时可能死去,今天弹片削去的是我的手指,明天也许就是脑袋。我开始害怕死亡,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害怕起空袭来。

    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月,我得知我的那个空职已经换上了新人,但我还得继续躺着,医院里白色的一切都让我心慌身乱,那些烧成血人或者被炸飞半条胳膊的人没日没夜地在我耳边嚎叫,而在那些天不安的噩梦中,我依旧可以看到父亲与哥哥阴森的脸,这一切都让我想用枪轰掉自己的脑袋。

    在一个轰隆隆的夜晚,一个被机炮打断腿的男人被担架抬到我的身边,我一眼就知道他肯定没得救了,医生用了一团又一团的纱布,每一次都浸的能挤出来一瓶子的血,我眼睁睁地看着男人脸色变得苍白,最后一命呜呼。

    血流了一地,像机关枪似的在医生的白大褂上溅上了数不清的小点,接着就是他的妻子和女儿过来,看到那么多的血,女人直接晕了过去,而那个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避开血迹,拽着医生的衣服哭着求着让医生把地上的这些血重新装到她爸爸身子里。

    “救不了啦。”

    医生一遍遍地重复,最后只好让人把母女两个拖走。

    我知道每天都有人在这个医院里死,但这是离我最近的一次,我至今才终于明白,一个人能死的那么窝囊,像只被放血的畜生一样死掉。

    当天深夜里,我逃走了。

    抛弃了一切,我的工作,房子,只带上了必要的钱财,装进书包里一瓶酒,几本书,一件毛衣,乱七八糟吃的东西,便像疯子似的逃走了。

    我穿过田地,仙王座横亘在前方夜色中,背后的天狼星兀自闪烁。

    翌日的凌晨,破晓的晨光划破天幕,丝丝缕缕地穿行在方才还隐于夜色的云彩中,我又看到密集的机群朝我来的方向飞去,在一处小山丘上,我喝干了带的那瓶酒,醉醺醺地躺在了地上,欣赏起被飞机搅得乱七八糟的云朵来。

    飞临到头顶的刺眼眼光将我弄醒,一时间我感到口干舌燥,好在河流就在身旁,现在天气回暖,为了醒醒酒,我干脆直接脱光了一头扎进了里面,畅畅快快地洗了个澡,把先前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水似乎把我的舞台漫过,淹死了那群赖在那儿不走的人。

    换上了新的毛衣,吃了点东西,随后用酒瓶子灌了点水便又开始走了。

    说实话,这辈子我的心情从未如此舒畅过,战争和那肮脏的一切都被冲刷的干干净净,虽不知道河流蜿蜒向何方,但我选择顺着河流走。

    那时的我是这样认为的:天性便是如此,我只适合旅居的生活,

    战事仍在持续,随着越来越多国家的加入,一切都开始变得越发不可理解,像那个傍晚的云霞一般,世界正陷入混沌的烈火中,同时,我在追寻着飘荡在燃烧的世界里的一份清宁。

    在流浪的一个星期中,我辗转于各个镇子间,不去认识任何人,待上一个晚上弄点吃的就走,手头的钱可以让我勉强住上小客栈,但是这儿四月的天气并不太冷,并且尚没有蚊虫,所以我干脆就直接睡在了外面,大多数时候是在数星座的时候便不自觉地睡着了。

    四月十六日,偶然听闻脚下的这个小镇有明天会有马戏团来演出,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我破格地在这付钱住了次旅馆。

    那天晚上,不知何处的远方传来了爆炸声,从旅馆有些裂纹的窗子里可以不时看到点燃天空红晕,床板在震动中嘎吱作响,整个旅馆的人几乎都趴在窗前,念念叨叨地抱怨着,直到半夜,这一切的嘈杂还在持续。

    小孩们哭哭啼啼,男人们聚在楼下谈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所有人几乎都睡不着。

    第二天,马戏团没有来。直到晚霞浸没天空,群星浮泛,我也没有等到他们的身影。从一个逃到这里的人那儿我得到了消息:昨天夜晚被轰炸的是距这里40公里的一个城市,马戏团恰好在那里表演。

    死了很多人,敌机投放了漫天的燃烧弹,整个城市都几乎被烧成了废墟,在火光的指引下,一批又一批的机群在那投下了数不清的炸弹,在我的印象中,那不过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小镇,却遭如此狂轰滥炸——

    楼宇倾颓,一片废墟,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弹坑正卷起浓烟,停在千疮百孔的沥青路面上的一辆汽车被烧的乌黑,车里尽全是些灰白的粉末,和一些烧烂的肉块,我甚至数不出来一共有多少人在里面,一张照片的边角或许被冲击甩到了车轮旁边,虽然影像因高温而严重失真,但是我能看到照片里那个小男孩的表情,有些不情愿地盯着镜头,想必是与家人的关系不佳,相处的并不和睦。

    我将照片丢到了车子里,看着车里的黑红的烂肉,没有烧化的牙齿与骨肉。

    一种无力的悲怆正如眼前遮覆城市的滚滚浓烟一样把我一头按在了阴霾中。

    在这个城市的广场上,我看到了被烧成灰的木头台子,警察正忙着清扫工作,所谓的清扫工作,其实就是要人辨认尸体好记载在案,在那个晚上死去的人都被搬到了这个广场上,裹着军绿色的布。

    我根本就数不清有多少死人,有几个警察从卡车上下来,嚷嚷着抱怨他们把尸体之间的空隔得太大了,本能多放几具。

    阴云浮在我的头顶,郁积着飞向天空的烟尘,在凝视着那尚为暗红的余烬时,我仿佛看到了伊雅被活活烧死的画面,她没有能自由走动的双腿,没有眼睛,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我想象不出她幸存的可能。

    她只有一只手,仅凭一只手无法触摸自己的纹路,所以没法预测到自己的命运。

    当天,我离开了那儿。

    晚上我想起那些尸体来,然后吐了一地。

    战争在第二天戏剧性地结束了。

    军方研制出了新式炸弹,把敌国首都与工业重镇夷为平地,一次性便杀死了几十万人,举世哗然。

    人们不禁开始联想那个被烧毁的小镇与新式炸弹的关系来。

    一切都出乎意料,像一场闹着玩的游戏,但历史总是这样,我永远也弄不明白。

    战后,我第一时间回到了之前那个小镇,准备处理掉父亲的宅邸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好让自己忙起来。

    广场上,原本我和伊雅说话的那个地方空荡荡的,今天的天空晴朗地发亮,把一切都照的苍白,我显得有些神经质地又坐在了那儿,望向原本伊雅坐着的地方。

    人偶与命运

    我发现这两者有着奇异的联系,恍惚间,我又站在了台上,这时我扭头看向幕后,那儿站着一个似有似无的影子,看到了细细的丝线连接着我与那个影子,只有当影子动时我才能动,这很是滑稽,像皮影戏的皮影戏。

    台下的目光也像一道道丝线,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在两股线之间,我举足无措,想把它们扯个稀巴烂,但那些线总会鬼鬼祟祟地爬到我身上,让我无法动弹。

    一股清淡的香气触动了我的鼻翼,我朝四周望去,看到了一位抱着白花的女子走在路上,她大概是要去祭拜死去的亲人,她逐渐消失在视线中,我感到很是失落,心中愁绪不断郁积,哀叹了一声。

    清香并未消散。

    我听到了车轮骨碌碌的声音,一顿一顿,像很吃力地在向前走着。

    当那个声音足够近时,我才抬起了头来。

    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女孩正用手推着轮子朝这儿过来。

    那场战火似乎没有给她的灵魂染上任何灰尘,她用一如既往的那样随性的语气对我说,“台下又没有人,先生站在那儿干什么呢?”

    ————

    在那个我与伊雅相识的傍晚,晚霞消融在群星的间隙中,随后六个月里。

    她先我一步走下了台子,离开了马戏团,剪短了头发,不再抹那样白的粉,不再孤身一人坐在台上,不在被称为人偶。

    我本以为我和伊雅是同一类人,但事实上并不是。

    在又一个傍晚,我希望她能再一次为我占卜。

    但她说,还在持续,那次的占卜并没有到头。

    直到现在,所谓的变数才刚刚终结,或者说,还存在着。

    我这才明白那不过是一句漂亮话。

    因为整个人生就是一个变数。

    我站在台上,大梦初醒,眼下穹庐四合,台下空无一人,只有夕阳前那肆意流溢的云霞,混沌的虚无。

    所有人都醉心其中,无心他顾。

    不过.

    “拉我上去行吗?坐在上面聊会。”

    我抓住了伊雅的手,把她拉到了台上。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彩霞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uyely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