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没有眼泪了。
家里人一直是以哥哥为骄傲的，毕竟他是我们小镇上第一个考到城里去上大学的人。我比哥哥小六岁，今年也考上了大学，本来还有三个月我就要去上学了，家里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始料未及。
家里今年的收益很不错，同时也庆祝我考上了大学，还申请到了比哥哥还要好的一所学校去读书，于是爸爸念叨了好几年要换新车的计划终于决定要落实下来。
那天就是哥哥要到家的那一天，妈妈说要爸爸去买一盒意式奶油，因为家里的人虽不习惯这个味道，但却是哥哥非常喜欢的。所以，他们就决定在哥哥到来之前要准备好，然后做顿丰盛的晚餐来庆祝双喜临门。
于是一大早爸爸就被打发出去买食材了，我在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后也变得懒散了，在床上赖到八点多了才下楼。
“妈妈，有早饭吗？”我踢着拖鞋连眼睛都没有完全睁开，但是我知道我其实并没有陷入迷糊状态，我是为哥哥即将回家而充满了喜悦的，但是身体总是慢一拍表现出来罢了。
“宝贝，你看你这个样子，快去洗脸再过来吃早饭，”我看着妈妈还在厨房里忙活，就知道她一定也是起床晚了。从哥哥走了之后，她的生活就一直围着我转，她的作息早就与我的生物钟完全匹配了，在我结束考试很长一段时间来，她还是没有改变。或者说，我变得有些懒散，她便也没有之前那么勤快了。这倒是合我的心意的，毕竟她实在是辛苦了很多年，为两个孩子操劳了太多，我很心疼她。
“拖鞋也换过来哦！”我冲她点了点头就转身去卫生间的时候，听到她在我的背后说了一句。
哦，拖鞋穿反了。
“爸爸呢？”我洗了脸刷过牙清清爽爽地坐在餐桌前，闻着牛奶麦片的香气，心情也变得棒极了。
“今天乔治就回来嘛不是，我让你爸爸去买点东西回来，我要做点好吃的全家人一起聚一聚，”妈妈把涂好花生酱的吐司递给我，我正要接过来的时候她忽然冷不防地故意往后缩了一下，带着微笑的严肃脸问我，“你不会忘记了你哥哥今天晚上回家吧？”
“要是我说当然没有忘记啦你会不会把它给我？”我盯了那片吐司好几秒，然后把目光转向她的眼睛，只是她正面向阳光，我看到的是一个被清晨的阳光温柔捧起的脸，她在那片阳光下的表情也温柔极了。
“我就知道我的小宝贝不会忘记，呐，给你。”她把吐司递给我，还笑得很灿烂地倾过身来吻了一下我的脸。
然后她坐回椅子上开始认真地吃自己的牛奶麦片。
我边啃着自己的面包边看着她，她真的是很漂亮，是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阶段的漂亮。算来都快要半百了，却还是保养得很好，我的同学刚见到她那会儿，都不敢相信她是我妈妈。也有不少人看到我们走在一起的时候说我们长得很像的，我通通把那些话当作恭维，因为虽然我现在还算年轻，但是却常常会想，我到了她的这个年纪会不会像她一样活得那么优雅。
我的答案是，不可能的！
按遗传学的规律来说，是不是家里的女孩子会遗传爸爸的特征比较多，而母亲的良好基因通常会传给家里的小男孩？
在我的家里，显然就是这样了，我虽然长得不算难看但也绝算不上漂亮，妈妈到了这个年纪还保持着这样的年轻美丽，要说再过五十年，只有我和哥哥生活在世上的时候，一定是他让我想起妈妈更多一些的。
作为一个男孩子，哥哥是长得过于漂亮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甚至我小的时候，穿过的一些衣服都是哥哥穿剩下来的，他从小生得就像个女孩子，所以我的爸爸妈妈，很恶趣味地会买一些小女孩的衣服来打扮他，虽然我没有机会看到当时的情景，但爸妈保存下来一百多张照片还是暴露了这个事实。
甚至他五岁之前的周年照，也就是生日的时候，都会穿着我们兄妹俩的同款衣服被爸妈拍好多照片。
幸好他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也幸好爸妈在我出生之后就停止了这种恶趣味，不然我真的很难想象会发生什么事儿。
哥哥毕业之后就留在了城里做事情，他的导师推荐他去做了一所中学的校长助理，所以他就很少回家，除了圣诞节和妈妈的生日，因为这也是个纪念日，他上大学走的时候就是妈妈刚过了生日那会儿。所以，他每年都会这个时候回家，来帮她过生日，同时，因为他的关系，我们全家人的生日都集中在了这几天，妈妈生日前后的一周里。
他也只有这一周的假期。
“妈妈，有人敲门哎，你坐着就好，我去开。”听到有人敲门，我几乎就在一瞬间跳了起来，我正满脑子在想着哥哥，一时间以为是他回来了。
但是在我开了门，才发现不是哥哥，其实我也应该料到的，刚刚我也就是幻想了一下而已，他的火车不晚点的话起码得下午四点才能来到小镇上，等他来到家，休息一下就要吃晚饭的。
“玛丽，你妈妈在家吗？”门口是邻居约翰叔叔。
“哦，在家呢，您请进！”我侧身让他，不对，我看到他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两个警察，他们一起走进来。
几乎就在十秒钟之内，他们就和妈妈碰面了，然后二十秒之内，妈妈就哭倒了，两个警察跟她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在他们走的时候，跟愣在门口的我说了一句，“请务必提醒你的母亲来警局一趟，谢谢。”
什么，为什么要去警局？
我心里还是一团迷雾，但是约翰叔叔不停地在安慰着妈妈，我也根本插不上什么话，因为她哭得实在是太厉害了，我从来没见过她会情绪崩溃成这个样子。
其实也没想过会有什么事儿能让她做出这种反应。
我只好慢慢地挪到约翰叔叔的旁边，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肩，“约翰叔叔，发生了什么事儿？”
“你的爸爸…他出车祸，死了…”他学着我，也几乎是用气声把这句话传达给我，然后，我看到他的眼圈也红了，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哑着声音说，“乖孩子。”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但是在这个屋子里，谁都没有资格去安慰人的，失去的是我们的亲人啊！
爸爸和约翰叔叔也一向很要好，我记得爸爸说过，他们俩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的，喜欢的东西一向很相同，但从来没有互相争抢过。若是可以两个人人手一个就一定要买同款的，若东西罕有不可多得，他们就会共享或者一方自愿放弃。所以，他们一向相处得很是和谐。
据说我的爸妈结婚之后买了这个小镇上的房子，约翰叔叔也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买下了这里的一处房产，而且还很幸运地做了邻居。
约翰叔叔一向很照顾我们家的，有时候我和我哥犯了错不敢叫父母去学校，就偷偷告诉约翰叔叔，让他帮忙去解决这件事儿。等哥哥走了之后，没有人帮爸爸修屋顶，修草坪，都是约翰叔叔很慷慨地过来帮忙的，他人真的很好，我很喜欢他。
虽然我和哥哥有时候也会很八卦约翰叔叔为什么只有一个人住在他的那所房子里。我们两家的房子结构是一样的，三层楼外加一个前院，这正是一个四口之家应该有的规模，而隔壁的约翰叔叔一个人自己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不会觉得太浪费了吗？我们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他和爸爸的感情太深了，所以不想住得离我们太远，他们的关系是真的很好，就像一对亲兄弟一样。
于是，我们没有等来爸爸，也没有等来食材，妈妈自然是不会再准备什么大餐了，连中午的饭还是约翰叔叔做的。他做好饭就回去了，说他只请了半天的假，所以得赶回公司。我送他出门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儿地嘱咐我，很不放心的样子。从他刚进门时只愿意叫妈妈，把消息先跟她说我就明白，他现在不放心的理由还是太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了，我明明马上就要去上大学了，我不喜欢别人这么看我。
“要陪着你妈妈，她现在在卧室里休息你就把饭送去她的卧室，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做什么傻事，饭尽量让她吃一点，不要饿着了，”他一直絮絮叨叨的，临出门了，像是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你不用陪她说话，但是要让她在你的身边，你要是无聊就拿本书读。”
“我想起来什么再给你打电话，你要是有什么事也随时跟我联系！”他坐上了车还摇下车窗冲我喊了一句。
我关上门走进厨房，端起约翰叔叔做的饭，犹犹豫豫地走上楼去。
人的情绪都是相对的，但凡在一个空间里，有一个人悲伤的气势压过了你，你就会成为那个主导者。
我端着盘子走到了母亲的卧室门口，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是没有权利悲伤的，因为和我有一门之隔的那个人，随时有崩溃的危险，我们可以抱头痛哭，但是绝不能让悲伤融合，我必须得稳住情绪让自己镇定下来。
所以我几乎是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她的卧室，这是爸妈两个人的卧室，但现在只有母亲一人曲着腿躺在床的一侧，面向着窗户，我只有走进了几步才看到她的脸。她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她的姿势让我想到胎儿，就是那种蜷着身子，最有安全感的姿势，但是她此时并不安稳，我能感觉到。
我把盘子放下，打算铺开床上的被子帮她盖上，在被子接触到她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动了一下，不是即将苏醒的那种动静，更准确的应该是，抽搐。我看着她的脚不停地在抖动，然后就像一股电流似的传到腿，然后是上半身，她的腿在动的时候，差点踢到了我，于是我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她，然后看向她的脸，她还没醒，她竟然还闭着眼睛，我意识到她原来是在做梦，她的梦里并不安稳，甚至我感觉到了恐惧。
我按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我应该叫醒她，但是就在我要下决心的时候，她忽然又变得安静下来了，虽然还没有醒，但是肯乖乖地让我帮她盖好被子了。
我应该拿一本书过来陪着她的是吗？起码约翰叔叔是这么建议的，但是在这个时候，我哪里有心思能看得下去书，于是我只好坐在妈妈的身边。后来，做到了床边的脚垫上，趴在床上睡着了。
还是约翰叔叔把我叫醒的，他再来的时候，是和哥哥一起过来的。我赶忙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六点多了，原来他们已经去警局认领过尸体了，而妈妈还躺在床上，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但是她已经醒了，而且没有再哭，安静得让人很担心。
我起身吻了一下她，然后跟着约翰叔叔和哥哥走出了爸妈的卧室，我们下楼来到客厅，约翰叔叔把中午妈妈没有吃的饭又倒回了锅里打算热一热吃掉。哥哥问我，晚上我有没有吃东西的时候，我才真的放松了情绪，一下扑倒在他的怀里，任由我的崩溃把我掩埋。
我支撑得很是辛苦，甚至可以说，从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我还一滴眼泪没有掉下来过。
等我安静下来以后，哥哥做了些东西给我吃。就在早上还一片温馨的餐桌上，他们告诉我，是约翰叔叔去车站接的哥哥，然后就把这件事儿告诉了他，他们就去了警局，然后回家。
他们没有告诉我任何细节，爸爸是出车祸死的，他的样子一定很难看，我不知道认尸是干什么的，但是看到哥哥的表情，才猛然意识到这一个程序的目的。
“爸爸是不是…”我不自觉地问出了口。
“没事的，没事的，别害怕。”哥哥把我搂在怀里，一个劲儿的安慰，但是还是没有给我任何感性的信息，我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幸好哥哥回来了，约翰叔叔也不用这么辛苦，毕竟准备葬礼是很繁琐的。哥哥不让我参与，他要我只陪着妈妈，安慰她，给她一些信心就好了。所以，在他们忙着准备葬礼的时候，妈妈也终于与人有了交流，虽然主要是和我。
她虽然开始和人说话，但很明显感觉到她和以前已经很不相同了，她说话的思路很混乱，眼睛里也没有了神采，和她在一起，我又是那个坚强无比的我了。所以，我尽力在给她鼓励，让她想开一些。
我跟她说，哥哥要回来了，他辞去了城里的那份工作，打算回家里来发展。
“妈妈，你知道吗，哥哥以后要经常住在家里了，等我上学去了以后，他会好好陪着你的。你不是一直想让他回来的吗，现在倒是终于如愿啦！但是别担心，我知道，您是尊重他的选择的，当初他要留在城里你就答应了他，现在是他要回来，他自愿选择回来，你也会支持他的对吧！”
“乔治要回来了？”
我帮她熨着黑色裙子的手微微一颤，这是她这些天第一个搭话的问题，要不是我回头的时候看到她在看着我，我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对呢，他会回来，”我把熨斗立起来放在一旁，几乎是一蹦一跳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搂住她的肩，应和着他的话，“妈，你知道吗，哥哥还谈恋爱了！”
我知道妈妈一直操心着这件事儿呢，哥哥的青春期实在是太平静了，只一心扑在学业上根本没听说过他约过那个女孩出去玩，倒是有不少人约他，但他从来都没有答应过。
妈妈甚至担心他会学傻了。
不过，现在倒好了，他是真的找到了另一半，他太古板了，谈个恋爱也是很严肃的，基本上就是奔着一辈子去的。那个人是他的同学，也是我们小镇上的，原来就很喜欢哥哥，但是哥哥一直甚至连人家都不认识。直到上了大学，那个人才主动找哥哥来表白，两个人就这么在一起了，更巧的是，两个人还几乎是在同一时候决定要回到家乡的，没想到回到家里竟然就遇到了不幸。
但是这些细节我没有说出口，我想应该让哥哥亲口对她说比较好。
我看到妈妈的表情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就缓和了下来。
结束了葬礼，从墓地回来了以后，我们五个人一起聚到了我们家的厨房里，哥哥把他的小男友正式介绍给妈妈。
在桌子下面，我和哥哥握紧了手，等待着妈妈的反应，但是妈妈只是像招呼一位家人似的，在她的带领下，晚餐很和谐地进行着，并没有我们担心的场面发生。
直到饭后，她拿出一本相册给我们看，相册里，大多数都是约翰叔叔和妈妈的照片，只是两个人都太年轻，要不是照片旁边标注的名字，我根本不敢相认，那些都是很亲密的照片。
翻到后面的几页，才看到爸爸妈妈的照片，他们没有生活照，爸爸出现的第一张就是他俩的结婚照。
然后我听到妈妈说，“是的，当初，我是被家里逼得嫁给了你爸爸，但是，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他，所以，我现在，也不愿意让这种遗憾在你们身上重演。只要你们要好好相处，彼此扶持着。爱不容易，要好好珍惜，在这个世上，唯有爱是最珍贵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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