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这个作者的名字,普通到你听见时,都懒得抬眼看一下叫这个名字的人长什么模样,没有人会读错,也没有人会在意。
可我想把她推荐给你们,给所有人,如果你不知道她,现在就上网下单,收到后一定要有足够时间阅读才拆封,因为我怕你一开始看就舍不得放下,进退两难。
她的文字,是我遇到的最清澈的文字,是一种不明原因的柔弱和力量胶着的混合体,让我震撼,震撼于这黑白描述竟然可以带来如此丰富的画面,让我屏住呼吸,几乎想伸手去够着那五彩斑斓。
我和她一样,生活在四川和新疆两地,可我的新疆和她的又那么不同,我没有去过夏牧场,没有去过额尔齐斯河,没有放过羊,没有到山里采过蘑菇,甚至没有骑过马住过帐篷,也没有去过她的阿勒泰。我们唯一交集的地方是乌鲁木齐。
乌鲁木齐那么脏,可被她写得一点都不厌恶,她离开大牧场到乌鲁木齐工作,然后攒着劲在那里生活,好像她这种在走路一个小时都遇不到人的戈壁滩上长大的人,心大得可以装下整个宇宙。所有糟心的事情转头就忘,随便什么顺心的事情就让她心满意足。
而在乌鲁木齐之外,她写的每个地方,我都不曾涉足,却有着无数重叠的画面,那绿得发蓝的森林伫立在地平线边缘支撑着巨大的蓝天,那漫长而悠闲的冬天无比诱惑地缓缓前来。离开新疆十多年的我,刹那间被拉回那么大那么大的空旷跟前。
她不仅把这些画面拉回到我的面前,还把那些人啊事啊,一并呼唤了出来。活灵活现地,好像我小时候也曾碰到过的那样,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的维吾尔族女孩流着满脸的鼻涕,长途大巴热腾腾的引擎盖子上挤满了素不相识的人,她把每个老人、孩子、男人、女人都生动地写出来,看了觉得仿佛自己正挤在中间,与这些生命紧紧熨帖在一起。
喜欢她,让每个画面活了过来。
最重要的是,她像个有魔法的精灵,在天地间挥舞着轻盈的精神,让人一起卸下徘徊的悲伤,那些画面中本该出现的难过、沉沦,通通都退到了一边,给那明亮的永恒的深沉让出道来。
我本来不想摘选文字,催着你们去看,却狠狠地忍不住想起几年前看到这段时的震惊和感动,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她,和我生活在如此不同的环境:
渐渐地进入隆冬,实在没菜吃了。连咸菜也吃完了。连我妈的纺锤也吃了。
我妈的纺锤是一根长筷子插在一个土豆上。羊毛纺完以后,纺锤一直扔在床下面。四个月之后,瘪得跟核桃似的。非但没死,还开始四面发芽了。一个寂静寒冷的深夜里,我想起了它,找到了它,为它的精神所感动,并残忍地吃掉了它。
据说发芽的土豆有毒。可我一直好好地活到现在。大约因为毒的剂量太小了吧。一颗瘪土豆切丝炒出来的菜,盛出来一小撮刚盖住碗底。
家里还有一些芡粉,我搅成糊,用平底锅摊成水晶片,凉透后切成条,再当作粉条回锅炒。
土粉条也很快吃完了。
好在还有四个蒜!我揉了面团。在水里洗出面筋。面汤沉淀了用铁盘子蒸成凉皮。切成条浇上酱油醋辣椒酱,再把珍贵的蒜——这个冬天唯一的植物气息——剁碎了拌进去……四颗蒜共有六十瓣蒜粒,于是吃了六十份凉皮。慰籍了我整整两个月啊!
这样,只吃凉皮,就吃掉了十几公斤面粉。
她的记忆如此之好,把让我震惊的缺乏一笔一划地描绘出来,还喜滋滋地摊给大家看。
在她生活的无边开阔里,寂寞当然是有的,她可以连这两个字提都不提,就将我带入不可不寂寞的深渊,深得好像穿透了宇宙,却一点也不悲伤,反而被疏远的星辰照亮,这寂寞摊开来,化成她体内蕴藏的深厚的包容,明朗而宽广。
我就喜欢这样慢悠悠地走啊走啊,没有人,走啊走啊,还是没有人。
没有声音,停下来,侧耳仔细地听,还是没有声音。 回头张望脚下的山谷,草甸深厚,河流浓稠。整个山谷,碧绿的山谷,闪耀的却是金光。
她是一个外孙女,一个女儿,一个玩伴,一个女裁缝,一个售货员,借着她的眼睛,我看到了那个一碧万顷的草原,广袤粗野的戈壁,和上面流动的细腻缱绻的深情。
喜欢她,把我灵魂里的每一个感动都诱惑出水面。
我暗自揣摩自己的心情,到底被什么俘获了。
开始我真的不清楚其他人是否会与我有同感,直到看见梁文道在读书节目里推荐,说她是他那年最大的发现,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我知道了,这个文字带来的力量,不是因为我和她可交错的生活背景引起的共鸣,而是因为,那干净而鲜活的文字背后直指人心的力量,真实地存在着。
这些辛苦,这些孤独,都因为在她干净清亮的底板上,而变得熠熠发光,她平静地承担着这一切阡陌纵横的情感,妥帖地把它们放置到自己生长的土地上,水乳交融。
我看到过一位她身边的编辑,这样说:
一位平时不联系的朋友也发来短信:
看到今天的《乡村舞会》,实在是有点坐不住了,要打扰你问一下:她的集子哪里可以买到?我觉得应该把她的文章读给我女儿听,虽然我女儿才生下来只有三个月。
可能这个表达真是对了。这是可以交到婴儿面前的东西,哪怕其中讲到爱情和喝酒。我们凭本能知道,她这些文章,配得上交到那些我们喜爱的、无染的新生命面前。
她的干净是真的干净,她的平静也是真的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故意作为,让靠近她文字的每个人,甚至都希望自己能扫除心里所有的阴影,和她站到一起去。
喜欢她,让你看到宇宙中真正的干净。
那也毫不掩饰她的感情,如镜的海面下,强烈涌动着深刻的感情。像下面这段文字,所有书里唯一让我满含泪水的一段:
外婆你不要再想我了,你忘记我吧!忘记这一生里发生过的一切,忘记竹林,忘记小学校的六楼。吐一吐舌头,继续你绵绵无期的命运。外婆,“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你常常对我说,娟啊,其实你不结婚也是可以的,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你不要受那些罪了。你妈妈不晓得这些,我晓得的……外婆,现在我才渐渐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虽然我现在还是一团混沌,无可言说,无从解脱。但能想象得到,若自己也能活到九十八岁,仍然清清静静、了无牵挂,其实,也是认认真真对生命负了一场责。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头而已……
这让我看到更完整的她,用内里一身柔软,容纳了所有时光。
还有好多好多想说的,让我写她,都不免觉得写得不美就是糟蹋了,而其实,她就是这样一个,蕴含无限能量的小小的,李娟。
阿勒泰的李娟。
阿勒泰的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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