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散文家,也许很多人不太会想到张爱玲。因为她似乎是属于小说的。不过,打开她的散文集《流言》,你会惊讶,她的散文原来也写得如此出色。
比如其中让我印象深刻的一篇,《中国的日夜》。在她奇异天才的语言里,中国人的众生相和精神内涵被极度精准地从泥土里掘了出来。
这篇散文写于1947年,记述了张爱玲的两趟买菜经历。一次是她在路上看见洋梧桐的一片落叶,掉得极慢极慢,姿势从容得奇怪。回到家作出一首诗《落叶的爱》,
大的黄叶子朝下掉;
慢慢的,它经过风,
经过淡青的天,
经过天的刀光,
黄灰楼房的尘梦。
下来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
迎上来迎上来,
又像是往斜里飘。
叶子尽着慢着,
装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着个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这儿了!”
秋阳里的水门汀地上,静静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爱。
张爱玲曾说她不会作诗。如果一首诗读起来要像李白或海子的诗那样,飘逸,灵透,浑然天成,张爱玲的确没有自谦。
她的诗,同她的散文,读起来都有一种小说的况味。这首诗之所以让她诧异且快乐,大概是诗里面存有的一点趣味。历经“刀光”和“漠然”的落叶,正像她百转千回的爱情。她几乎在落叶里看到了自己。不同的是,落叶最后捉住了它的影子,人的爱情却轻易就幻灭了。
又一次是她到小菜场去。在她的所见所闻所感里,你会发现一个躲在俗世里的张爱玲,真实,浑身上下洋溢着烟火气,却能在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发现那些珍贵的东西,叫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
这一次,张爱玲从自己的视角抽离出来,转向街上的市井百姓,用一支匠心独运的笔勾勒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中国众生浮世绘。
“太阳煌煌的,然而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
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一群群人物像舞台剧上的演员,逐个登场。
有摇摇摆摆走着的小孩,衣着污秽,“一个像碎切腌菜,一个像酱菜”。街上的行人穿了补缀过的蓝布衫,“我们中国本来是补钉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从菜场回来的女佣,拎着装有粉丝的菜篮。一个女人很满意地捧个盘子,里面矗立着一堆寿面,“淡米色的头发披垂下来,一茎一茎粗得像小蛇”。 又有个小女孩拎着个有盖的锅走过。肉店里的学徒,因为冷,“双手已经冻得非常大了”。买肉的年衰妓女立着“显排她袖口的羊皮,指头上两只金戒指,指甲上斑驳的红蔻丹”。肉店老板娘正坐在八仙桌旁边,向一个乡下来的亲戚宣讲小姑的劣迹......
汪曾祺在文章里曾说,“不但写景,就是描写人物,也不宜多用成语”。张爱玲可谓是这一规则的忠实践行者。她向来喜欢用罕见的字眼和新奇的比喻,少用成语,所以写出来的风景和人物别致,不易雷同。
拿这些人物描写来看,我很少见过,有人把这些俗世生活里的场景写得如此活泼,有趣,意味长远。
在中国现代作家里,我以为,再没有比张爱玲更理解和懂得中国人生活的实相和趣味了。
鲁迅对国民性格的描写自然是深刻的,但太肃穆深沉了些,忽略了生活里人们热衷的小趣味。而周作人或林语堂,趣味上虽胜于鲁迅,但说到底还是知识分子式的雅趣,跟底层人民差了十万八千里。只有张爱玲的文字,集深刻和俗世里的趣味于一身,道出了中国普通人民的精神内核,那便是在时代的夹缝里躬身活着,隐忍着,尽最大可能极力去攫取一点安宁和快乐。
比如,那位卖橘子的小贩,
“一个卖桔子的把担子歇在马路边上,抱着胳膊闲看景致,扁圆脸上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但是,忽然——我已经走过他面前了,忽然他把脸一扬,绽开极大的嘴,朝天唱将起来:‘一百只洋买两只!一百只洋两只买咧!伙姬!一百只洋贱末贱咧’!”
趁着没生意,他便抱了胳膊闲看景致。等意识到有客人走过了,才忽然笑嘻嘻地扬脸吆喝起来。这让张爱玲想起外国人漫画里的中国人,总是乐天,又狡猾可爱的苦哈哈。但其中的悲凉和无奈,是外国人不能理解的,所以她说,“那种愉快的空气想起来真叫人伤心”。
再如,那个沿街化缘的道士,
“那道士走到一个五金店门前倒身下拜,当然人家没有钱给他,他也目中无人似的,茫茫的磕了个头就算了。”
古人说,寸金难买寸光阴,至于他,不要说寸金难买了,卖掉一生的光阴也没人要。在那样的现代大城市里,他的确像传奇故事里做着黄粱梦的人。不过,他并未做那个梦,化不到缘,那也没有关系,甚至连愤怨也没有,照旧磕头走了。
还有,那唱戏文的男子,
“再过去一家店面,无线电里娓娓唱着申曲,也是同样的入情入理有来有去的家常是非。先是个女人在那里发言,然后一个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这一串,‘想我年纪大来岁数增,三长两短命归阴,抱头送终有啥人’?”
在家常是非的烦扰里唱唱小曲,这也许是男子百无聊赖生活里仅有的乐趣和抚慰吧。然而,那戏文的唱词却也是凄凉的。
张爱玲听到这音乐,受了触动,想起她在一个唱本上看到的开篇:“谯楼初鼓定天下……隐隐谯楼二鼓敲……谯楼三鼓更凄凉……”
在街上的这些人群里,她猛然感受到自己和芸芸众生的某种隐秘连接,作为中国人活着的精神内核,还有中华文化里可爱又悲凉的部分,而在香港殖民地的处境,更催生出她对土地的热爱,对人民的悲悯,以及对国家与民族的强烈怀恋和认同。所以,她写出了和之前那首完全不同的诗,《中国的日夜》,
我的路走在我自己的国土。
乱纷纷都是自己人;
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补钉的彩云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兴晒着太阳去买回来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
谯楼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下沉。
沉到底。……
中国,到底。
张爱玲不是天然的诗人。然而,这首《中国的日夜》,写得真好。朴朴实实的语言里,尽是热忱与悲悯,还有沉沉的爱,以及身为中国人深入骨髓的骄傲。
有人把张爱玲当作“小资”形象的代表,真是误解了她。要知道,她向来是世俗又亲切的。她所追求的,不是深刻与雅致,而是在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发现那些令人珍贵的东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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