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小姐第一次见到余先生是在姑妈家。
乔小姐帮姑妈在门外的空地上晒野生金银花,余先生恰好在这时经过,给老太太捎来一封信,与乔小姐说了几句话。
余先生个子中等,手指修长,面孔白净,带着一股书卷气,说话口齿清晰,不紧不慢,声音很好听。
乔小姐心中莫名觉得很安定。
过了几日,有媒人上门替余先生提亲。
乔小姐回到家里,告诉家里要和之前定亲的一家退婚。对方是红军家庭,性子刚硬,死活不退,但乔小姐铁了心,一定要退。
两个月后,乔小姐嫁给了余先生。
余先生家境并不好。他父母早逝,后母懒惰且脾气极差,两个弟弟年幼,一家人都要靠他的工资养活。
乔小姐不怕。她上过学,能做会计,会做饭,能开小食铺。余先生的工作地点在外地,乔小姐在家独自伺候动不动就骂人的后母,照顾弟弟,还要忙工作,一个人很辛苦。
乔小姐生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余先生匆匆忙忙请了假,从单位提着一点点油和米回家。家里米缸基本空了,余先生看着又瘦又小却还是笑着的乔小姐,哭了,他觉得对不起她。
后来余先生申请了工作调动,调回了乔小姐身边,两人从此再不用分居两地。
再后来余先生和乔小姐又有了第二个和第三个孩子。
同所有的夫妻一样。乔小姐和余先生也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乔小姐性子急,嗓门高,余先生性格倔,口气冲。吵到最后乔小姐气得不做饭,将围裙扔在地上,默默地坐在厨房里流泪。她不明白,当初那个温和斯文的年轻人哪儿去了。她真恨自己,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看上这么个东西。
乔小姐一流泪,余先生便沉默了。他带着孩子们上餐桌,将小食铺里没卖完的油果子热了,将番薯粥舀起来分给他们,把乔小姐的那份热在锅里,一直热着。等乔小姐消了气再去舀粥的时候,粥还是热的。
后来孩子们长大了,余先生提前办了内退。
大女儿工作两年后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白净瘦削,家境不好,但他是大学生,有文化,明事理,余先生和乔小姐很看重他。
儿子上完大学也找到了工作,是余先生一个系统里的。儿子与余先生一样为人刚正。余先生和乔小姐又高兴又担忧。
只有小女儿,长得漂亮,性子热烈不服管。余先生与乔小姐有时很头疼。
又过了一年,大女儿生了一个小丫头。那是余先生和乔小姐第一个外孙女,全家人的小宝贝,小名叫西西。
大女儿与女婿工作忙,便暂时把西西交给了余先生和乔小姐。
西西继承了爸爸妈妈的所有优点,聪明伶俐。几个月便会说话,余先生高兴坏了,抱着西西在阳台乘凉,一字一句地教她念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乔小姐在厨房扯着嗓子吼:“你见过谁家不先教孩子喊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先教孩子念唐诗的!”
余先生也吼:“怎么了,我家西西聪明!”
西西是真聪明,知道余先生宠她,晚上睡觉就非得挨着余先生睡,不挨着乔小姐睡。西西喜欢吃糖,有时自己睡醒,就把余先生也摇醒:“爷爷,我要柜子里的糖糖。”
余先生就悄悄打开床边的黑柜子,给西西拿儿子之前买回来的巧克力。乔小姐装没听到,轻轻打着鼾。
西西到了上学的年纪时离开了余先生和乔小姐,跟着大女儿与女婿生活。
余先生叹气:“唉,小西西走了,以后就没劲儿了。”
乔小姐依然在厨房里吼:“你没个什么劲儿啊你,赶紧端菜!”
看着余先生恹恹的模样,乔小姐说:“西西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玩,等她回来你就好啦。”
“那我周一到周五怎么办呢。”余先生说,“成日里对着你个糟老婆子吗?”
乔小姐抄起锅铲要敲人,余先生早就躲开了。
后来小女儿也结婚了,自由恋爱,男孩子对她很好。举行婚礼时儿子女儿都回来了,西西跑来绕去,缠着大人要红包。
乔小姐与余先生看着这一幕,很高兴。他们只发愁一点:儿子至今还是单身。
大女儿劝慰说,现如今的年轻人要先以事业为重。乔小姐与余先生想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西西上学后的第二个夏天,余先生觉得不太舒服,吃了好些药都不见好转。医生悄悄跟乔小姐说最好去大医院检查检查。
于是儿子请了假,带着乔小姐和余先生去了大医院。
医院检查结果显示:胃癌。
乔小姐脑中嗡地一声。
余先生躺在病床上问:“结果出来了吗,是很严重的病吗?”
乔小姐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抄起水果刀飞快地削苹果:“你乱想什么啊,胃溃疡能有多严重?”
“哦。”余先生说,“这医院里待着太不爽快,我想回去了。”
“那怎么行。”乔小姐板着脸,将苹果递给他,“小西西都说了,放假了要到医院来看你。”
等着西西的时间里,余先生做了一个手术,医生切掉了他三分之二个胃,之后余先生再不能吃乔小姐做的饭菜,只能吃一点点流食。乔小姐买来很好的牛奶,温热后一勺一勺地喂给余先生喝。
但是余先生喝不下。他觉得很疼,疼得他老想发火,疼得他怎么也睡不好觉,疼得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勉强喝下去的牛奶不久又会被吐出来。
乔小姐只当没看见,面色自然地给他拍背,第二天依旧买来牛奶和营养品。但是余先生还是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有一天,感觉不那么疼的时候,余先生拉着乔小姐的手不放,说:“你们别老想着瞒我……我怕是日子不多了,这辈子,辛苦了你……你这样坚强……”
乔小姐一愣:“你别成天胡思乱想的。你现在知道心疼我了,出院以后就辛苦一点,天天给我做饭吧。”
余先生没说话,只笑一笑,便虚弱地阖上双眼养神。
乔小姐麻利地将牛奶盒压扁丢进垃圾桶,又洗干净饭盒放进抽屉,然后走到走廊尽头的厕所,锁上门,突然蹲在地上,捂住嘴,泣不成声。
西西来看余先生的时候穿了一件小碎花裙子,说是她舅舅给她买的。她长胖了一些,长高了一些,余先生的脸颊却都凹陷了下去。他已经没法起床了。
西西拉着余先生的手不停地问:“爷爷,你不是说周爷爷毛爷爷他们是好的吗,但是为什么长征里面他们穿的衣服那么差,而坏人的衣服却那么好呢?”
余先生望着西西,他太虚弱,没有力气说话。乔小姐就把西西抱过去,告诉她:“西西,爷爷现在需要休息,你不要问这问那,给爷爷背背新学的诗吧。”
西西开学没几天。医生告诉儿子女儿们,余先生应该回家了。
到家的第二天下午,乔小姐,乔小姐与余先生的弟弟们、儿女们被叫到了卧室。
余先生躺在床上,指着他的两个弟弟对儿女们说:“你们的两个伯父,你们以后要尊敬他们,帮助他们。”
歇一口气,又指着乔小姐的弟弟:“你们的舅舅,你们对我怎样,以后便要对他怎样。”
儿女们都红了眼,拼命点头:“爸爸,你放心吧。”
晚上乔小姐做了软和的面条,让大女儿给余先生端过去。但大女儿很快就折回来,脸色苍白地对儿子说:“你过去看一下,爸爸的情况好像不太对。”
儿子过去不久,医生也去了。医生掰开余先生的眼皮,摇摇头,说:“瞳孔早散了,余先生已经去了。”
儿子女儿弟弟们都哭了出来。身怀六甲的小女儿边哭边给西西爸爸打电话,让他和西西赶紧回来。
乔小姐一个人在厨房,听着卧室那边传来的哭声,沉默地将锅里的面条挑进碗里,放姜丝,葱花。吃了几根,她想,这面太淡了,余先生不一定喜欢吃。她想加盐,两颗泪却突然掉进汤面里。
她找来找去也没找到盐,心底突然空了一大片。她想,算了,那个老东西,知道自己要死了,什么都交代清楚了都没想过她。她还管他干嘛。
乔小姐一个人在她和余先生的房子里过了很多年。西西每个周末以及寒暑假都会回到她身边。
后来儿子终于结了婚,买了新房,百般游说,乔小姐才终于搬出了老房子,去跟儿子媳妇一块儿住了。期间有人跟她介绍新的老伴儿,乔小姐都笑着拒绝掉,老都老了,还搞这些玩意儿干嘛。
再后来西西也长成了大姑娘,去了外地上大学。只是每年暑假寒假一定会回来陪她,就跟小时候一样。
今年冬天特别冷,乔小姐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过春节。
儿子感叹:“春晚节目里那首叫《父亲》的歌,我还真是挺有感触的。想想爸爸要是没死,我们现在该有多幸福……”
儿子的丈母娘也在,她看到坐在饭厅里的乔小姐,摇头示意他不要说到这些。
小女儿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已经没有那么伤心了。”
他们又谈了些节目,话题便转到了其他地方。
西西陪在乔小姐身边,问:“你真的不会再想爷爷了吗,奶奶?”
乔小姐正在吃一碗很稠的番薯粥,闻言淡淡一笑:“我想余先生干嘛,他第二世投身为人,都不知已经多少岁了……”
西西“哦”了一声,不再做声,又夹了一块油果子放到乔小姐面前的碟子里,只当没看见她眼角那一点晶莹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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