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

一

去年八月，我在乡下住了一阵，住在我老舅的家里，按过去的分类，他应该属于中农富农吧：圈养了几十只鸡猪，地也有个百十来垧。抛开那些牲畜不谈，每天我都会去麦地里放风，虽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曾不事农桑，但老舅并不阻止我下地，我就像个农业资本家——不，这词有些不接地气了。我就像个地主一样，看着来往的农业机械，闲庭信步。至于鸡窝猪窝，鼻子敏感的我是没怎么去过的。

有一天老舅家的鸡窝引来众人围观，打听完才知道原来是鸡窝里跑进来一只孔雀，这孔雀从哪来的，怎么来的，野生的还是家养的，一概不知。那是我这段时间里第一次去鸡窝。孔雀在众人围观下，没有露出任何怯意或赧色，自顾自地在鸡窝走着，像是刚进人家的沙发客，旁边的鸡对它视若无睹，漫无目的地东啄西蹦。

“这是孔雀吗？”围观群众中一人问道。

“肯定是。”

“它咋不开屏呢？”

“没有娘们它咋开呀？”

众人一阵哄笑。

过了几天后，人们新鲜感过了，自然来看的人就少了，倒是我还坚持着每天来看看它。经过几天的观察，我发现这只孔雀一些特别的行为：它从来不与那些鸡抢食，地上的饲料它是不屑于吃的，它常常吃栅栏外灌木丛的枝叶，有时还能逮着两只虫子开开荤。

二

乡下是望天的好地方，没有那些电灯像一个个严阵操戈的兵卒对黑夜视如仇敌，对群星大肆屠杀。趁着没入冬的日子还算暖和，我挑了个晚上准备坐在庭院里观星。天不够黑，干坐着还冷，于是我起身走走，走着走着走进了鸡窝，看见孔雀像个海蚀柱一样在熙熙攘攘的鸡群里呆呆伫立，似是等待着什么。突然间，它开屏了，我确信它不是对着我，尾巴上千双眼睛目光如炬，让我想起来我今晚的目的。我抬头望去，天空漆黑如墨，繁星在夜幕中慢慢浮现，如同汽水中不断涌升的气泡。夜幕越发迫近，像汽水泼在脸上的前一刻定格。

十一月下了几场雪，都没留住，人们说今年是暖冬，不管暖冬寒冬，冬天的杀猪菜是例行常规，我参观了一下杀猪，由于对暴力美学不敢苟同，我就不多加描写杀猪的盛况了，反正没杀人容易。

杀完猪我跟老舅说：“这猪反抗成这样，旁边的猪啥反应都没有啊。”

“你还想让它们有啥反应，一帮畜生而已。”

“舅你知道ISIS吧？”

“嗯。”

“他们给人质上刑前会做多次的演习，等到人质习以为常后，人质才能在镜头前镇定自若地被砍脑袋。你知道这么做的原因吗？”

“说。”

“因为人质临死前的反抗反而会激起人们与其斗争到底的斗志，与他们恐吓世界的愿望背道而驰。”

“你意思就是我杀个猪还得演演习呗？”

我没说话，他拍了拍我肩膀，道：

“畜生就是畜生，它们要是被激起斗志，咱们吃啥去？”

杀猪菜如期而至，我们吃得喝得很开心，老舅喝醉后拿着几块白肉甩进了猪圈里，几头猪上前一抢而空，犹如酒足饭饱的人们，口中哼哼唧唧，满意地走开了。老舅从嗓子眼儿里发出满意的模糊笑声。

三

老舅要去城里卖鸡，但他首选了那只孔雀，我问道：“你去卖鸡干啥选这孔雀呀？”

“你告诉告诉我，这孔雀还有别的利用价值吗？”

“你可以观赏嘛…”

“你再给我弄几十只，我给你开个孔雀园，问题是现在咱只有一只，还他妈是个公的。”

“它毕竟是只孔雀，你也卖不出去呀。”

“这好办。”老舅走向鸡窝，顺手抄起倚在墙根的斧头，进了鸡窝，万鸡之中一把抓起孔雀，拎到菜墩上，照着尾巴根狠劈下去，孔雀的叫声不比杀猪平和，劈完尾巴开始拔孔雀毛，直到孔雀浑身赤裸。随后老舅展示了他高超的手工技艺，用一地鸡毛织就了一身贴合孔雀的鸡毛装，套在了孔雀身上，在它脑袋上点了一抹孔雀血，作以假乱真的鸡冠。就这样，老舅完成了生物史上一次伟大的飞跃——人工改变物种。

从那以后，这只曾经的孔雀一改前非，开始和鸡群抢食，啄地动作轻巧灵活，与常鸡无异。

孔雀适应新身份的速度很快，两天后的凌晨被老舅带去城里，晚上老舅两手空空，唯有满满当当的皮夹子和他一块回来。

四

天是越来越冷，乡下的火坑加棉被在早上活是一个温柔的囚笼，这让我认清了自己的意志，也快要过年了，我动身进城回家。

大年初一，老舅进城来我家串门。几句年话过后，家里人一同围坐茶几聊起家常，老舅说到了那只被卖的孔雀。

“那孔雀卖给一个厨子了！他老在我这儿买鸡，买完后第二天他说‘昨儿的鸡毛可好褪了’，还问我是不是新品种，让我再弄点。”

众人的欢笑中，我已回忆不起那只孔雀还是孔雀时的样子了。

2018/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