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是家人中对我影响最深的人,除了妈妈。大姐也是对我们这个家有超大贡献的人。
顾娘家是中原女子的传统美德。中原家庭的姑娘们出嫁后,心里总还把大家庭的事情放在首位。我们家的姑娘们也是这样。若是一定要比较姐妹们对娘家的贡献,可以这么说吧:如果没有大姐先前的付出,我家的很多难关是熬不过去的,它关系着娘家人的生存问题,即从0到1的问题;如果没有我后来的支持,娘家人的生存条件可能会差一些,它关系的是家里的生活条件改善和后续发展问题,即从1到N的问题。
大姐比我大十八岁。从小到大,我就一直受到大姐像妈妈般的特别照顾,耳濡目染她对娘家人的倾心和爱护。
当时,我在县一中读高中,学校距离大姐家不远,吃住均在大姐家里。那几年,大姐家的生活起居、时间安排几乎全围着我转。大姐负责洗衣,岳哥分管做饭。大姐不管上白班还是上夜班,每天早上,我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地放在床头;一日三餐,我几点到家,岳哥就保证几点准时开饭。
外甥女红霞买了新衣服,我若喜欢,就让我先穿一穿;家里有好吃好喝的,优先让我满足;大姐发工资,肯定有我的零花钱。我不需要干活,不用受累,只要有明确需求,就会有人帮忙解决,连外甥东杰的重要性都被排在后边。大姐家所有人认准我肯定能考上大学,都铆足了劲,想助我一门心思实现梦想。
那年头,大姐除了要管我上学,还要照顾家里其他人。二哥当兵去了,家里生意不做了,农村生活中,平时手头没有什么活钱。大姐已调到棉纺厂工作。棉纺厂属于县城里效益比较好的单位,工资发放及时,是家里唯一有保障的经济来源。大姐自己省吃俭用,却隔三差五把各种针头线脑、劳保用品、床单毛巾衣服等,只要有用的东西,啥都往家里拿,临走再给爹妈塞上几块零花钱。
有几年,家里生活特别艰难。妈妈这当家的经营实在困难,万不得已中,她不知怎么就摸清了大姐发工资的规律,总是在大姐发工资的第二天,准时出现在大姐家。大姐自己顾家,想方设法补贴娘家,有时又怕姐夫内心不舒服。妈妈这样子主动杀上门来,大姐难免有些不自在,也有点被绑架的感觉。
但不爽归不爽,妈妈到底还是亲妈。大姐最多嘴上发几句牢骚,说几句狠话,最后还是乖乖拿出至少一半的工资,让妈妈带回去应付打理整个大家庭的生活。后来大姐也慢慢习惯了,若是哪个月妈妈没有准时来“探望”,她自己就揣着那点工资回去了。
其实不仅如此,大姐从小就是个敢为家里人豁出性命的人。在我家院子的那棵椿树下,妈妈经常和我们讲起以前的陈年往事。印象最深的,就是大姐舍命偷红薯的故事。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大姐才七八岁,二姐四五岁、大哥两三岁。家里已经很多天都没有饭吃,个个饿得面黄饥瘦,没有一点力气。妈妈怕孩子们撑不下去,每天都在四处观察,琢磨着如何能让娃娃们吃顿饱饭。
有一天,下着倾盆大雨,妈妈侦察到红薯地里无人看管,若是有人能淌过寨河,就可以偷扒几个红薯。妈妈是成年人,知道村里的纪律,若是被逮到,将受到很严厉的惩罚,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但孩子们饿得眼睛都瞪大了,紧紧揪着她的心。于是便狠狠心,拉着大姐的手,冒着大雨,走到寨河边:
“娃呀,你沿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淌过寨河,就到了红薯地。但是不能偏不能歪,歪了就掉进沟里了。”
“妈妈,水那么深,雨这么大,我怕。”
“不要怕,伸开双手,保持平衡,眼往前看,一步一步把地探实了,再往前挪。红薯就在那里了,想不想吃?”
大姐一边说想,一边克服内心的恐惧,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过道上的河水水位,没过大姐的脖子,只有大姐的头能露出水面。天上还在哗哗下着雨,下着大雨,两边是更深更深的寨河沟,稍一偏斜,大姐就可能掉进去,被湍急的大水冲走。
万幸七八岁的大姐头脑灵活胆子大,稳住身体,不偏不倚,探着地底,一步步往前挪,总算安全过了河。赶紧溜进红薯地里,扒几个红薯,绑在腰间,再沿着原路涉水折返,跑回了家。爹妈赶紧关上大门,偷偷生火,把红薯煮熟了,分给孩子们,让孩子们美美吃了一顿。大姐大概还在后怕之中,边吃边哭。妈妈懂她的心情,抱抱她,抚摸着她的头,安抚着她:
“不是妈妈心狠。你是孩子,偷几个红薯,即使有人看见,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谁愿意看见饿死人呢?虽说刚才雨大水深有点冒险,现在吃饱了,你说心里美不美?你是愿意这样撑死呢,还是等着饿死?”
“还是撑死好。”大姐又破涕为笑。
这一段故事,在以后的岁月里,妈妈和大姐曾多次讲给我们听。妈妈讲得更多的,是面对苦难时的内心挣扎和取舍,而大姐总是边说边笑边噙着眼泪。大姐每次还会说,那红薯,爹妈一口也没舍得吃,只看着我们几个娃娃,美美地吃。
大姐一生都在为这个家拼命,但一直对爹妈不让自己上学的事耿耿于怀。心里有放不下的事,总觉得别人欠着自己什么,说话就会带刺,经常词不达意,伤了周围的人,自己却不知道,最后好心办成坏事。妈妈在的时候,总是在旁边帮忙打圆场,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爹妈不在这些年,大姐年纪也渐渐大了,老了,身体已大不如前,还爱把年过半百的弟弟妹妹们当成小孩子。谁家地里的活干得不好,谁家屋里收拾得不干净,谁家孩子饿着了凉着了,谁耍滑偷懒了,她总喜欢一边帮忙干活,一边批评那些看不顺眼看不惯的事情。
现在这个年代,大家都比较自我,再亲的亲人,哪还有几个人喜欢听那些不中听的话呢?唠叨多了,就有人顶撞她几句。大姐觉着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出力不讨好,常常自生自气,各回各家。但是没过两天,没有人召唤,她自己又忍不住带着鸡鸭鱼肉凑回去,东家看完看西家。她不知道,这个家里的一切,不管好的坏的,早已融入她的生命,她哪里离得开、放得下呢?
晩辈们不太了解往事,只看到这些年我为家里做过的事情,认为我对家里的付出无怨无悔,不计成本,把内心的感激和外在的光环全给了我。其实我和大姐之间,隔着太远的距离。
我和大姐之间是无法比较的。大姐虽然不太富有,但她几乎把她的全部都给了这个家,在关键时候甚至生命;我从小耳濡目染,受到大姐的影响,自立之后也很顾家,但我所给予家里人的,只是我所拥有的一部分,而且是多余的、自己用不上的那部分。
孰轻孰重,相信明白人内心自有惦量。
他人的评价和惦量,一直都不是付出的目的,也不曾是行动的原因。对我们姐妹来说,顺着自己的心,做着心甘情愿的事情,在成全他人的过程中,也成全着我们自己,获得了内心深处的长久安宁。
我心安处,是家。家,一直在我心里。我如此,大姐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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