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滴滴答答,夜雨清凉,就是不开电扇或空调,也可以睡得很好。
时令已进入了二伏,照往年,这应该已是最为溽暑难耐的时段了。可今年入伏后,随州乃至湖北却连日阴雨,手机里还不时传来各地涨大水的消息。
尽管连阴,但天一放晴,只要太阳一露脸,气温立马飙升。只能赶紧打开空调或电扇降温。
已经很难想象,在这样炎热的伏天里,如果没有空调电扇这两样东西,将会是个怎样的场景。
但我们都是从那个的年代走过来的。那个没有空调没有电扇、甚至没有电的年代并不遥远,为抵御炎热,人们唯一的办法,只有寻地方纳凉。
纳凉,似乎是件很小的事,但它记录着光阴长河里,一些细碎的美好,一些古老的故事。这些美好,这些故事,在静默里守着日子,随风摇动。
是啊,光阴不会说话,但故事会。
童年的故事是最难忘怀的。记忆中的孩童时代,人与人总是靠得很近。那时,我家住在随县城关镇二街鹳坑巷,即便是炎热的伏天,街邻们也总是喜欢群聚在道子口、巷口、天井或是家门口,三五成群地坐着纳凉,手里摇着蒲扇,讲一些东家长西家短,讲一些不着边际的神话,讲一些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的故事。
在这样的昏昏夜色里,大人都好似变成了博学的才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即便是闲话家常,也能唠出历史的质感。而我们这些小孩子,则蹲在旁边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急切地盼望他们快点说出下文。
当年的这幅场景定格成记忆中的老照片,时间就凝固在那个片刻。
接着便是下放农村,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家从随县城关镇下放到三里岗尚店火石冲。那时候,除了尚店街上有电,乡下是不通电的。没有电,伏天纳凉的东西就是蒲扇。当然还可以洗澡,大河小溪、堰塘水荡,甚至泉水坑边也可以洗一把,那时候也没有污染这个词,只要是有水的地方都可以下去洗洗凉快。
三里岗的大山里,夏天的夜晚还是比较凉爽的,我的故乡尚店火石冲,到了晚上凉风习习,把凉床搬在院子里,或把门板支在两条板凳上,睡觉还需盖上被单。记忆里,好象从没有过晚上热得睡不着的现象。
而小时候的暑假基本都在舅舅家度过。舅舅家也下放了,下放的地方就在随州城郊八一大队。那时候城郊也热,到晚上,村民们几乎都睡到稻场上。每个村子都有一处很大的稻场,除了收打晾晒粮食,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夏天乘凉睡觉。
拿上一块凉席,铺在平展的场地上就可以睡了。吹着凉风,也少有蚊子叮咬。
村子里尽量多的人聚集到一起,听老年人们讲着过去的奇闻异事,看着满天繁星,很容易就进入了梦乡。
舅舅住的城郊有电,但仅仅只作为照明。想不起那个时候有什么家用电器,电扇是奢侈品,空调还是传说,而且电压老是不稳,不知道啥时候又会碰上没有来由的停电。电视是稀罕之物,我常和小伙伴们到舅舅村子不远处的气象台蹭电视看,12寸的黑白电视机就放在气象台的院子里,音量开到最大,电视机前黑压压一片尽是人头。也常常和小伙伴们一起寻免费电影看,离村子不远就是654部队,部队经常放电影。再不就卷起裤腿淌过涢水河,走很远到8228部队,那里也经常放免费电影。挤着看电影或电视,也就忘了伏天的暑热。
小城里的街巷、城郊村庄的稻场、大山深处的农家小院,构成了儿时的我对暑天纳凉全方位的记忆,时日愈久,怀念愈殷。而最清晰的记忆,还是尚店火石冲伏天纳凉的情境。
唉,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居家歇着有风扇空调,优哉乐哉,该是多么惬意,倒是无端地,时时怀念起小时候暑天纳凉的事来。有人说爱回忆就是老了的表现,或许真的是老了。是啊,老人和小孩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老人们在回忆很久以前的往事,孩子们却在畅想很久以后的未来。
纳凉似乎总是和夏夜有关。“遥想纳凉清夜永,窗前微月照汪汪”。童年乡村的夏夜,离不开凉床、蒲扇、夏虫和蛙鸣,还有飞来飞去的萤火虫以及漫天的星光。
小时候农村的家,在尚店火石冲天子岗下,四面环山,屋右侧是乡村公路,砂石土路,平时极少有车辆,公路右侧往下是条小溪,人们叫它马家小河,溪水潺潺,日夜流淌。
夏天,就算再热,也只有蒲扇。实在太热了,就去天子岗上,岗上有稻场,有仓库,岗上时时还有风,坐在仓库边的阴凉里,或是大树的树荫下,听知了声嘶力竭地聒噪,听树叶沙沙地响,顿感阵阵睡意袭来;实在热的耐不住了,就偷偷地和小伙伴们跳进马家小河的水潭里洗澡,入水的那一刻,暑热顿消。
那时的火石冲没有电,更不知电风扇为何物。清楚地记得七十年代末返城回随的时候,尚店火石冲仍然没有通电。
傍晚冲凉后,我和母亲抬出家里的凉床和靠椅,放到门前的小院里,一家人躺的躺,坐的坐。凉床,就是农村里常见的一种木床,专门用来夏天纳凉休息的,还有竹床,同样也叫凉床,竹子做的,材质不同而已。天长日久,凉床已经被岁月打磨成了深褐色,失去了材质原本的颜色,躺上去更觉清凉。
那时父亲在三里岗镇上教书,家里只有母亲,我是老大,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母亲斜靠在躺椅上,我和弟妹们躺在凉床上,母亲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蒲扇给我们赶蚊子,一边给我们讲故事。
我仰望着星空,那时的星空很璀璨,繁星闪烁。母亲便指着银河对我说,你头顶正上方的银河边,那颗最亮的星就是织女星,银河斜对岸,一颗亮星两边各一颗小星,就是牵牛星,牛郎正挑着他的一双儿女。母亲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母亲还给我讲“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可到如今我还没有弄清织女和七仙女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转向北方,母亲教我辩认北斗星,还教我从北斗星的斗口5倍远的地方寻找北极星......
璀璨的星空下,萤火虫在静静地飞,在暗寂的夏夜里忽明忽灭,像极了星星点点。想捉萤火虫,便找个玻璃瓶子,盖子上钻个洞以让空气流通。
我拿着蒲扇追赶着萤火虫。抓到之后就放进玻璃瓶里装好。等抓得差不多时,把盖子盖好,玻璃瓶便变成了一盏萤火虫灯。
然后拿索子线系好,挂在凉床边的树上,在萤火虫一闪一闪的亮光中入睡。第二天起来,萤火虫全部死了,不免一阵伤心。但是到了晚上,又禁不住萤火虫的诱惑,早忘了早上的伤感,又开始追赶着去抓。
父亲在家时,也常常讲故事。他给我讲“囊萤映雪”的故事,我拿着装着萤火虫的玻璃瓶给父亲看,告诉父亲车胤在骗人,说你瞧,就算凑近了玻璃瓶的萤光,这书上字还是看不清楚。父亲说,古人是用毛笔写字,字写的大,当然就能看清楚了。
一瓶子萤火虫挂着床边的树上,一闪一闪的,觉得很是美好,那是我童年里一束最温柔的光。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多少年后,每当想起杜牧的这首诗,我眼前便浮现出儿时在尚店火石冲夏夜纳凉的情境,那星星,那月亮,那扑闪的萤火,还有父母娓娓叙说的久远的故事,记忆就凝固在那个温馨的时刻。依然会记起每一个细节,记得彼此脸上带着的笑意,还有被萤火照得光亮的脸。
深沉的记忆里,夏夜不只有流萤,还有夏虫和蛙鸣。入夜,夏虫的呢喃时有时无,而时远时近的蛙声则是静夜里如交响曲般的合奏。我喜欢听蛙声,于宁静处品味喧嚣,于喧闹中寻找宁静,听着蛙鸣,反而能更快地入睡。及至稍稍长大,读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时,就概叹辛弃疾词中的意境格外优美。
夜深人静,会看到流星划过夜空,掠过天际。母亲打扇子也累了,起了轻轻的鼾声,一家人沉沉地睡去,直到清晨。
醒来时已是天明,树叶摇曳,微风清凉,露珠打湿了被单和凉床,微微的凉意里,岁月温柔。
“哦啊、哦啊”,噪鹃又开始鸣叫了,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知了、知了”,蝉也一起附合着,片刻不停,无休无止。岁月如歌,新的一天又这样开始了。
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岁月的长河只会裹挟着我们一路奔涌向前。时光无法倒流,回忆永远都在,透过岁月的尘烟,那夏夜、那星空、那蛙声和那流萤还有浪漫故事组成的童年,每每回首,忆起的总是温情,留下的都是美好。
到了八十年代,电扇已普遍进入了家庭,夏夜里露天乘凉的人少了许多。我上班了,工作的单位就是电扇厂。但年轻人不喜欢在溽暑的伏天里电扇吹出的热风,为消暑,大家会去涢水里游泳,入夜则卷起凉席铺到集体宿舍的顶楼上纳凉,一边望着夜空一边和同事们海聊,直到倦意袭来,倒头就睡。
进入九十年代,我已结婚生子,在㵐水一桥附近有了自己的小家,家里还添置了空调。但电压不稳,花几百元买来了增压器,同样还是带不动空调。夏日炎炎,年幼的女儿身上长了痱子,我们便在夏夜里带着她,拿着凉席到㵐水一桥上去纳凉,大桥的人行道上夜夜都睡满了人。桥上凉风习习,一宿夜露,女儿的痱子便能消下去许多......
岁月荏苒。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我也加入了退休的队伍。伏天的傍晚,有时会出门到白云湖绿道上散步纳凉,有时便在楼下的小区里和邻居站着闲聊。也有很多老人在小区的树下乘凉,一如往昔的模样,搬把椅子,手摇蒲扇拍打着蚊子,“纳凉高树下,直坐落花中”,但多半却呆不了太久,只待夜幕降临便都回到了各自家里,一来家里都有空调,二来是蚊子太厉害。往年的那种夜蚊子少了,花蚊子却多了起来,这种花蚊子,不分日夜见人就叮,咬上一口又疼又痒,本是闲适的纳凉,坐不了一会便被痒得心烦意乱。我在想,可能正是这种外来物种入侵的花蚊子,让传统惬意的纳凉慢慢走入了历史。
纳凉虽是件小事,但它却是夏天的组成部分。怀念往昔的伏天,拍拍蚊子,摇摇扇子,琐碎而又平淡;聊聊收成,拉拉家常,云淡风轻里纳一身清凉,在俗世喧嚣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惬意与静默。
纳凉的形式随着时代在慢慢改变。但那些关于纳凉、关于童年的故事,却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淡忘,反而化成了一根绵绵的细丝时时轻轻拉扯着我的神经,有时,恍惚间仿佛就走进了童年的夏夜,在院子里看月亮,捉蟋蟀,听墙角的蝈蝈叫。暗处的地上会有小小的坳堂,有浅浅的积水,水映着月亮,好似银子化成了水洒落下来,掉进了黑漆漆的地上,一脚踩下去,就像是踩进一汪清凉又温柔的梦里。
那是童年里最温情的美好,在伏天的夏夜,不知还蕴积着多少消暑的乐趣,蕴积着多少不能忘怀的记忆,让我们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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