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

作者: 小名不是子羽 | 来源:发表于2017-02-06 17:24 被阅读0次

    黑衣人出现在镇上的时候,人们都在熟睡,只有夜里街头的一个酒鬼看到了他。

    此刻,天已大亮,酒鬼靠在酒馆门口的椽木柱上,一手提着他羊皮酒袋子,一手指指戳戳比比画画。酒鬼先是灌了一口酒到嘴里,满嘴的唾沫星子蹦出来,他随即抻了个懒腰,大声说道:“那家伙穿着一身大黑的斗篷,好高的个子,足足比你,还有你,两个你高还不止了。他还骑着一匹褐色的高头大马,对,马革上的腰带子里有这家伙一把木炭色的剑,那剑鞘、剑柄,还有剑身肯定不是用一般的生铁铸成的。——你们要问我,他穿什么靴子,好像也是黑色,他浑身上下就眼睛是白白冷冷的珠子。——哎呀,你们不知道,他把剑比着我脖子上,他险些杀了我,那剑看着黑乎乎没啥了不起,可是刃口的锋芒就好比削铁如泥的干将、莫邪,可能比龙泉宝剑都要快哩!”

    酒鬼似乎真看见了黑衣人,虽然很多人表示怀疑,但只要一站到酒鬼面前听他舌灿莲花地吹嘘和形容,他们就不由得信了。黑衣人是一个身穿大斗篷,腰悬黑色长剑,骑着一匹黑色高头大马,并且他自己也十分高大的“东西”,他们基本确信这个说法。但在说到黑衣人究是“人”还是“鬼”的时候,酒鬼却忽然模棱两可起来,他把声音放低了,冷冷地朝着围拢过来的人说了一句:“他也许是人吧,要么,鬼怎么会骑马呢?”人们这才开始认定黑衣人一定是人。紧接着,酒鬼忽然放声哈哈大笑起来,他放高了嗓子,一抬头,冲着天空叫道:“就算是鬼又怎么样啊,老子怕了么,你说要来取我性命,老子等着,老子就要在夜半三更招摇过市,你能把我怎样,嗯,能把我怎样?”这话叫在场的听众都纷纷吓一跳。“什么,你说什么,那家伙还要取人性命,他不怕官府么,他不怕捕快老爷把他抓起来关进牢里头么?”诶,酒鬼,你又喝多了给我们编故事吧,你分明就没有看到什么东西是不是,你看到地是个影子。”酒鬼听到“影子”,陡地把脸撇过来,死死地盯住这人,他目露凶光。他又撇过头去,摇了摇羊皮酒袋子里头的酒,哗啦啦直响,看来所剩不多了。“老掌柜的,加满加满!”老掌柜门口几时有过这么多人来凑热闹,这还不都是酒鬼的功劳,虽然他们都是来听故事,但来了店门口,有不进去吃两杯喝两盅的么?“好、好、好,加满,满上!”“老掌柜,帐还记着,你看我今天夜里把那家伙的黑剑给你们弄来。”“不好扯谎吹牛皮的,人啊,还是老实点老,他要什么你给他什么就是了。”有个怕事的妇人同酒鬼说。“你个妇道人家,你晓得哪样,我生平几时被人家拿剑比在脖子上,他这是要骑在我头上屙屎,还要取我性命,他以为我就是个酒鬼么,我还是个爷们,是个有一把好力气的好把式好长工。”

    老掌柜把酒打来了,摇了摇给酒鬼听,“你看你看,一点声都没有的,满的满的。”“这老掌柜,声音哪有看到的,怕是又兑了水吧!”一个手艺人说。“胡说,叫你胡说,我的酒那是上好的竹叶青,粮食做的,还不是早稻,是晚稻,最好最好的晚稻,你听谁说我兑水的那,你若再胡说,以后休要到我这里来吃酒,我也不卖你。”“谁稀罕吃你家的酒,我怕那个穿黑衣服的家伙可能喜欢吃你家的酒吧,嘿嘿!”“呸呸呸,青天白日,你说这鬼话,小心他要你性命才是真的。”人们本为那个穿黑衣的家伙狐疑着,陡然听到这么一说,素来也晓得老掌柜是个不地道的小生意人,立刻转移了话题,纷纷帮起手艺人的腔,替他说话。有人说:“不过,老掌柜,你莫说,这带剑的侠客里我听说莫有不喜欢酒的,我们这地方,酒肆、客栈就您这东头一家,西头还有一家,你还真要防备着点才好,不好拿假酒糊弄人。他们走过江湖,闯过南北,什么好酒莫有吃过,你要把那最后的酒都端出来,好避灾祸哩。”“是呀,老掌柜,这一点不好的酒莫要拿出来卖了,酒里渣滓又多,酒味又不好又不上喉。”“啊呀呀呀,都说我酒不好,你们莫要吃了莫要吃了,都去西头吃去,去西头吃去,看你们吃得起吃不起。”正说着,一个妇人忽然道:“呀,你们就顾着扯酒,那喝烂多的狗东西不见了啊!”大伙听这么一说,各自拿眼睛在人堆的缝隙里探查,还真是不见人了,酒鬼得人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都散了吧散了吧,这狗东西,准是找地方窝着去了,你们还不晓得这个,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莫慌,你们都莫急着走,在我店里酒帐都给我结了,结了才能走。”“这老掌柜,猴精猴精的干哪样,哪天怕见不着么,又没有生面孔,哪一个人你不认得,莫非还少了你这两个小钱不成。”“休要说这话叫我去讨那两个小钱,这债主做不得,你们都结了吧结了吧,小本生意,概不记账。”

    酒鬼的故事传好过一阵子后,乡亲都看淡了,以为不过是酒鬼从哪本破书上造出来的。镇子一向清净太平,平白的夜里来了生人,会有不沸沸扬扬么,就算夜里来,也应该先是镇子上敲钟的老孙头先晓得啊,怎么就他酒鬼一个人晓得,这不胡说吗?可是,那天白日里酒鬼装得样子,那么真,不像是戏台子上演出来的,这黑衣人到底有没有啊?乡亲们对酒鬼所言存着疑惑,但也不妨彼此的生活,许多有农活家事的人在干活以后,依然推敲、猜测着酒鬼故事的真假。

    到第三天清晨,人们还没出门,分明就听到官府的锣鼓声,打开了门往外看:一个衙门里的更使敲着一面锣走在最前头,捕快老爷骑在一头又瘦又小的毛驴肩上跟着,后面是几个衙小差役。小差役们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睡了一个死人。这人不看则已,一看就把大伙吓倒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夜里打更的老孙头。那一脸的灰白胡子,眼珠子往外鼓凸着,显出临死前那种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目光,鼻孔、唇角和耳朵里往外流着血,有几只苍蝇钻进了他耳朵舔着那血。他那致命的伤口在脖子上,柳叶眉似的一道细细的剑口子,此时早已口子早已收了,只有一片黑色的污迹。老孙头的尸身已经开始发臭,手臂上开始露出难看的尸斑,他那骷髅一样的身体,骨头细得像冬天老槐树的树枝,从皲裂的皮肤下往外涨出来。经过太阳炙烤,一股子尸臭发散,招来房前屋角越来越多的苍蝇,小差役们纷纷蒙着面,一人一只手抬着,另一只手驱赶蚊蚋。尸身因此很沉,几个小差役纷纷有些腰蹲下去,又或者是蚊蚋的功劳,叫他们分不出全部的气力来抬这尸首,心里怨气冲天。

    终于,锣鼓在酒店门口外面的空场停下了。小差役们放下尸首,站得离门板两三丈远,让老孙头在太阳下曝晒着。“本捕快昨日巡视本镇,在荒野岭发现这具尸体。想来你们没有不认得这个人的,那好,我告诉你们,你们均逃不脱干系,都有嫌疑,本捕快今日就要现场破案,脱不了嫌疑的人本捕快都要带到知县老爷跟前,叫老爷审讯,叫杀人凶手伏法受诛。”

    人群从四面八方过来聚集,纷纷嘀嘀咕咕交头接耳,这让站在酒馆柱子跟前捕快老爷很不痛快,他大声喝道:“你们休要窝藏凶手,本捕快今日告诉你们,本县其余各镇素来清平,家家太平安康,户户安居乐业,几时听说有过命案,就是一只猫一只狗,也都是规规矩矩,唯独在此镇上,今日破了例。幸亏此时知县老爷还不晓得,我已差人去报,知县老爷若闻听这些,真真要肝肠寸断痛哭流涕,这都是尔等乡里不尊民风不听教化的结果。从此刻开始,你们每个人都来和本捕快说最后一次见到死者的时间,还有你们的其他隐秘勾当,有隐瞒的有遮遮掩掩的,本捕快一定彻查得清清楚楚,就是你再盘根错节,也休想逃过本捕快的法眼。本捕快就要在你们当中得到线索,尽快抓住凶手,还本县一个太平,还死者的一个公道。”

    听捕快老爷这么一说,人人噤若寒蝉,不敢说话。捕快老爷看到自己的声威收到了应有的成效,立刻就说:“镇上的人都到齐了么?”老掌柜从店里搬了一张自己内室的太师椅出来给捕快坐,又叫店里的伙计搬了张八仙桌来让捕快老爷办案,自己没有站到人群中去,而是立到了捕快老爷跟前。“回捕快大人,就差西街酒肆的白老板和一个酒鬼了。”“那人呢?”“西街酒肆的白老板据店里的伙计说,上京里去探亲了,有一个月了,那酒鬼,我已差人寻去了,怕不半个时辰就来了。”“那好,就从这些人开始。”

    人群站成一条,像弯弯曲曲的蚯蚓慢慢蠕动到捕快老爷跟前,每个人都上前来禀明捕快老爷:几日几时几刻见到过老孙头的情形和事宜。捕快老爷哪里是听,喝茶要紧,一口茶呷在嘴里,小闭了眼还要回味半天。听到有人支支吾吾的时候,训两声说两句震慑的话,那支支吾吾的人就竹筒倒豆子一样的,把炕头上的那点龌龊和生病长疮的沉疴顽疾也一一公布出来。捕快老爷烦不过,道:“谁要听你这些烂疮烂屁股的狗狗屎,下一个下一个。”然而到了午后,人群才走过了一半,捕快老爷累了,挥挥手叫他们散了散了,却过来单问老掌柜。老掌柜站在那里昏昏沉沉晒了半日,已经站着打起盹来。捕快老爷站起来,一把提溜住老掌柜的耳朵,喝道:“老家伙,你醒了没有?”“哎、哎,醒了醒了,早就醒了。”老掌柜陡然被叫醒,三魂七魄半天才回到身上来。“你说的那个酒鬼怎么还没有来。”“啊,是啊,都两三个时辰了,这还没有来呢?”“我看这酒鬼就是杀人凶手,我立刻就差人报知县老爷,发海捕文书把他抓起来。”“呃……”老掌柜欲言又止。“你这老东西,有甚话这不干脆。”“那好,不瞒捕快大人,我倒觉得这酒鬼不是凶手哩!”“有何说道?”“捕快大人想啊,一个酒鬼,成天醉醺醺的,那里懂得杀人,若说他是为钱杀人,那老孙头手上也没有几个钱啊,不至于贪这点积蓄惹一个人命官司,而且这酒鬼和那老孙头一向也好得很,常常来我这地方吃酒,我看不是他。”“那他何以还没有来?”“捕快大人有所不知,这厮一喝多了就蒙头大睡,他睡觉常常没有固定的地方,叫人好找了。”“噢,原来如此,那你说凶手是谁?”“我看凶手像我们镇上的手艺人。”“这又如何说?”“捕快大人不晓得,那手艺人不要面上看着挺和善,其实肚里全是坏水,喜欢惹是生非,并且还是个外乡人,走乡串镇串来的这里。他本是个孤寡之人,因为看上了本镇上一家人家的女儿,入了赘才定下来的。大人刚才也说了,本县素来民风淳厚没有伤天害理的,可他却不是本县的人。”“那拘他来仔细盘问。”“那捕快大人不要说是我的举报。”“这个自然。不过,我现在有些饥渴,你这里可有吃的。”“有的有的,捕快大人移驾,屋里坐屋里坐,里面敞快里面敞快,快请快请。”

    手艺人被从店里放出来时,已经浑身无一处完整,两条腿几乎打断,屁股上血肉模糊,和麻布粘在一起。那手艺人的妻子在店外地上坐着,一面摩着丈夫的胸口,一面嚎啕:“是那个不怕伤阴鸷的狗东西这样作践天理,就不怕雷打天劈,不怕阎王爷把他拘了去,不怕穿黑衣的家伙索他的命,刺穿他的肺肠。”“哎呀呀,叫别人听听你这话听听你这话,谁作践天理谁伤阴鸷那,你家里人不知道干了什么叫捕快大人拿住了把柄,你在我门口嚎个哪样,快走快走。”那手艺人妻子闻听此话,一把跳上来拽住老掌柜的衣摆,“你行行好积点阴德,为我们雇个板车吧,求您呢求您呢?”这老掌柜到底为先前在捕快大人面前说那些话觉得内疚,他是想不到捕快大人这样心肠狠毒,把人往死里去糟践,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小差役,莫看年龄小,却也手段残酷得很。他亏得是劝住了捕快大人,才没有把这小手艺人糟践死,他也没敢说那“酒鬼”是凶手,如若说了,只怕那酒鬼早已命丧黄泉。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往“黑衣人”身上去推。

    捕快老人和一帮小差役心满意足的走了,杀老孙头的人就是“黑衣人”。老孙头的尸体拿去火化,烧了一天一夜才成灰。

    这天,老长日子里不见的酒鬼又出现了,他仍旧一如既往地提着他的羊皮酒袋子,仍旧靠在那根靠惯了的柱子跟前。“哎,你们晓得不晓得,我差点就捉住黑衣人了,我在县里发现了他的高头大马,我还看见他进了妓院。”“你怎晓得那黑衣人会在镇里出现?”“我就是感觉啊,感觉他会去。”“酒疯子,你去县里干什么?”“我发现了老孙头的尸体啊,我去县里报官的啊,老孙头死得好惨啊,脖子被剑化开了,肯定是那黑衣人干的,我看就是他。对了,老孙头的尸体呢,安葬了么,他还把棺材本搁在我这里叫我等他死后给他打一副棺木了。”人们通通都不说话,一脸黯然的样子。老掌柜半天才说:“烧了。”“怎么烧了呢?哎,烧了也好,这可恨的黑衣人,我一定把他抓到给老孙头报仇。”大家都鼓励酒鬼,叫他如果再有黑衣人的消息,一定告诉他们,他们集体为老孙头报仇。可是,自那天后,却再没有什么黑衣人消息。

    手艺人渐渐伤好起来了,这天酒鬼找他喝酒,喝到醉醺醺的时候,手艺人问他:“那黑衣人你找到他了么?”“找什么啊?”“你不是要替老孙头报仇么?”“报什么仇?”“那黑衣人?”“实话告诉你,老孙头是我杀的。”酒鬼脸色一沉,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手艺人闻听此话,筷子摔到了地上,颤颤巍巍不敢拣起来。“我只是想不到坑苦了你,你若要保官,现在尽可以报去,我实话告你,我可不是惦记老孙头那点棺材本,我这样一个人,还怕没有活干没有酒吃么?”“那你为哪样杀他?”“老孙头得了重症,每每一发病就死去活来,他求我,叫我杀了他,免得痛不欲生。可我一想,总要惹人命官司,就有了这个计划。”“那黑衣人是你编造出来的?”想到这里,手艺人陡然惊醒过来,“一开始那个黑衣人就是你,你乔装打扮,你在镇上散播流言,你又去报官说有黑衣人,你还会剑术?”“对,哈哈,被你说中。来,喝酒喝酒!”“等下,我还是不信,你要拿剑出来我看。”“好,我明天带你去看。”

    那天夜里,喝完酒的手艺人在家里辗转反侧睡不着,预备偷偷摸出镇子到县里去报官,半道上却遇到了一个穿黑色大斗篷,骑褐色高头大马的人,他手持一柄通体乌黑的寒铁剑,剑尖直指着他的脖子,那黑衣人说:“现在,你见到了吧!”他只轻轻往斜里一画,一道柳叶眉似的伤口,鲜血像潮汐一样密密地涌出来。手艺人眼睛只眨了两下,身子就向一边歪了下去。

    黑衣人的故事,时隔几月后又在酒鬼的嘴里传开了,这次比上次的还要生动。当然,捕快老爷又来了,并且多带了两个小衙役,私下里,捕快老爷告诉老掌柜说,那小衙役里有一个是他侄儿,一个是他外甥。老掌柜叫苦不迭,特别想找到黑衣人,买通他,把这捕快大人和他侄儿、外甥一并杀了。

    二〇一一年十月一日至三日

    二〇一七年二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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