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前，正东毕业。秀英说要留念。在学校湖畔的长椅上，秀英拿出两个银白色的小盒子，里面是她托朋友定制的两根十字架项链，几乎一模一样，只在环扣的地方，在那个小吊坠上刻了两个不同的英文字母，一个是“Y”一个是“D”，代表各自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正东拿了D字母的项链给秀英戴上，他说这样交换戴表示在神面前，两个人不离不弃。秀英默许，帮正东戴上了另一条项链。
他在微弱的灯光里，看到形状熟悉的环扣，起初并未在意，但是看到环扣标识上醒目的D字母时，他遽然怔住了。他把整个项链翻来覆去地看，他确定这是他给秀英戴上的项链！他这个时候才注意起馨儿妈妈的名字，办理离院手续时护士似乎喊过“秀英”似的字音，他并没有留意，当时他心里只担心着馨儿。
现在，当这根项链联系起两个判若两人的秀英时，他脑中一阵轰鸣，他无法相信那个浮肿苍老的妇人就是自己寻找了二十年的秀英。他居然没有认出她来！他作为旁观者参与了她整个的葬礼，可是他竟然没有发现他自己送行的就是秀英！这突如其来的事实将他拽倒在地，他瘫坐在床侧的泥地上，紧握着这一串项链，任由懊丧自责将自己撕扯成片。记忆深处，他对秀英的誓言如尖刀在他本似愈合的心口一寸寸地剜入——秀英啊，找你这么多年，万万没有想到，找到你的时候，已是你步入坟墓时。我这个负心的人，竟然无知无觉，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20多年前，你独自离开，我迫于母亲的生死相胁，屈从了一段可耻的婚约。当我鼓起勇气隔绝所有的捆绑，只身来到你的国土寻你，杳无音信。整整20年，为了向父母证明不靠政治联姻依旧可以自力更生，我拼命地做事业；为了弥补给你带来的创伤，我四处打听你的下落，渴望补救自己的过失。整个上海我找遍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深居在这个小山城里。你是决意不让我找到你啊！
他悲恸难抑，抽搐落泪，馨儿觉察到正东的声响，看着正东低头饮泣的侧影，她不自觉地伸出手臂挽住他的脖颈，“正东，你在哭吗？”
“奥，看着这条项链，突然很难过。”权正东来不及掩饰，“想起你妈妈真不容易啊。”
“嗯，你这样难过，正东，妈妈如果知道我找到了像你这样好的人，她会为我高兴的。”她轻轻地拍拍枕头，“正东，你也休息吧。”
正东听馨儿这样说，辛酸里包裹着惘然。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馨儿如果知道这事实，她能承受得住吗？她会多痛苦？她该怎么办？
“我去洗个脸，回来就休息。”他起身，帮馨儿盖好毯子，“馨儿，你安心睡觉。”鼓起劲来走向隔壁的厨房，舀起水来扑脸。他坐在板凳上，靠着墙，细细打量这个屋子，这是秀英生活了半世的地方，她操劳持家、养育孩子，而这些都是他曾经答应和秀英一起做的事，他留她一个人苦苦地撑持。情感的激流推搡着这个高大的男人，像押解一个罪犯，他只感到自己的不堪。
权正东，你伤害秀英还不够，还要伤害她的女儿吗？你这做的都是什么事情？！
他现在恍然为什么自己对馨儿一见面就有好感，为什么他那么渴慕这个姑娘的爱，因为馨儿身上有秀英的影子。馨儿唤起了他沉睡的激情，就像秀英曾经燃起他爱的热忱一样。
馨儿是秀英的女儿！理智抽着马鞭，将他逼近这事实的深渊，不容置疑，无可回避。
他确定无疑地知道自己能选择的只有离开，他所纠结的是如何让这离开尽量少地给馨儿带去痛苦。
他枯坐到天明，世事历练中打磨出来的镇定稳重，让他有力量做任何决定。
他知道痛苦必定有它的负轭者，他甘心、决意做那个负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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