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图写故事】乌篷船上的青衫客

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

                                                        ——沈从文

“先生，要去对岸吗？这里没有桥，坐我的船过去吧。”我只身一人站在故都的江岸，远处迷蒙薄雾之中传来的呼声甚是清亮，似要不绝地在这身后的山间回荡。

扎着低马尾辫子的姑娘将船渐渐划近，我站在岸上细瞧这姑娘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麻制衣衫，瘦瘦的腿上挂着一条宽大的淡灰裤子，裤脚被高高挽起，脚上踩着一双破旧的老黑布鞋。她长得十分白净，天上泛彩的阳光照得她的笑容甚是好看。

我朝她笑问道：“姑娘要我多少钱？”

“先生一袭青衫，一看便知是个文人，我又最喜渡青衫客，如此只要你十钱可好？”因此处确实无桥我是知道的，若想渡这河只有此一条船，不知怎的我还是想去问她一句。

这天风很轻，江面很静，她的船不急不缓地向对岸划去。我坐在船篷里，看着她站在船上两手灵活地用木桨波动水面。她也刚好朝我这里瞧来，见她笑了，我便问她：“姑娘叫什么名字？”

“子萍，这名字是阿爹给起的。先生是这镇上的人吗？我从小跟着阿爹在这里撑船，来来去去的也渡了许多人，却不曾见过先生呢。”     

“我生在这里，却长在异乡，已是许久没有回来了。”走到船边，江面上浮着薄雾，我透过这世间最是清爽的雾气看着故乡的小镇。

“先生好好瞧瞧吧，这镇子只怕还是你走时的那般模样呢。”子萍笑道。

我早已不记得走时的镇子是怎般的光景，父亲和母亲都早已过世，还谈什么故乡呢，如今不过也是一个异乡客罢了。子萍见我看着镇子不语，笑说：“先生，这江河太长，一路上坐船怪闷的，我给你唱支曲吧。”

我点头笑笑，坐回船篷里。

“呀哎——这里的山青水清路弯弯，仙雾拢着人间水喽，姑娘撑船走大江来，江水缓缓何时到君家呦。呀哎——门前的阿爹阿娘等儿呦，瞧，姑娘要把船划到天上去嘞。”

江上很静，只有姑娘清亮的歌声沿着江面萦绕在这乌篷船边，我听得沉醉，听得忘己。忽听子萍问我“怕不怕”，我一时不知要怕什么，她爽朗地笑起来，说：“这船要划到天上去了，先生还不怕吗？”这一说，我也跟着她笑了。

其实，我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回来，大概是日子里太过烦闷想来走走，大概是梦里又寻到了丢落在这里的光阴，亦或是我确乎是要回来看看了。

到了岸，我从布袋里拿出十钱给她，她笑道：“我与先生有缘，这一程只当是你陪我吧，我也该上岸了，阿爹还在等着我呢。”我与她一同上岸，她向我指了指她家的方向就和我别过了，我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她像个孩子般地跑向门前等着她的阿爹。

我在镇上住了估摸一个月的日子，每日不过是到处逛逛，或者来江边散步，如若遇见子萍便乘上她的船在江上看这个古镇里忙碌着的各色人物，渐渐的我和子萍也熟识了起来。

子萍是个苦命的姑娘。阿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别的男人走了，留下来患病的阿爹、子萍和这条乌篷船。子萍从小就跟着阿爹在江上撑船渡人，后来阿爹的病愈发严重，这江上就只剩下了子萍一人撑船。子萍没上过学，她最喜见那些来乘她船的青衫客，她说这些人的身上自有着一种文人气，正如同这江水一般的平静温润。

依旧是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她依旧穿着那件白衣衫和裤脚被挽到膝上的灰色单裤，我坐在船篷里静静地看她撑船。她与我讲了许多关于这个镇子的故事，我竟真如一个异乡客般地用一种极为向往的目光望着眼前的镇子。

离开镇子的那天，清晨很早我就去了江边。云雾之间，一条乌篷船缓缓驶来，撑船的姑娘穿着一身浅黄的碎花裙子，她的脚上踩着一双有些泛黄的白色鞋子，我在岸上看她，她笑了，隔着层层薄雾对着岸上的我笑了。

我坐进船篷里看着她，她问我：“先生，此一去几时回来？”

“不知何时，两年，三年，谁又可知呢。”我回头看了看古镇，不觉眼眶儿有些红润，我怎知下次见你又会是何时呢，“姑娘，再唱一首曲子可好？”

子萍用力划了两下桨，用一种极轻微的声音说了声“好”。

“呀哎——这里的山青水清路弯弯，仙雾拢着人间水喽，姑娘撑船走大江来，江水缓缓何时到君家呦。呀哎——门前的阿爹阿娘等儿呦，瞧，姑娘要把船划到天上去嘞。”

上了岸，我看她，她就站在那条乌篷船上，穿着一身浅黄的碎花裙子，身后是一片宽广的江面。

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已是三年后的事情，我因一些公事不得不回来。镇子已经很是不同了，镇上的屋子都添了新的砖瓦，江上筑了一座很长很长的桥。我在江边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子萍和她的乌篷船。我走过她的家门，却见里面早已换了人家。

我问了许多镇子上的人，他们让我去镇外的一棵树下找她，我走了很久，也寻了很久，终是又见到了她。树下横放着那条破旧的乌篷船，船上落满了尘土和干枯的杂草，船边静立着两块石碑。我将一路上采摘的鲜花放在她的碑旁，伸手轻轻摩挲冰凉的石碑，眼前一个姑娘撑着她的乌篷船在江中缓缓驶来。

我静默了许久，忽想为她写些什么，这天晚上我写下了初见她时的模样，末了，我添了一句：这辈子我坐过许多地方的船，却只有子萍姑娘的乌篷船带我渡过了最长的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