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咸丰十二年,皇帝微服私访。炎炎夏日,北方的城镇田舍皆受天光慷慨沐浴,街头巷尾人人摇扇。行至芦沟,皇上和随从便借一茶棚小憩,顿觉一股凉气自下而上冲上天灵盖,霎时全身清凉。放眼一望漫山遍野的翠绿。抬头,枝叶间摇荡着温吞不耀眼的细碎天光。
皇帝忙问茶棚掌柜“此地何故如此清凉?”
掌柜的也一头雾水,芦沟冬暖夏凉,常年如此,难不成此人不懂地理物候。又转念一想,万一此人是个暴发户,戳他才疏学浅的痛处岂不遭人嫉恨。万一还是个管地皮的官,这可如何是好。
于是就上演了一出烂俗的商业互吹戏码。
掌柜拧起笑,一拱手一下腰:“自是阁下贵步临贱地,小店蓬荜生辉,才使得这暑热变清凉。”
皇上一听龙颜大悦,马上掏出玉玺验明正身。旁边的太监马上接话道:“自是上天感知皇上心系百姓,三伏之际上山下乡,不忍皇上受暑热之苦,才为这山野村落撒下清凉散。”
当场几人齐齐下跪,高呼万岁万万岁。皇上噙着泪水和汗水,召唤纸墨,当即写下“天降清凉”四字。掌柜奉若神明,托裱镶条装框一样不落,逢人便道此乃“御笔亲书,可福佑子孙”。白天悬于柜台之上,供人瞻仰;夜晚置于楼阁之上,恐夜雨晨露沾湿纸面。
不多日,其后百年,皇帝和他的子孙们通过孜孜不倦的懒惰,终于动摇了帝国的根基。
一个春夜,“天降清凉”的牌匾也随之失踪。人道是牌匾本有龙气,又沐浴了百年的天地精华,于这茶馆里看尽世间百态,通了灵性,便随帝国一同殉葬了。
失了牌匾后,恰逢中原烽烟四起,远离人烟的芦沟也被卷入了战火,人人自危。茶棚的收入日减,掌柜便遣散伙计,独自下海经商去了。
茶棚荒废了许久,新上任的许村长下令改造成村务办公室。邪门的事就一件件发生了。村里重修私塾的银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放在办公室的顶层,第二天却不翼而飞;县里长官视察的时候,住在楼上的客房里,次日腰牌官印和裤腰带人间蒸发了。为此,村民们找了一位方士来看风水。那人却道,茶棚所处的位置正处在磁场中央,形成了一个引力场。引力场使时空弯曲,出现了一个“黑洞”,任何物质一旦进入,就会永远消失。
“黑窟窿是个啥?”
“定是那皇上冤魂不散,附身在这,专门吃俺们的东西。”
“会吃人嘞,你家孩儿掉进去就没命了。”
......似乎没人听懂方士的话。方士挠挠头:反正知道黑洞会吃人,吃人不对就行了,他想。
然后随手写了一道符,啪的摁在门上。“不想丢东西的,这地儿没事就别来了啊。”
一
每个小孩子都有一个当孙悟空的梦,所以在谁扮演孙大圣这件事上就起了不小的争执。
“我的拳头最硬!再说了,我的孙悟空面具最好看,你们和我抢羞不羞?”一小胖墩挥挥自己的小肉拳,摇头晃脑地甩着金光闪闪的美猴王面具。
“怎么还是他啊....”其他孩子小声嘟囔,只有初桐沉默不语。
这胖墩儿叫关尧,家里是当官的。我俩自小相识,他家的大宅子和我家的水果摊只一水之隔。他的面具是他爹认识的一位苗族画家所绘,油墨皆是神物血液所制,因而色彩异常鲜艳。
初桐也是我的发小儿,八岁那年他和奶奶搬到我们这儿,父母早已去世。初桐的脸上有一道巨大的伤疤,活像蛰伏的蜈蚣,不动声色地盘在他心里。
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那可怖的伤疤时,恐惧,排斥,嘲笑,到后来大家习惯了,他就正式加入了我们。
在孙悟空打小怪兽的游戏里,初桐总是扮戴着破塑料袋的小怪兽,一言不发地跑来跑去。
“怎么,你们不服气吗?”关尧把肚子一挺,神秘地说,“明日,谁有胆量去后山那个老屋,谁就当孙悟空。”
“我知道啊那个老屋闹鬼的,会吃人。”
“我奶奶说有妖怪在里面,进去了就出不来。”
“我外婆说会丢东西的...”
......
远处起了炊烟,玩伴们说着便各回各家了。
二.
次日,来到后山老屋的,只有我,关尧,和初桐。
“这就是我爹总不让我来的地方啊,也没什么新奇。”关尧拍着掉漆的柱子,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老屋的门紧锁着,门上贴着看不清字的黄纸。屋子一侧,深草中散落着不少明清的石构件,莲花柱础,云纹的水槽。多数都残损了。我打着呵欠,懒洋洋地穿行在这些废石荒草间。
我们仨极有默契地躺在草甸上,没酒没肉地聊起了人生理想。
关尧这厮双手合十:“我的梦想是周游世界,再娶个漂亮媳妇就更好了。”
半晌,没人理他。这厮猛地拍了一下初桐:“你的梦想是个啥?”
初桐一字一顿道:“孙悟空。”他脸上的疤抖了一下,像只蛰伏的龙动了一动。
关尧一骨碌坐起来,说:“你的梦想就是个猴啊。没搞错吧,咱可刚从猴变过来...”
初桐没理他。关尧穷追猛打地爬到我身边,咧嘴一乐:“月娘那你...”
我白了他一眼:“世界和平。Peace&love”
三.
头顶的天说变就变。老天喊停了蝉鸣聒噪,赏了我们仨一场雨疏风骤的洗礼。回到家,自是各挨了一顿骂。倒霉的是,我前脚落汤鸡似的泡进家门,后脚赶上我娘刚输了姨妈家几钱银子。结果我娘拿着锅铲追着我跑了半个村,罚我因乱跑今晚没饭吃。
我独自在雨后的街道上闲逛,闻到一阵饭菜香,肚子咕噜噜表示向往。抬头一看,走到关尧家了。他家的宅子十分气派,比十个我家还要大。但总是门禁森严的样子,关尧平日也并不喜欢呆在这里。
那日我与关尧结伴去私塾,路过村口,见一支高头大马的军队走过,领头是个身披战甲的军官。我驻足观看,问关尧:“那是何人,如此气派。”
关尧说:“我爹。”
我磨烂了嘴皮证明我是关尧最铁的兄弟,管家去通报的时候,我定睛看了看他家门口立着的狮子。一只懒洋洋的,一副酣然大睡的样子。另一只昂然地踩着一只球,不知是石料变质还是暮色将至,狮身有一些发黑,眼睛空落落地平视前方。
我打了个呵欠,那石狮子像被我传染了似地,也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若无其事,继续平视前方。我扭头对它说:“我看到了。”它装作没听见,一直平视前方。它前边只有一丛芒草,风一吹,摇着淡紫的新穗。
关大少爷开门邀我进去,我便狐疑地走开了。
四.
那日过后,许是大雨的缘故,我病了几日。在我娘的茴香饺子棒渣粥的调理下,不多日就活蹦乱跳了。只是在关府的记忆,就像被谁硬生生从脑子里拽走了一样。我只记得关府厨娘的锅包肉配上冰镇梅子汤酸甜可口,我拍桌称赞人间极品;后来如何回到家...我便一概不知了。
病愈后,我们仍喜欢玩孙悟空打小怪兽的游戏。关尧再没有扮过孙悟空了,也不再挥着小拳头吓唬谁。倒是初桐,开朗了许多,脸上竟也有了笑容,疤也显得不那么可怖了。
我私下里问过关尧,为什么小霸王弃恶从善了呢?
关尧告诉我,他的孙悟空面具丢了。他道那面具是天赋神力,丢了便是触犯神明。还告诫我万万不可声张,唯恐上天怪罪。
我听后一笑置之。关少爷人是好人,只是太迷信了些,哪个菩萨愿意和一个小孩子的面具较劲啊。没想到,这步竟成了命运的反转棋。
后来年岁渐渐大起来,娘便不让我终日里同男孩们混在一起。
因此下学后,我常去后山逛逛,像那个雨天一样,躺在老屋儿坡前,用手比出一个方框,把眼前的一切都框起来。我常觉得这老屋曾是香雾迷蒙、瓜果灿烂、烛光盈盈的神龛,虽然我从未打开过大门。一座山,上面放着零散的几头鹿,它们都在低头吃着草,只有风的声音在交谈,远方能隐约看见袅袅的烟火,就着紫色的烟霞读书。
五.
又过了几年,爹的水果生意越做越大,从小摊换成货架,从路边变成店铺,把水果马车装上冰,就能尝到冰镇的榴莲椰汁,家中总有奇装异服的外族人来同爹爹谈生意。一个没有月亮的夏夜,我家搬去了南方,在一个叫螺洲的水乡住了下来。
民国十二年,元月初八,日军攻破螺洲。
我和爹娘也被卷入官商各派的争斗中,被当地军阀下令软禁三月。
一日,我与娘正在园里逗鸟,一个小兵送来了一封信,说是一位姓陈的军官所写。
信上码着整齐的钢笔字:
月娘:
展信安。阔别数年,可记芦沟青梅竹马之欢愉?
自你走后,关尧家也人去楼空,
说来这同我的一个梦有关。一日夜里,我听见窗外有细细碎碎的声音。起来就着月色一看,案上放了一个孙悟空面具和一把极精致的手枪。那手枪我至今放在枕下。梦里我听闻有人对我说,我是悟空转世,天赋神力,当顺从天命,为国效力。
其实,从前我便一直怀有此心,只是怕大家不信我一孤儿能有何作为。但那天以后,我真的感到冥冥中有神灵指引,便发奋努力,后来到了黄埔军校,接受了部队的编制。
今时日军猛攻国都,我即日将率师北上救援,改日我定登门拜访。切记保重自身,盼来日相见。
陈初桐顿首。
半月余,我便听闻了陈将军率军出征大破日军,夺回城池的捷报。但螺洲多半已沦陷,日军的势力已然遍布士农工商各个角落。父亲执意要我赴西洋留学,以躲避国难。我却想去国外多学些洋东西来,免得日本人抢我故土欺我中华。
六.
纽约的时间比北平慢12个小时,我读书时爹娘正酣然入梦。面对陌生的异国风光,举国欢度圣诞节的夜,我却想起娘的茴香饺子。
“关尧,听说他也去了西洋念书...”偌大又陌生的世界,具体地说是芦沟外的世界,越发尝到令人不知所措的冷漠。过马路时,在超市结账时,路过街边的咖啡馆时,我都会下意识寻找关尧的身影。即使多年未见,我想那霸道的小胖子也没变哪去。
过了几年,时局稍安定些了,娘写信给我,通知我爹的六十大寿要到了,要我速速回家团聚。
我期待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不过,娘信里提到,七大姑八大姨为我的婚事操碎了心,早早地安排了一串的翩翩公子与我相亲。若是让他们知道我早几天回来的消息岂不坏菜?
于是,我赶了一天两夜的绿皮车,搭了半天马车,回到了我日思夜想的芦沟。
我站在山坡上呆坐了许久,望着山峰和没了炊烟的村落。像一双手,把夕阳摁在山峦的刀锋上,缓缓下压,榨出浓稠的灰黑一片。我终究是没敢走近,只远远望了望关尧家的宅邸。只剩个黑洞洞的空架子了,还保留着不弯脊梁的落魄贵妇人般的矜持。
细细想来,人和人是真的很容易失散,就像那日突如其来的雨,淋得我们我们四散奔逃,更像极了对日后阴云密布人生的审判。我与他们也只是有幸曾共享过几个春夏秋冬,还是被战火和时间洪流冲散。
若是有一日在他乡碰到关尧,他定是把头发梳得油亮,穿西装皮鞋,却还是小孩子的感觉。像一颗茶包,要在滚水里走三遭,才能徐徐舒枝展叶。总之还那么缺乏社会的毒打。
其实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他们,那“吃人”的老屋里何止藏着一个秘密。在放学后的某一个下午,我在老屋旁一株细叶榕的树根处,掘出了一个木箱。木箱里藏着块泡烂的牌匾,和一封木刻的信。
写这封信的正是上一任的老村长。
信上道,此地曾为明清一古茶馆,这块牌匾本身咸丰皇帝亲笔所书,常年悬于茶馆中,四方客人慕名而来,瞻仰圣笔。然店主人恐有盗贼生觊觎之心,便找人伪造了一块赝品,悬于茶馆中,将真的御笔九层密封藏匿于榕树下。可经年流转,再加上芦沟本夏季多雨,土壤里的水一点点浸透了宣纸。等掌柜某天启封时,意外发现字迹已模糊不清。自此惶惶不可终日,才编造出牌匾凭空消失的故事来。
而那县老爷丢的腰牌官印和裤腰带,是前天自己摸进了村口刘寡妇家,清晨听闻村长带众人来探望,急得撒丫子溜回老屋,可不丢三落四的忘在了刘寡妇的炕上。村长瞧着县老爷窘迫的红脸,连忙打个圆场,便都怪罪到超自然的传说里,请了方士画个符堵了村民的嘴便是。
这些事,也许初桐一早就知晓。但他一定不知道,那日大雨后,我与关尧在他房间里的谈话。
关尧拿着孙悟空的面具问我:“你说初桐他像孙悟空吗?”
我说:“我从没见他扮过。他太瘦了,少了些威武。”
关尧道:“我觉得他以后会像的。”
然后关尧神秘地从床下掏出一把极为精致的铜制手枪,告诉我,这是他父亲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他想要在夜里偷偷送给初桐。
我问他:“干嘛在夜里送?”
关尧说:“我爹说要送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呆很久很久。我怕你们想我。”
“那我呢?你只送初桐不送我。”我撅起嘴。
“你不是最爱喝梅子汤吗,刚刚不是喝过了。再说,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那是关府被抄封的前一天,芦沟格外安静,关府灯火通明。
尾声
给初桐的回信里,我打了很多遍草稿,无数次想把真相暗示给他,却又怕辜负了关尧的良苦用心。寄出去的信里只寥寥数语:
一切顺遂,在外常念儿时纯真时光。芦沟仍在,于我心间,容得下老的少的,漫步的,采花的,濯足的,甚至是山坡上发呆静止的。我们当初走出故乡,就是要把手中这摊混沌的泥,捏成一个坚硬的,棱角分明的自己。
唯望君安 江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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