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枪豪语一出,在座众人不禁瞠目结舌,堂堂行军副将为小卒赌项上人头,让一排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摸不著头绪。
白面脸幕僚想劝谏他莫要冲动,杨梦枪厉声道:“大丈夫之语,如覆水难收。”
包括区元陵在内的天汗军要人闷声不语,杨梦枪当然知道为何,这些人并非在意他的命,因此他拍著胸脯道:“七日后,胥云若未回营,我杨梦枪誓死带军回锡羊,皆时再请区副将监斩!”
“杨副将、这万万不可。”长逍忽然后悔说出深入敌后的提议。
“本将心意已决。”
“好,英雄气魄,姓胥的,如果你在意杨副将的命,就成功回来。”区元陵见情势有利于己,便催促长逍赶紧出发。
杨梦枪向长逍点头,示意要他放手去做,军令既定,便不容更改。长逍错愕地走出大帐,他作梦也想不到区元陵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既然不惜断送一位忠胆猛将的命。
军议仍持续进行,但长逍不想、也听不见里头说了什么,他满脑子回荡杨梦枪铁铮铮的保证。
平狗通见状,便上前关心,长逍把方才大帐内的事情简单说了一次。
这下轮到平狗通震惊了,“开、开玩笑的吧,这不是把贼帽子往您头上扣吗?输赢都算他区元陵的,哪有这么好的庄家,这分明是诈赌!”
“嘘,小点声。”长逍说。
“可是什么不好赌,偏要赌杨副将的头。区元陵根本故意想拔掉杨副将。”
“不会的,只要咱顺利回来,谁都不能动杨副将的头。”
“大哥,您也看见火凤贼的锐气了,深入无疑羊入虎口,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军令已立,逃也不是,败也不是,咱不会让杨副将平白牺牲。”即便长逍心理没多少把握,也不能显露败相。
再折腾了半个时辰,军议总算散去,杨梦枪昂然走出来,莞尔道:“胥小子,你怎么一脸困惑,我的头可是悬在你裤腰带上了。”
“咱知道,”
“不要怕,放胆去做。我从军二十载,无时无刻都将头悬在裤腰带上,朝生夕死,有何惧矣?”
“咱只怕有个万一,唉,咱不该提这个蠢主意。”
“不蠢,一点也不,胥小子,莫要妄自菲薄。区元陵不想退兵,他也期望你能成功回营。”
这点透过区元陵的态度已表露无遗,虽然他一直遮掩某些事,但旁人看得清楚,他有不能退兵的理由。
“这不只是为了我,还为了救众多人的性命。”杨梦枪紧握长逍的肩膀,真挚地说。
当下区元陵宣布让长逍挑一组人马,休憩至三更,三更一到,乔装商旅出营。
杨梦枪赌头的事情很快传遍全军,在拔岳军营地更是沸沸扬扬,他们义愤填膺,怒骂区元陵不安好心,但木已成舟,杨梦枪只要众将士尽力防守,等待长逍归来。
长逍将必备的东西整理上车,并褪下戎装,改换许久没穿的百姓服饰。他以为换掉甲冑会有卸下重担的感觉,没想到反而更沉重,此刻他肩负的是众多人的命与拔岳军的期盼。
“主公,真的不需要俺?”
“你形体巨大,太醒目了,况且火凤之人早已记住你。”
“不在主公身旁,俺深感不妥。”
“杭校尉也与咱同行,你看过他的武艺,应当能放心。”
杭校尉知道杨梦枪赌头的事后,极力要求跟去,一方面保护长逍,也能督促任务行进。杨梦枪也忖有个人保护小队也是好的,否则其他人选如平狗通、章黄嘴对武艺一窍不通,雄丈又不在身旁,若有变故就极其危险。
入拔岳军也一段时间,杭校尉的身手有目共睹,雄丈颔首道:“雄丈在这等主公凯旋。”
“万一、咱说若真有个万一,雄丈,你就自寻去路吧。”
“主公,尚有七日,胜负未知。”雄丈的话一如他的身躯般坚定。
※
根据探马的情报,河岸五里皆是火凤兵营,他们曾在林子后看到炊烟,认为那儿有个不小的城镇。比照望州舆图,南部为沐阳郡,连接泰州边界之地有个名为沐荡的小县城。
长逍一行人先在林子里观察半天,火凤兵的巡逻相当密集,而且不断有车往返。穿着戎装的人押车,一直通入火凤兵营深处。
“看来这些贼人将可饮之水全储在那儿了。”杭校尉苦恼道:“我们得更深入探勘,找到正确位置,再来必须组织大军,一举攻破。”
“那俺去弄几件凤贼的衣服来穿。”平狗通说。
但长逍持不同意见,他说:“不对,他们肯定藏水于县城。”
“何以见得。”
往县城的路也有不少商车通行,但都是平常人家样貌,沿边巡逻的士卒也少,一点也不像储放重要水源在此。
“你们仔细看运往县城的车,底部木板下还黏贴一层油纸,那是用来防水渗透,内层也铺有同样的纸。”
“哦?你的眼睛可真利。”杭校尉倒看不出端倪。
“以前咱到屏州打杂工曾运过酒,有些路段很颠簸,常使酒泼洒出来,才需要再铺个防渗的油纸。”
“可是酒不都装在瓮子里,何故如此大费周章。”
“这个嘛,总有些原因,不过你们瞧往火凤营地的车则无油纸。”昊朝规定只有领牌的酒商才能酿酒,违者重罚,因此私商也想出许多对策。杭校尉出身军旅,章黄嘴、平狗通又本是庄稼人,当然不知个中秘辛。
长逍又补充道:“火凤头子诡计多端,肯定想出鱼目混珠的法子,设法引咱们劫辎重,正好来个瓮中捉鳖。咱若深入了,就真的成鳖了。”
长逍说的虽有道理,但事关重大,再无绝对把握下杭校尉也不敢轻率行动。此次他们对上的九翼实在阴狠狡诈,处处都是陷阱。
“杭校尉,没时间考虑了。一直按兵不动,火凤哨兵很快就会发现咱们。”
“好,往沐荡前进。”杭校尉当机立断。
一行人驾着满载货品的商车,慢慢走往道路,走没多远,一列哨兵见状前来盘查,他们翻开货堆,没检查到异样。长逍他们事先把武器藏在某个树洞下,待探查完毕再回去取。
带头的哨长是个高个子,他疑惑地打量杭校尉,问:“打哪来的?”
“军爷,咱正要到前面的县城做买卖,再转去泰州。”
“我不是问你,我问他。”哨长谨慎地盯着杭校尉。
杭校尉身材廷拔,眉宇轩昂,实在不像饱经风霜的行脚商。
“翎南杭氏。”杭校尉报出郡望。
“翎南、杭氏?”哨长皱眉。
“爷,军爷。”长逍赶紧把哨长拉至一旁,私语道:“这小子祖上是大族,但先辈得罪人,家产都被充了,他这世族子弟别的本事不会,只好跟着咱跑单帮。”
“怪不得挺清高的。”
“就是啊,他家啊,说来可怜,也是被阉僧搞砸锅的。”
火凤教徒本就厌恶阉僧,见到同被迫害的人,也就不分身分如何。哨长怜悯地说:“我爹也是被那些没命根子的给逼死,他娘的,那些没卵的死一百次都应该。”
“对啊,像咱被捐祭搞得没了大半家产。还有那些守关的每个要钱不手软,这生意怎做的下去。”
长逍就这样与哨长闲扯,骂阉僧、阉党,痛批朝廷吏治腐败,话匣子开了,哨长便高谈阔论火凤教的理想。杭校尉看得一愣一愣,因为长逍说的全是假话,连以胡说八道自豪的章黄嘴都自叹不如。
“我告诉你吧,有我们角天师带领,以后就不必看狗官脸色。”哨长得意的说。
“军爷,不瞒你说,咱从前面来时,就看见官兵人多势众,咱怕官兵一来又要索东求西,日子没法过。”
哨长嗤之以鼻道:“笑话,九翼方无稽听过没?我们带头的,就一个猛字。那拔岳军算什么,杨梦枪算什么,方坛主才是当世奇才,你可惜晚来了,没见到他们的狼狈样。”
杭校尉拳头紧握,但又不能作声。长逍见扯得差不多了,便递了一袋钱给哨长,作为疏通之用。
“你这是要陷害我,我若收钱,跟那些王八狗吏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一个让我付得不甘不愿,至于军爷您,咱可是心服口服。”长逍将钱袋紧紧塞在哨长手里,笑容可掬地说:“还得仰赖你们保护咱这些生意人道路通畅,就当慰劳弟兄吧。”
“不错,不错,有前途。”哨长笑嘻嘻的收下钱,拍拍长逍的肩,便放他们通过。
等离那列哨兵稍远,平狗通立刻笑道:“大哥,您的嘴真是宝刀不出鞘,出鞘必见血,瞧那二愣子服服贴贴。”
“兄弟,俺这张嘴都不得不服气,居然连贼头的名号都被你问出来了。”
长逍忽然觉得身体舒畅许多,像是回到从前耍嘴皮子的日子。
前面的人通过了,入城便没受到刁难,轻易进入。杭校尉仔细观察一旁商车,果然发现部分商车底层贴著油纸,若非长逍点醒,根本不会注意如此细节。
沐荡是个小县城,位于望泰南道交界,也是多水之乡,因此河运发达,附近几个地方有许多人都靠河运维生。火凤教攻下这座城后,没有封锁道路,仍保持货运畅流,使沐阳郡成为望州少数仍旧繁荣之所。
长逍发现,火凤教占领之地几乎不受破坏,并积极维护百姓利益。相反区元陵每一入城,先抢战利品,再杀通敌者,凡与火凤有关之人绝不宽贷。
沐荡城内百姓安泰,像从无战火发生,长逍肯定这座乃闻风而降。他们观察运水车全走往城东市集,料定水就储在市集某处。长逍等人在行脚商聚集的地方找了位置,一边叫卖一边监视。
杭校尉不习惯商贾之事,便负责查看。
“来啊,上好的衣料。”长逍扯开嗓子吆喝道。
这些是区元陵在上一座城收缴的素丝绸,全给长逍拿来市场卖了。
不过看货的不多,买货人更少。平狗通便到附近买吃食,章黄嘴则与人攀熟,蒐集消息。
生意不好早在长逍算计内,这个时节货物受阻,大家想买的都是民生物资,到市场卖丝绸自然销路不好。但他们本就不是为做生意而来,人少也清闲。
那些运水车忽然停下,兜个圈子又换了一批人接手,接手的人看上去是个商贾,只见他指挥人把车子推到不远处的空地,挂出写着“派水”的旗帜。
“原来他们用这种方法送水给居民,可是照理来说,从城外运到城内车里应该没水了,却没见到他们将车移到别的地方盛水。”杭校尉担忧道:“难不成水是储在贼营里?”
长逍也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这时章黄嘴回来了,他说:“俺问了个遍,这些居民说每天固定有两个时间有人派水,而且得有取水证,没证的则用现钱买。”
“那么储水是在城内?”杭校尉问。
“不,这俺也不清楚,城里人只知道哪里有水领,但不知道水储在哪。”章黄嘴挠了挠后脑杓,“派水一个当地富商,前面那栋大院就是他的产业。”
“咱猜那大院另有玄机,杭校尉,咱们今晚夜探。”
“我没问题,只是……”
“请放心,咱还算练过几手,跟着你保证不碍事。”长逍明白杭校尉担心什么。
“不,你误会了,我失手无所谓,只不过你的安危关乎到杨副将,若非必要,我不希望你涉险。”
“咱跟你一样,也不想杨副将死。”
“好,今夜二更行动。”
“你们两个静待咱的消息,莫要轻举妄动。”
“是,没大哥吩咐,俺绝对乖乖龟在房里。”
接着长逍派平狗通去买水,章黄嘴则寻下榻处,他跟杭校尉则研究从何进去。大院门口有人把守,两边围墙很高,单靠人力上不去。到黄昏散市时,有人催促行脚商赶紧离开,准备要关市场门口。
于是他们先到客栈,放好货物,吃完晚饭便聚在房里讨论。夜至一更,皎月被阴云覆蓋,长逍与杭校尉摸黑下楼,一路走到大门深锁的市场。街上阗寂无声,市场内一片死寂。
夜风沉闷,比白昼时难受,长逍抹了把脸,小心翼翼翻入门内。杭校尉身手敏捷,但长逍因胡思乱想,没注意一脚踩空,重重跌地。
万籁无声时任何声音都如巨响,杭校尉赶紧拉起长逍,躲到店门旁。果然几道灯火出现,前来查看异状。
“没事吧?”杭校尉在意长逍的心理状况,要是两人栽在这里,就全玩完了。
守夜人的窃窃私语让长逍忐忑不安,仿佛行踪已被发现,直到那帮人离去,市场再度黯然,才松了一口气。长逍心跳猛然扑通,脸流冷汗,身子也止不住抖。
“我看还是我自己去。”
“别,杭校尉,咱可以的。”
不管如何,两人行动也好有照应,一人栽了,另一人还可以逃。但逃的必须是长逍,杭校尉谨守这个原则。
“一旦有事,你尽管抛下我。”
“这--”
“大丈夫不拘小节,上午的情形你也见着了,只有我一人根本瞒不过哨兵。”杭校尉坚定地说:“我们说定了,你跟在我身后。”
长逍知道杭校尉并非贪血气之勇,为顾大局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接近大院时,却是灯火明亮,近百辆车进出门口,满满都是人。他们绕进与大院紧邻的商铺,攀上屋簷,从高处便看出端倪。
“咱果然没猜错。”
这大院乃三重院落,内墙已被打通,那些从城外来的运水车进入大院后,从打通地方前往真正的储水处,院里则摆好供应给城民的水。如此能让外来者以为水储在大院,当地人也自然不知道那些水从何而来。
“方无稽竟然算做到这步,真是狡诈至极。”长逍钦佩道。
“储水地分散全城,从他们的编队看,至少有五个地方。方无稽未免算得太细了,这心思缜密之人却是贼徒,可惜了一个人才。”
杭校尉不禁惧怕,要是九翼人人有如此才能,接下来的仗将越来越困苦。
“记下院子打通的方向,明日跟着水车走,一一找出地点。”
杭校尉颔首,两人爬下屋簷,步履蹜蹜,返回客栈。
翌日一早,长逍依旧推著车到市集贩卖,章黄嘴跟平狗通则分别去找储水地。
正午时,一个脸上无须的老人到摊子前,拣起丝绸翻开。老人一脸白净,面容慈祥,选了一条又一条。
长逍没想到有人光顾,样子还是得做足,“老人家,咱这些虽是素丝绸,但料子极好,拿去染保证染得漂亮,物超所值。”
“你看我像穿丝绸的人吗?”
“买给孙女儿穿也很合适,您告诉咱尺码,立刻替您剪裁。”
“不如把丝绸送我,也免得受累。”老人家微笑着放下丝绸,看着长逍渐渐僵住的笑容,“辛苦了,辛苦了,折腾了一夜,想必也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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