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否总是如此艰辛?
还是仅仅童年才如此?
总是这样的。
——《这个杀手不太冷》
一
昏暗的屋子里,橘黄色的灯泡“滋滋”响着,潮湿的屋子里充斥着腐朽烂臭味,一对男女相对而坐,男人黝黑干枯的脸在明灭的灯光中说不出的诡异感,他握着双手,对面前的女人惨然笑着:“秋霞,选吧。”
女人眼眶下的泪水侵蚀了脸上的皱纹,双唇不住颤抖,她左手紧紧攥着衣角,枯瘦的手被一层皮包着,青筋清晰可见,右手张开,像鸡爪一样勾着,眼神直愣愣地盯着男人的手,右手在男人双拳之前徘徊,她猛的抓住男人的左腕,却又突的甩开,握住男人的右拳,男人静静的看着女人的动作,谁也没说话,女人抬起头看他,他扯动脸皮,嘴唇咧开:“就这只是吗?”女人犹豫着点点头,男人哑着嗓子:“好。”
他缓缓张开右拳,手心里是一张被汗浸湿的纸条,在他黝黑的手里显得纯白,女人抢过纸条,打开了看,上面空空的,一个字也没有。女人崩溃地扔掉纸条,双手捂着脸,喉咙里“呜呜”响着,像野兽的鸣咽声般难听,男人一把抱住女人,他的眼睛看着黑斑点点的墙壁,空洞幽远,只见得眼角泛起一丝泪花。
“妈妈……”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女人猛的一僵,手忙脚乱地擦眼泪,抬头往床上看去,小男孩翻了个身子,咂吧咂吧嘴,没了声音,女人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一句呓语,她静静地躲在男人怀里,不敢再动,生怕吵醒了孩子。
等小男孩细小的鼾声响起,女人才小心从男人怀里出来,她抹干脸上的泪水,推开男人,拿了个脸盆,从热水壶里倒出大半热水,放到男人脚下,蹲着把男人的裤脚挽上去,脱掉男人的袜子,把他的的脚放进盆里,低头搓着男人的脚,看不见表情:“明天秀秀又该化疗了。”
男人盯着女人的后脑勺:“明天再问问医院还有病床没,最好还是要让秀秀住院,不然耽误了她的病,来回折腾也苦了孩子。”女人舔了下嘴唇,想要说什么,还是泄了口气没说话,男人深深叹口气:“明天先陪秀秀化疗,如果还有时间,再去局里把事儿办了吧。”女人沉默地擦干男人的脚,就着男人的洗脚水囫囵洗了下脚,倒掉洗脚水,躺在床上,关了灯。
“睡吧。”
深夜。
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晦暗不明的房间回响着男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女人蓦的睁开眼睛,轻轻起身下床,赤脚踩到水泥地板上,蹲在床底的垃圾桶前,翻出男人扔掉的那两张纸条,缓缓展开,就着月光,垂下眼睑默然看着这两张空白的纸条,如睡着一般。
许久,方才将纸条团起放进垃圾桶,站起身来,眼前一片黑暗,险些站不住,待那阵黑暗过去,她转身侧躺回床上,拉起男人的手臂,钻进他的怀抱,轻轻地把男人的手臂放在腰上,房间里,他们是拥抱的姿态。
只是在闃然中,隐约听得一句叹息。
“这是你们的命啊。”
二
夏天的曙光来得早,阳光破晓的那一刻,世界被温柔地唤醒,微风和畅,雾气薄薄,倒显得有些清凉。
城市的一条弄堂尽头,一株野草耷拉着叶子,趴在地上。由于长期晒不到太阳,叶子已经变黄,像个苟延残喘的老人。
弄堂里,许多人家都开了门,三三两两的人挤在水龙头前洗脸刷牙,往边上几步远的公共厕所外等着几个人,一个小男孩跳脚大叫:“ 妈,我憋不住啦!”“ 叫魂啊叫,憋不住就尿那旮旯好了啦,穷讲究的。”一个胖胖的,满嘴是牙膏沫的女人没好气地吼道,拿起杯子灌了口水:“呵…呸!”小男孩跑到弄堂尽头,拉下裤子对着那株野草撒尿,完了后匆忙跑回家洗脸,野草身上的尿液氤氲着淡淡的热气,有风吹过,它的叶子微微动了一下。
小屋里,秋霞热了五个馒头,舀了一勺咸菜,从热水壶里给三个搪瓷杯里倒满了热水,叫醒了两个孩子,帮他们挤好牙膏,让他们到门口刷牙去,山子乐呵呵地吐牙膏沫玩,对秀秀炫耀他能像路上见到的洒水车一样从嘴里洒水。
“噗....”山子奋力一喷,牙膏沫像下雪一样从山子嘴里飞出来,秀秀苍白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乐呵呵地为山子的表演叫好。
待他们洗漱好,乖乖坐到桌子前,秋霞抱着秀秀,掰碎了馒头喂秀秀,山子吃了点咸菜,咸得龇牙咧嘴,连忙啃了一口馒头,喝了口水,疑惑地四处望望:“妈妈,爸爸呢?”秋霞头也不抬:“ 你爸给买牛奶去了,待会儿吃好了我们带妹妹去医院。”山子精神一振:“妹妹又要去医院吗?我可不可以一起?”秋霞摇摇头:‘不行, 你去了我们没精力照顾你,乖,在家里等我们,别乱跑,中午自己煮面条吃吧。”
“都起来了。”说话间,门口进来一个男人,“爸爸!”山子扔了馒头跳下椅子,扑到男人身上。男人笑着蹲下身子,让山子抱紧了他的脖颈,一手拖着他的屁股,站了起来,把手里的牛奶放到桌子上,坐下。
秋霞抬头拿过男人放下的牛奶,又把馒头推到男人面前,让秀秀坐到椅子上,起身离开。
男人看着她的背影,目光闪了闪,拍拍山子的脊背,哄到:“快下来吃馒头,爸爸妈妈待会儿还有事儿呢。”山子听话地滑下爸爸的腿,乖乖坐下,拿起他刚刚啃了一半馒头继续吃。
秋霞把热好的牛奶分别倒了一半在两个小碗里,一碗放在山子面前,一碗放在秀秀面前,又抱起秀秀坐下,端了牛奶给她喝,自己拿着一个馒头大口咬着,对男人说:“大军,你把这两个馒头吃了,我一会儿就去收拾东西,我们早点去医院,不然人多又要等好久。”她用筷子敲了下桌子,皱眉看着山子:“你喝慢点,没人跟你抢!你先喂秀秀吃点,让她把牛奶喝完了,我现在去收拾了。”说着她灌了口水,把秀秀放到男人怀里,去床上收拾东西。
秀秀懵懵地被换了个怀抱,转头看看男人黝黑的脸庞,细声细气地喊:“爸爸。”男人温柔应道:“秀秀乖,把牛奶喝完哦。”秀秀点点头,回过头去捧着小碗慢慢喝牛奶。
秋霞叮嘱山子不要乱跑,让他在家里看书,锁了门,和男人抱着秀秀离开。
山子趴在窗子上看着爸爸妈妈和妹妹离开的背影,小声问道:“妹妹的病什么时候可以好呢?”房间,只有他空荡的声音撞击着墙壁。
早上正是上班高峰期,公交车里,肉包子,煎饼和男人的汗臭女人的狐臭混在一起,味道令人作呕。男人一只手抱着秀秀,另一只手紧紧拉着把手,秋霞被人挤到门边,看不到丈夫和女儿,瘦小的身体被人群推搡。坐着和站着的人们都垂下头颅,盯着手机,幽幽的白光投射在那些戴着眼镜的人,一个个像丧尸般,面无表情,嘴唇紧抿。
倒了两趟公交车,他们终于到了医院。
秋霞抱着秀秀,田军轻车熟路地挂号缴费,在等候大厅等着叫号。
秀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缩进妈妈的怀里,小声问道:“妈妈,今天又要做那个化疗吗?”秋霞爱怜地抚摸着秀秀苍白的小脸:“对呀,今天我们问问医生叔叔你可以住在医院吗。”秀秀低着头:“妈妈,我不喜欢医院,我想回家和哥哥一起。”秋霞心头一酸,搂紧了秀秀:“我们再做几次就好了,等秀秀病好了,就可以一直和哥哥在一起了。”秀秀有些欣喜:“那我还有多久可以好呢?”“快了。”快了,秀秀,你肯定能好的。
“113号。”
秀秀听着电子叫号,心跳的愈发快,她软软的嗓音有些颤抖:“妈妈,我害怕,化疗好痛。”秋霞仓皇地低下头,强忍住眼睛肿胀的酸意,喃喃道:“秀秀,你会好的,不怕,不怕,妈妈在,妈妈在呢。”
秋霞萎在椅子上,田军看着她不自觉流下的眼泪,轻轻地擦掉她的泪水,揽住她的腰,把她的脑袋轻轻拨到他的肩上。男人瘦弱的肩膀有些硌人,并没有那么舒服,秋霞歪的脖颈子疼,却不愿意离开他的肩膀,这使得她好像有了主心骨般充满了安全感。
“爸爸!妈妈!呜呜呜,好疼。”听到病房里秀秀尖锐的哭声,秋霞捂住了嘴,她猛的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身子不住的颤抖,她不敢开口说话,怕自己不小心哭出声来。田军抱住她,在她耳边说道:“我问过了,现在正好空出一个床位,等秀秀化疗完了,我就去办理手续,你陪着她吧。”秋霞哽咽着没说话,田军一直抱着她,给她擦着眼泪,直到秀秀化疗结束。
秋霞一把推开田军,踉踉跄跄地奔进病房,看到秀秀苍白的小脸上汗水和泪水纵横交错,眼里全是水光,她看到妈妈,细细的一双胳膊像翅膀一样展开来,委委屈屈地撇嘴:“妈妈,秀秀疼。”秋霞冲过去紧紧抱住秀秀,勒得秀秀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没有催妈妈放手,她的心里怕极了,化疗的隐影一次一次加重,小小的她只知道自己生病了,所以不能如哥哥一般随意玩耍,但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严重,她只想着,化疗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呢,她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呢。
秋霞抱着五岁的小女儿,秀秀格外瘦弱,看着竟像三岁的孩子。受化疗影响,她的头发都被剃光了,爱美的她时时刻刻戴着帽子,唯有化疗的时候被摘下来,此时的秀秀,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只有那软软的嗓音才能让人知道她是个小女孩。秋霞一遍一遍地亲吻秀秀的额头,眼里是如失而复得般的惶恐。
她依依不舍地放开秀秀,让她躺在床上,秀秀乖巧的躺着,看看周围,问道:“妈妈,爸爸呢?”秋霞捻了捻被角,轻声答道:“爸爸帮你办理住院了,秀秀现在住在医院好吗?这样秀秀就可以早点好起来。”秀秀有些难过:“妈妈,哥哥可以来陪我吗?”
“当然,待会儿我去把哥哥接过来,陪着秀秀一起玩。”
“嘻嘻,妈妈快去吧,我想哥哥。”听到哥哥可以陪自己,秀秀开心地催促妈妈去接哥哥。
秋霞温柔地笑着:“妈妈等爸爸回来,然后一起去。”
此时田军正在窗口缴费,交了费用后,他坐在大厅的休息椅上,看着眼前的发票,算算卡里所剩无几的钱,他紧皱眉头。突的,他捂着肚子,胃又开始疼了,他的额头冒出许多冷汗,喉咙控制不住地闷哼,垂下头来,身子有些颤抖,有人路过他面前,只看到一个瘦弱的肩膀耸动,也许他的家人生病了,他正在哭泣吧。那人猜测一下,又匆匆离开,在医院这个地方,生死与病再是平常不过。
他捱过那阵疼痛,深吸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缓了缓神,起身去找妻子和女儿。
到了女儿的病房门口,他驻足了一会儿,看着妻子把女儿哄睡着,这才抬脚进去。
秋霞听到他的脚步声,转头看他,问道:“住院办好了?”他点点头,沉默半晌,艰难开口:“秋霞,现在才三点过,应该还没下班,要不……今天去把事儿办了吧。”秋霞一愣,似是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然而其时不过一分钟而已:“…好。”
三
从民政局出来,他们一人拿了一本小本子,田军声音嘶哑:“秋霞,你先去医院陪秀秀,我去家里把山子接过来。”秋霞把小本子递给他:“你拿去放家里吧,今天把山子接过来,过两天就让开学了他去学校吧,我也没时间照顾他,正好让他住宿吧。”
山子在老家上学,学校偏远落后,一个班级只有三两个学生,那里的老师身兼数职,教语文老师的也负责英语和品德与社会,教数学老师的兼职体育和科学,由于学生太少,一二年级的孩子凑一凑能凑到一个班,所以学校竟还有几个空着的房子。但这学校有个好处,学生可以寄宿,毕竟学生离家都远,一个个上学要走十几里路,更远的还得爬山涉水。
田军沉默应下,两人各自转身离开。
转身那一刹那,秋霞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但这次,田军再不能为她擦泪了,他们再也没了任何关系,唯一的共有的,不过是一个患了白血病的小女儿,和一个正读小学的儿子。秋霞急促地回头,却只见田军蹒跚离去的背影,她颤抖着嘴唇,想再唤一次他的名字,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只能黯然回头。
转身看到陌生的人群,田军的胃又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他紧紧捂着肚子,心脏的闷痛几欲夺走他的呼吸,三十多岁的男人,受过无数次伤,从不喊一声痛,却在此时竟生生疼出了眼泪,他悄悄回头,看到秋霞抖动着地肩膀,心想,她又哭了吧,秋霞比他小了两岁,自结婚以来,从没见她掉过一滴泪,直到这段时间,秀秀查出了白血病,连他也……现在又离了婚,她的泪几乎能淹没她这半生受过的所有的苦。田军涩然看着秋霞的背影,胃里那一波一波的疼痛折磨地他要站不住,他真怕自己倒下,如果被秋霞看到,她得多害怕啊,想着,田军不舍地转身,咬牙坚持着往前走。
那是一个喧嚣寂寥的下午,落日把天边渲染成绝美的淡紫色,如童话一般美好,那时,弄堂尽头的野草,不知被哪个小孩拔掉了。如果你正好路过一个小县城的民政局,你会看到这样一对男女。
他们背道而驰,彼此的脸上都是眼泪,贫穷和疾病压弯他们的脊背,痛苦和绝望布满他们的脸庞。
他们刚刚在民政局解除了他们的关系,尽管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那么深。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亲人,而现在,他们成了最亲密的陌生人。
你会看到,他们都不好看,那黝黑的皱纹,干枯的皮层那么吓人,而他们的眼泪,却那么晶莹剔透,染过愁苦的脸颊,落在地面,被蒸发掉,不见踪影。
四
“小姑娘现在情况不太好,我建议你们还是尽早做手术吧。”
“亲兄妹能移植吗?”
“不一定的,但是配型成功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如果有兄弟姐妹的话,你可以来医院检查一下适不适合。”
“那……手术需要多少钱呢?”
“总共下来,二十万左右,如果没有并发症的话,花费较低,如果有的话,几十上百万都是有可能的,主要看具体情况。”
“……好的,我明白了……”
“行,那家属尽早决定,骨髓移植宜早不宜晚。”
“好的。”秋霞脚步发软地从诊室里出来。
“你这人走路能不能看着点?”耳边忽然有人叫嚷,秋霞茫然地抬起头看他,那人看着秋霞傻愣愣的表情,厌恶地翻了个白眼:“是个傻子就别出来乱跑!”说着也不理会秋霞的反应,从她的身边快速离开。
秋霞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着怎么可以得到几十上百万,翻来存折,看着那可怜的数字,只怕连住院费都交不起了。她悲哀地想。
她忍不住摸出手机,拨了个熟记于心的号码。
“喂,秋霞?”
“大军……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听到男人的声音,她终于哭了出来。
那边田军的声音沙哑的可怕,透过电流传过来,莫名的诡异冰冷。
“我现在正在上班,你别慌,下了班我过来看你们。”说着他挂了电话。
秋霞愣怔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回到病房,看着秀秀熟睡的脸庞,比刚住院时又瘦了一些,她沉默地站在悄无声息的屋子里,屋子里的人都已熟睡,绝望张牙舞爪地在秋霞的心里肆虐,掀起轩然大波。
她猛的跪在床边,重重地磕了个头,趴在床边,看着秀秀,心里早已泣不成声,眼里却掉不出一滴眼泪,只酸涩得疼痛,她声嘶力竭地在心里对小女儿道歉。
秀秀,对不起,是妈妈没用,如果妈妈治不好你,你去了千万不要恨妈妈,妈妈真的在很努力很努力了,怪就怪在你投生在妈妈的肚子里,让你吃尽苦头,女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突然有人在后面拍她的肩膀,秋霞一惊,转头看去,却是自离婚后许久不见的田军,她猛的站起身来,头脑一晕,险些摔倒,田军一把扶住她,对她摇了摇头,指指房门,秋霞会意地点点头,回头看看睡得正香的秀秀,捻了捻被角,转身跟着田军离开。
许久不见,田军瘦得可怖,黝黑的脸上都能看出一层惨白,秋霞看着心惊胆战:“大军,你现在怎么样?”田军垂下眼皮,整个人身上一股阴沉沉的死气:“还好,你今天给我打电话是怎么了?”秋霞鼻子一酸,摔到椅子上,双手捂着脸,嘶声道:“医生说秀秀的病要尽早做手术,我不知道山子和秀秀匹配不,就算匹配,我也没钱做,而且做了手术,后期也还需要很多钱。”
田军压抑地咳嗽两声,眯着眼睛:“钱的事你先不用管,我过两天应该就发工资了,既然医生说要早点做手术,那就做,不要耽误了孩子,让孩子他大姨把山子送过来,看那什么匹配不匹配。”秋霞无力地点点头,抬起头看着田军,却只见得他低下的脑袋,看不见表情,她担心地想要拉田军的胳膊,却被田军躲了开来,她落寞地放下手,张口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不太好的样子。”田军哑声道:“我没事,我去看看秀秀。”
站在病床边,看着许久不见的女儿熟睡的小脸,男人眼底的情绪轰然坍塌,她好像又瘦了一些,睡着的时候,小小的眉头都是皱着的,疾病把他的女儿折磨的连梦里都是痛苦。男人伸出手,大拇指轻轻放在秀秀的眉头中间,顺着眉头缓缓抚摸,秀秀皱着的眉头渐渐被抚平,嘴角不自觉扯动了一下,是微笑的模样。
男人收回手,深深地看了秀秀许久,转身离开。
轻轻关上门,田军看着秋霞,嗓子沙哑得厉害:“秋霞,等山子来了就给秀秀手术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秋霞愁眉苦脸地点点头,田军看着眼前这个跟了自己十几年却在前不久离婚了的女人,上前一把抱住她,竟有些哽咽:“秋霞,这些年苦了你,你重新找个好人嫁了吧。”秋霞声音低沉:“大军你别这样说,都会好起来的,你也会好起来的。”
在秋霞看不到的地方,田军自嘲地笑笑,推开秋霞,背对着她:“秋霞,你早点睡吧,我要走了,明天还要上班。”秋霞愣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你还上班?可是你的身体……”“没事,现在还好,暂时死不了。”田军说着抬脚快步离开。
直到看不见田军的背影,秋霞才推门进了病房陪伴秀秀。
凌晨四点,田军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夜里的黑浓重得仿佛要压下来摧毁这座城市,路边蹲着一个女孩,她紧紧抱住膝盖,整个人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在这空旷的深夜里徘徊。在不远处的一个巷子里,有人喝酒划拳的声音传来,时不时有瓶子落在地上的声音。
有人在嘶声哭泣。
有人在大声歌唱。
有人在享受热闹。
有人在计划死去。
田军蹒跚着脚步,往黑夜尽头走去,那里有一盏路灯,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然后慢慢变短,直到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消失在尽头。
哭泣的女孩抬头无意间瞥到,她的旁边有一滩暗红色的液体。她猛然一惊,想到各种血腥的画面,匆忙起身离开。
田军站在钢管架上,看着楼底下的风景,一切尽收眼底。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随着清风,慢慢变换形态,他感觉自己伸手就能碰到云朵,微微眯了眼,他的嘴角勾勒出一抹微笑,慢慢移了脚步,站在架子边上,叫着旁边正在忙活的工人。
“阿志。”
“嗯?咋啦?”
“啊!”
……
“抱歉,田军同志不小心从架子上摔下来,当场死亡。经过鉴定,他属于因公殉职,公司会赔偿50万给家属,请您把卡号给我们,回去了公司会给您的卡上打钱,望家属节哀。”
世界仿佛坍塌了。
秋霞木然地处理田军的后事,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那个老实木讷的男人,短短的三十多年,受了无数的苦痛,从来都是寡言少语。就这样一个瘦弱矮小的男人,一辈子算计了两件事。查出癌症的那个夜晚,算计着和妻子离婚,想让妻子改嫁。而现在,算计了自己的死亡,用自己的命换来女儿治病的希望。
所有的一切,源于疾病与贫困。
秋霞痛苦地捧着田军的骨灰盒,徒步走到一处码头,打开了盒子,把田军的骨灰一把一把洒进江里,江水浑浊,淹没了骨灰,还有的骨灰四处飞扬,在江风中,飞到了秋霞枯黄的头发上,星星点点,像下了雪一般,有些细小的骨灰慢悠悠的飘进秋霞干涸的眼里,逼得秋霞流出眼泪。
秋霞捧着空空的骨灰盒,跪倒在江边,失声痛哭,嘴里嘶声喊着什么,却因为哭泣而模糊不清,只隐约辨出几个词。
“老天爷……造孽……怎么办?”
她哭的几欲死去,只吓得路人远远看着,生怕这个女人想不开跳了河。
但终究是没有的,哭了许久,秋霞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她无力地站起来,垂下头往回走,像个游魂一般,若不是脚下有影子,只怕被人当做鬼。
一路走回医院,山子在病房陪着秀秀,看到妈妈回来了,欣喜的扑到妈妈身上,秋霞揽着山子,坐到病床边,声音像八十老媪般沙哑难听:“山子,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做那个配型测试呢。”山子乖巧的点点头,轻声说道:“妹妹睡着了,妈妈,你也早点睡吧。”说着爬到床上,侧着身子和妹妹一起睡觉。秋霞疲惫的看着两个孩子,呆呆坐着,眼神空洞,如一个没了灵魂的躯壳。
有些灰色的粉末从秋霞的头上飘下来,那是田军的骨灰,秋霞怔怔的看着粉末,伸出手来,猛的一握,手里什么都没有,粉末安静的落在地下,和灰尘融在一起,被人践踏,还有一些飞到被褥上,秋霞轻声发问:“你是舍不得他们吗?你放心吧,现在我们有钱了,秀秀的病肯定能治好了,不枉你这样的算计。”房间回荡着她的声音,似乎有谁应了一声。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秀秀死了。
秋霞站在太平间,看着盖着白色被单的秀秀,如同傻了一般。
许久,她小心翼翼地抱起秀秀,轻声说道:“秀秀,别害怕,妈妈带你回家。”安静到窒息的太平间里,秋霞神经质地微笑:“秀秀,我们回家了。”她把秀秀的病服换下,靠着墙壁摆正秀秀的姿势,蹲下去,让秀秀趴在自己背上,背着秀秀离开。
医院的走廊里,没有人在意这个瘦弱的女人和她背着的尸体。
她背着秀秀,叫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地址后,安静的坐在后座上,低头看着秀秀静谧的脸庞。
司机从镜子里看着这个死气沉沉的女人,心里有些发毛,想要打破这种氛围:“孩子怎么了?”秋霞微笑的看着秀秀,轻声细语:“孩子睡着了,我带她回家。”司机只觉得有些怪怪的,但不知再说什么了,于是他提了速度,只想着赶紧把这对奇怪的母女送到目的地。
秋霞背着秀秀回了房间,轻轻放下秀秀,给秀秀戴好帽子,换了一身新衣服,盖上被子,小声说道:“秀秀,我们回家了,好好睡觉,等你醒了,妈妈带你去游乐园玩好不好?”她贴近秀秀的脸庞,轻轻吻着,生怕惊醒了秀秀。
五
多年后的一个黑夜,在深巷里。
一个男子坐在难闻的垃圾堆旁边,捡到一支没了墨水的笔。
他左手拿着散发着呛人味道的劣质香烟,右手握着没有墨水的水性笔,深深吸了口烟。
抬起右手,在墙壁上歪歪扭扭地刻下一句话。
“穷即原罪,穷人,都是不可原谅的罪人。”
扔了笔,他眯了眯眼,转身,缓缓朝着尽头走去,那里有一盏路灯,温暖的橘色光芒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然后慢慢变短,直到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消失在尽头。
他的名字叫。
山子。
网友评论